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果的斑痕
浴室裏響起一陣女孩子尖聲的驚叫,兩個慌張的女孩從裏面衝出來;一個跑向寢室喊救人,另一個一面奔下樓一面「張媽媽!張媽媽!」喊著管理員。
「黑美人自殺!黑美人自殺!」
每一間寢室都有女孩子跑出來衝入浴室,浴室裏堵住一大堆人,我隨著擠進去;黑美人被兩個女孩左右插著,從浴室裏間隔的一個小浴間架出來,另有一個女孩壓住她滲血的左手腕,手掌像泡進紅墨水中剛伸出來,鮮血淋漓;兩眼湧著淚水,一顆顆滾下來。
「邱錦鳳!妳幫她們送她到醫院縫傷口。」張媽媽吩咐我說。
我跑下樓,在管理員的辦公室取出藥品箱,將黑美人拿玻璃割破的手腕用衛生棉沾紅藥水敷上,再撕一截紗布綁著;暫時綁住傷口,減少流血。
女孩子們心有餘悸,描述發現黑美人在小浴間割腕的經過:在浴室洗頭的人聽到她的飲泣聲,叫不開門,拿椅子墊腳從上面探視,她沒骨似的拗在牆角間,手腕汩汩噴出血,於是喊人來破門進去把她架出來。
大家簇擁黑美人走出宿舍大門,已有人叫來計程車在路旁等了。
傷口不大,縫了兩針,打完止血針和破傷風的預防針已經深夜。回宿舍途中,我問她說,她沈默不語,好像我們多管閒事送她到醫院急救。
第二天早晨七點,我一起床便到黑美人寢室探望。我踏進去時,黑美人身著沾滿水泥疤痕的深藍牛仔褲和黃色卡其襯衫,腳穿黃色高管女雨鞋,褲腿塞進鞋管裏;她拿下牆上吊著的一頂鴨舌帽戴上頭,微笑著向我點頭,完全改變昨晚對我不理不睬的冷硬態度。
她臉孔蠟黃,缺乏血色,我掃了一眼她手腕綁的繃帶,好奇地瞧瞧她全副「武裝」的男人打扮。
「妳身體沒有關係吧?這麼早上哪裏去?」
「沒有關係。上工地做工。」
「妳穿這樣,做什麼工?」
「泥水工。」她伸手向後梳攏鴨舌帽下露出來垂在前肩的頭髮。
「妳做泥水工?」我訝異地問:「不是下雨天,怎麼穿雨鞋?」
「無法度!」她搖搖頭:「穿雨鞋腳才不沾濕,也不致於被水泥咬傷。」
她跨出寢室,高統雨鞋叭叭叭踩著磨石地下樓去了;那一身男人泥水工的穿著,假如不是鴨舌帽下面露出披肩的女人鬈髮,乍看一定以為她是男人。
這家私人投資的「秀德女子宿舍」,住了近一千人,一半租給附近工廠做為女作業員的宿舍,一半供外地來本市工作的單身女孩租宿:有公務員、學生、秘書、會計、店員等等,我沒聽說過有泥水工。「黑美人」這個綽號,宿舍的女孩多數有所耳聞,卻未詳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直到昨晚才跟她有一面之緣。在醫院代填掛號單,才知道她名叫沈紫英。
黑美人的寢室上下舖共八個床位,四個空位;另外三人我都不認識,她們剛起床,我搭訕問她們黑美人昨晚為什麼自殺;沒有人理我,陸續溜到浴室盥洗去。
這種神秘,對我這個正在社會學研究所讀博士的人來講頗具吸引力;我向管理員張媽媽申請搬到黑美人的寢室住。
「那間是問題寢室,我儘可能讓它空出床位來,只住四個人,我不願意其他的女孩住到那一間去受污染。」張媽媽說。
