捏捏

1.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驚慌地說。

這時候在我面前，有個女孩攤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流著眼淚大哭特哭著。

★

這個女孩，他們都叫她捏捏，是我在大學裡念化學系時的同班同學。「他們｣指的是那些和捏捏同一圈子的同學，我不是。在大學時，我從來沒那麼叫過她。

捏捏是個漂亮的女孩，身材細瘦，皮膚白皙，眼睛特別大。她從來不化妝，臉色自然地帶著一點紅潤。儘管以整體的姿色來看，在班上的十多名女生當中，她頂多只能算第二、三名，但是肯定是最有人緣的，特別是男生緣。

這是因為她略帶著一點男孩子氣，特別地活潑開朗，而且笑容特別地多，特別地大。即使和她不是很熟的男同學，她都可以毫不介意地走過他身邊拍拍他肩膀，自然親切地打聲「嘿！同學，早安」之類的招呼，一點都不讓人感到做作或是在裝熟。

還有一點她迷人的地方，就得提到她綽號的由來。

為什麼大家要叫她捏捏，是因為她有個特殊癖好，她對前手臂上的肌肉特別著迷，幾乎看到人就忍不住想去捏捏它，和她同一圈子的同學不分男女高矮胖瘦全都被她捏過，捏過以後她還會發表感想，比如說：「好硬耶！好結實哦！」、「彈性好特別哦！」、「線條好漂亮，筋都浮上來了耶！」被她一邊捏著手臂，一邊這麼稱讚，身為男生真的很難不膝蓋中箭。

那麼沒肌肉怎麼辦？她會拍拍你的背說：「哎唷！練硬一點嘛！我下次還要檢查。」你可以想像得到，幾乎所有被她捏過手臂的男生，都成了她的俘虜。

更仔細一點觀察的話，你還會發現，依照和她熟悉的程度，她的捏法也不太相同。比如和她不是很熟、只是在學校碰面會聊聊的、或是讓她第一次捏的男生，她會只用大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捏；如果是稍微熟一點的，像是會一起去玩的男生，她會用五根手指的指尖一起捏；如果是經常出現在她左右、幫她抄筆記、接送她上下學、活像是親衛隊的傢伙們，就會被恩賜用全掌貼上手臂來捏。所以男生還會彼此暗中比較著，誰讓捏捏用更親密的方式來捏。

而且手臂肌肉越結實粗壯，捏捏就越喜歡用力地捏，手掌貼著對方手臂的時間也就越長，有時候她甚至會用雙手一起捏。這下好了，你真的可以明顯看出班上至少有一半男生的手臂變得越來越粗勇，要是學校舉辦什麼班際拔河還是臂力比賽，不誇張，只要體育系不參加，我們班一定鐵拿冠軍。

我？我那時候沒被捏過啦！我說過啦！我不是她那一圈的。

為什麼不是？第一點是，擠不進去。才上大學沒多久，我還在想：「咦？這個女生滿可愛的耶！」一瞬間她身邊就已經人滿為患，他們一夥人的陣仗簡直是什麼公主微服出巡似的，應該可以說是個「捏捏軍團」了。內圈是親衛隊，外圈是小兵。像我這樣混不進軍團的傢伙，只能算是草民百姓吧！

軍團裡除了捏捏以外，其實還有三、四個女同學，不過以男生的眼光來看，和捏捏相比之下，她們就像奶娘或是宮女之類的，甚至是被自動忽略，畢竟只有捏捏一個人亮眼脫俗。

第二點是，我沒錢。倒也不是說捏捏多愛慕虛榮，而是我和捏捏軍團那票人原本就有不小的背景差距。據說捏捏本身的家境就不錯，身上經常穿著什麼Gucci和LV的，其他捏捏軍團的成員也都是大都會的當地人，而我是個遠道而來的鄉下孩子，要不是靠我爸在戶政事務所當公務員，有一堆阿里阿雜的學費補助，再加上助學貸款，天曉得我來得起這貴得要命的私立大學。

那還有什麼問題？問題就是既然我好不容易來了，吃的住的用的都得盡量節約。

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在路上遇到大約七、八人的捏捏軍團，我剛好認識軍團裡比較邊緣的小兵，就被他拉著跟去咖啡廳坐坐，像是個旁聽生一樣，當然我就坐在最適合我的角落位置。一看菜單，哇靠！光是點杯紅茶都夠我吃兩餐了，這什麼鬼？我喝完還要給我爸媽寫悔過書吧！所以經過這次旁聽之後，我就沒有再和他們混在一起過。

為什麼我不是捏捏軍團的成員，卻知道關於捏捏這麼多事？

好吧，我承認在這孤單的大學四年裡，我私底下都在……不是啦！什麼跟蹤？我又不是變態，不管是偷拍照片還是打無聲電話這種事，我可是從來沒幹過。我這叫……關心啦！就是默默地在遠方守候那樣……我的天啊！還真虧我說得出這麼噁心的話。