這家女子宿舍,雖然住了一千個左右的女孩,依我所瞭解,都是安份守己,未聞什麼問題寢室,「問題寢室」這句話,更吸引我想去探個究竟。
「我不會受污染,妳放心好了。」我堅持要搬去。
全宿舍只有張媽媽知道我是博士班研究生,我曾求她為我保守秘密,有人問起,就說我只高中畢業。因為我在電子公司當女工工讀──教授建議我們,研究社會學最好到社會基層去觀察、去體會,不要閉門造車,光在課堂上讀死書;我研究的是「工廠女作業員的就職與流動原因」,所以選擇當女工工讀。倘若傳出我在讀博士,女作業員同伴會因我學歷高人太多排拒我,那我不但女工不容易幹,連研究也做不成。張媽媽一直為我守密,我修過心理學,偶爾她也叫我幫她做做心理輔導的工作。
搬來黑美人這間寢室已快二十天,我仍未能瞭解她真正的身世,更無從探究她自殺的原因。其他的室友跟黑美人一樣對我很冷淡,不太願意跟我講話。
所謂問題寢室,也僅止於黑美人與周娟明敢穿三角褲、乳罩在室內走來走去,也敢講粗話。張媽媽勸黑美人不要抽菸喝酒,她們敢頂撞她。
我躺在上舖的床位休息,室內書桌上亮一盞小桌燈,其餘都是暗的,王清梅、周娟明沒有看到我,以為我出去;兩個人躺在她們下舖的床上私論我是管理員派來監視她們的間諜,我是會告密的人。這一來我瞭解她們何以對我冷漠。
我儘量對她們親切,自動向她們攀談,暗示我不是間諜,不是告密者,我待室友的心是赤誠的;她們漸漸視我為知己。
「黑美人」,黑倒是真的,臉蛋算不上是什麼美人,或許是一句戲謔的綽號;做泥水工天天曬太陽,古銅膚色黑亮黑亮;鼻樑微彎,眼睛不大,卻清澈嫵媚;舉止粗陋,談吐帶有粗工男人的野氣;粗氣中奔放幾分迷人的黑甜。
在外面吃過晚飯回寢室,幾個室友坐在床上看小說。黑美人點了一支菸,歪斜在椅子上,兩腳翹在桌面上,菸頭的火吸得一閃一閃。
「黑美人,妳幾歲了?」我問。
「二十二歲。」
「妳為什麼要做泥水工,好粗重喔!妳做得動嗎?」
「拌攪水泥、挑磚頭,我都做得很好。一包水泥五十公斤我可以抱著跑。」她坐直身子,起勁地指指其他的室友:「妳不相信的話,問問她們,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黑美人真能幹,做得真好。」周娟明放下手中的小說,半揶揄半讚揚。
「到電子公司當作業員不是比較輕鬆嗎?」我說。
「因為我沒有辦法!電子公司以前我也做過,一個月五千多元。當泥水工一天五佰元。我很想做砌牆抹壁的泥水師傅,泥水師傅一天九百元,但是女人只能當泥水小工,為師父拌攪水泥、挑磚、搬沙,沒有女人當泥水師的。」
「妳賺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要養父母,家裏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都要靠我養,負擔很重。」
黑美人凝重地說著,其他三個室友互相眨眨眼,別過頭掩嘴偷笑;黑美人在騙我?