身為捏捏軍團的一員，努力是有回報的。到了大二下學期，就有團員從親衛隊晉升為駙馬了（賀），不過，軍團也就隨著捏捏被獨佔而解散了（悼）。駙馬和捏捏都是網球社的社員，捏捏常說，自己喜歡的不是他，是他的前手臂。

確實啦！身為網球社的運動健將，那前手臂之壯確實在捏捏軍團中無人能敵。而且呢，其他方面也是，他身高夠高、頭髮烏黑濃密、體格黝黑健美、笑容清爽燦爛，活像是什麼男性沐浴乳的代言明星一樣，加上他成績又好，還是學聯會幹部，幾乎可以說是全知全能了。更糟糕的是，他開的車還是全班……不……說不定全校都沒幾個人（包括教授）開的車比他好。

捏捏和駙馬一起出現時，會一隻手挽著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像是在按摩一樣地上上下下來回地捏，有時不是捏，而是輕撫。不要說前軍團成員們看了大概都快吐血了，我也很想去上吊了此殘生。但是話說回來，我身材既瘦弱，又是個運動白癡，無論功課或人緣也都是系上倒數的，在這種神一樣的對手面前，最好還是認命一點，就算沒有他，輪到我至少也要個半世紀。

在我印象中，到了大四上學期，就不再看見他們兩人出雙入對。但是不是分手了什麼的，我沒去問過其他同學，也就不清楚。而且大四生修的課少，經常又是分頭選修不一樣的課，彼此碰面的機會很少，所以在這之後，我就再也得不到什麼關於捏捏的情報了。

★

在大學畢業之後再看到捏捏，是在三年後的一場大約十多人的小型同學會上。儘管我不喜歡聚會，但是反正有人邀，我也挺閒的，就來湊個熱鬧。

畢業了三年，我對捏捏的單戀幾乎已經冷卻下來了，不過老實說，一聽到要開同學會的消息，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盤算著：說不定去了，就可以見到捏捏。

我到了舉辦同學會的餐廳座位後，很習慣地在大長桌旁找個角落的椅子坐下。儘管捏捏一直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但是她向來是個遲到大王，她來的時候，中央一帶的椅子已經全都被坐滿了，她只好就近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那正是我身邊的位置。

歐耶！捏捏坐在我旁邊耶！還真是如願以償。這大概是自從大學以來，我距離捏捏最近的一次。當她坐在我身旁瞇著眼睛笑著和大家打招呼的時候，我感覺她的氣息在我耳邊飄過，我那些沉睡著的妄想，就像是一個接一個地被喚醒了。

「小傑，你現在在幹嘛？」咦！她叫了我的名字？回想起來，在大學時我和她的距離始終沒超越過「同學，早安」的等級，比較起來這還真是一大躍進。

「嗯，在出版社當外文書編輯。妳呢？」冷靜冷靜，不能讓她發現我樂翻天了。

「好巧哦！我也在當編輯，可是我是編童書，這樣算是有緣嗎？」捏捏甜甜地笑著說。

「是啊！很有緣。」我說著，努力地不讓她看出我在暗爽。

「妳怎麼會想去當童書編輯啊？」

「我滿喜歡小孩子的，所以想編一些可愛的書給小朋友看。我跟你說，其實我還有考上幼教老師的證照哦！」

「我們班就你們這二人組最不務正業。」附近的同學聽見我們聊天的內容，忽然插話說，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同學！感謝您！把我和捏捏湊成同一組，您來就用不著包紅包了。

「你是外文書編輯，那你英文一定很好吧？我們公司也有進英文的童書耶！我英文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嗎？」