黑美人不在寢室時,我偷問三個室友,黑美人為什麼要騙我?她們神秘兮兮,說她沒有騙我;黑美人的身世對我來講是揭不開的謎。
下班回到寢室,氣氛凝重,周娟明忽然從床上跳下來,毛躁地抓住我問:
「阿鳳啊!到底是愛人幸福?或是被愛幸福?」
「都幸福!」我答。這個小妞子大概是鬧失戀了:「只要妳認為幸福就幸福,認為不幸福就不幸福。」
「哈,哈,哈!」黑美人響起連串的狂笑:「什麼幸福不幸福?愛和被愛都是不幸!以我來講,穿新衣服最幸福。」
黑美人從桌上的塑膠袋掏出一件剛買回來的新洋裝換上身,時裝模特兒展示一般旋轉給我們看,金紅布底浮藍花,噴射滿身鮮艷:
「漂亮不漂亮?穿新衣服最幸福!」
大家誇讚了幾句,各看各人的書。黑美人沒有看書的習慣,又坐回椅子上,兩腳翹上桌子點菸來吸。寢室恢復沈寂的氣氛。她吸完一支菸,沒有事做,煩躁地踱著方步。
「妳們為什麼都不跟我講話?」突然她狂喊吼叫,伏在桌子上,手捶桌子,嚎啕大哭:「我好苦命啊!我好苦命啊!」
我放下書,下床走過去,兩手按住她雙肩輕晃:
「有話慢慢講,何必哭呢?」
「阿鳳!我命好苦啊!」
她摟住我,頭埋在我懷中哭得抽抽嗒嗒,抬起頭,淚眼漣漣瞧著我,滿腹心酸要向我傾訴似的,然而又有所顧忌地垂下頭。
「我命好苦,工作中搬不動粗重的板模和水泥時,便掉下淚來。」她為自己忽然大哭打圓場。
我想探詢她的身世,怕觸動她傷心處而作罷。
每星期我研究所三天有課;我跟大夜班的同事小玲換班;我到學校上課的日子,她幫我上白天班,我上她深夜十一點至翌晨六點的大夜班。這樣我們都可以領到全勤獎金,也不影響我的學業。
下課後,我在大學門口搭公車到電影街想看一場電影,走過每家電影院門口瀏覽櫥窗內的廣告影照,好選擇喜歡的片子看。
在散場的人群中,我驀然發現黑美人帶四個小孩走出來;三女一男。她牽著最小的男孩子往影照櫥窗這邊走過來,佇足看窗內的照片。
她靠近我,沒有看到我:
「黑美人!」
她轉頭過來,發現我,怔了怔,掃視一下身邊四個小孩子,臉色泛紅。
「媽媽!我要吃玉蜀黍。」小男孩晃晃她的手。
「妳弟弟妹妹?」我摸摸小男孩的頭。
「我的孩子。」她悽然而笑。
「妳的孩子?」我差一點窒息,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四個都是妳孩子?」
「是。老大、老二、老三、老么。」她一一指著介紹。
小孩大小順序階梯一般差半個頭,四個都是竹竿型的長腳種,瘦高瘦高的。大女兒已有黑美人的耳朵高。
「妳不是開玩笑吧?」
「妳沒聽到他剛叫我媽媽?」她呶呶小男孩:「我今天沒有去做工,下午他們沒有上課,我回家帶他們出來看電影。希望妳能幫我守密,不要告訴管理員,否則她會不讓我住宿舍。」
「妳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媽,妳說要買故事書給我們看,現在就去買。」大女兒向她說。
「叫邱阿姨!」
「……」四個小孩面面相覷,忸忸怩怩,沒有一個叫的;小臉孔一個個童養媳一般憂悒寡歡,承受許多坎坷與壓抑似的。
我抱起她手牽的男孩子:
「幾歲了?」
「……」男孩生分,別開頭。
「六歲、八歲、九歲、十歲。」黑美人順序輕拍孩子們的頭介紹他們的年齡。
「都讀書了?」
「四年級,三年級,二年級。」她逐一指著說:「男的還沒上學。」
望著四個小孩簇擁年輕媽媽離去,好一幅可愛的母子圖;五人走在一起,與其說是母子,不如說是姊妹來得恰當。我愣了半天,好奇怪,她一直告訴我她還沒結婚,竟然冒出四個小孩。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最大的孩子已經十歲了!老天!
我坐在電影院裏,腦子裏晃映黑美人那四個小孩的瘦高體型與稚氣憂悒的臉孔。銀幕上的人影晃出晃入,劇終鈴震醒了我,一個多鐘頭下來,電影演些什麼,我毫無印象。
秀德女子宿舍規定已婚女人不能住宿,難怪黑美人隱瞞實情。她要我為她守密,我一直不便去問她何以二十二歲有十歲大的小孩,難道她十二三歲就連續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