「還好啦！聽說妳的英文也不錯不是嗎？我們可以互相交流啦！」來我房間交流個通宵吧！

「對了，這是我的名片，妳可以加我臉書。」

「嗯，這是我的，我回去就加你。」OK！連絡方式到手了。不過說真的，萬事最忌得意忘形，要是回家一看臉書，她都死會沒搞頭了，我還爽個屁？

我拿起捏捏的名片觀察了一下，還真妙，名片上除了她的本名以外，還特別用了可愛的粉紅色字體寫了「NeNe」。

「很可愛吧！我自己設計的，因為在童書出版社上班嘛！有個可愛的英文名字感覺比較搭，要不然太普通了。」

「嗯，是啊！NeNe很可愛。」這說不定是我第一次對著她說出了“捏捏”的發音，算是往下一任捏捏駙馬又邁進一步。

「小傑，你平常有做什麼運動嗎？」當我正小心翼翼地收起名片時，捏捏看著我的左前手臂說。

「嗯……沒有啊！我不太愛運動。」

「是嗎？可是你的手臂看起來滿有肌肉的耶！」

「哦！我平常愛玩貝斯，這是練貝斯練出來的。」

「你還有玩團啊？好厲害哦！我以前都不知道耶！」

「沒有啦！我只是有興趣自己在家玩而已，沒有跟人家玩團。」

「這樣也很厲害啊！可是……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很笨的問題？」

「嗯，什麼問題？」再來個三百八十五個都行。

「貝斯的聲音是怎樣的啊？」夠笨，但是感謝妳製造表現機會給我。

「嗯……貝斯也有人叫它低音吉他，通常是負責彈樂團裡的最低音啦！一般它和鼓一樣算是節奏樂器，聽起來就像咚咚咚……就像是背景音一樣，不會很炫，所以有時候我們不會特別去注意。不過呢，也有些很厲害的高手，像是Flea啦！Victor Wooten啦！Marcus Miller啦！他們就會用貝斯來Solo，特別是常用一種叫Slap的技巧，這是用大拇指用力去敲弦，這樣就可以彈出很亮很有力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咚登咚登……」我一邊解釋著，一邊用手彈起了空氣貝斯。

好啦！我知道這看起來蠢斃了，但是我說真的，我不是為了吸引捏捏注意才故意搞得自己很有戲，那不是我的作風。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彈貝斯，平常幾乎一有空就抱著練，就算在家改稿子我都會抱著把貝斯，改兩分鐘稿子彈半個鐘頭貝斯，我還錄下了不少自己練習貝斯的影片放在臉書上自嗨，所以只要一聊起貝斯，我就會難以自制地說個沒完，甚至手也會不知不覺地動起來，我發誓，這絕對不是演的啦！

「好有趣哦！看不出來呢！你怎麼會想學貝斯啊！一般人家不是都比較喜歡彈吉他嗎？」

「其實我原來也是玩吉他啦！可是後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大概是因為我不喜歡出風頭，也喜歡聽低音，慢慢地覺得也許貝斯比較適合我，就開始玩玩看。」

「你的手……能不能借我捏捏看？」經過了幾分鐘我自我陶醉的貝斯心得演說和空氣貝斯示範後，捏捏說。

「嗯，好啊！」Sure、Of Course、Why Not、Thank You Very Much！

那是個單手五指捏。以非捏捏軍團成員的首捏來說，還算不錯吧？

「哦！滿硬的耶！沒想到光是彈貝斯，可以把肌肉練到這麼硬。」

哇嗚！我其他部位更……算了，太下流了，現在可不是亂想的時候。

「是啊！我也是練了才知道，原來彈貝斯意外地很需要肌肉和體力……妳也會玩樂器嗎？」專心專心，快找話題。

「我小時候有練過一點古典鋼琴，不過後來都沒練，忘光了啦！」

「哦，也許改天我們可以一起練習一下，合奏個什麼也說不定。」

貝斯和古典鋼琴合奏個什麼鬼啊？我管它的。

「啊！對了，找一天我們可以拿自己編的書來交換啊！不過，我們家只有出童書，怕你不愛看。」

「不會啦！童書有很多都作得很精緻、很有深度，大人也愛看的，我們可以約個時間。」

妳就算拿農民曆還是立委選舉公報來，我都跟妳換。

「那就說定了哦！」捏捏笑著說，天使一樣的笑。

★

還真妙，我和捏捏真的就這樣開始約會了。一開始我們大概每個月見面一次，每次見面我們都會交換當編輯的工作心得──說穿了就是幹譙美編、外編、主編、總編和其他各種什麼阿里不達編的，一起幹譙別人對於培養感情還真是有幫助。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每次她都會照例捏捏我的前手臂。

「好好捏哦！你的手不是很粗壯，可是這樣捏起來剛剛好，很舒服。」老天爺，請讓我為祢做牛做馬。

漸漸地，我們約會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隨著約會的次數增加，捏捏的捏法，漸漸地從五指捏變成了貼掌捏、雙手捏，之後又變成了勾手按摩捏。然後，我們上了床，用各種捏法捏了更多更多其他地方。正式交往了大概半年多一些後，我們決定要住在一起，這麼一來就可以經常互相捏來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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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驚慌地說。

這時候在我面前，有個女孩攤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流著眼淚大哭特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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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孩，他們都叫她捏捏，是我在大學裡念化學系時的同班同學。「他們｣指的是那些和捏捏同一圈子的同學，我不是。在大學時，我從來沒那麼叫過她。

捏捏是個漂亮的女孩，身材細瘦，皮膚白皙，眼睛特別大。她從來不化妝，臉色自然地帶著一點紅潤。儘管以整體的姿色來看，在班上的十多名女生當中，她頂多只能算第二、三名，但是肯定是最有人緣的，特別是男生緣。

這是因為她略帶著一點男孩子氣，特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