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段落1 (故事在悲、喜間搖擺,這是喜的部分)
她喜歡跟程玲出去,她們能聊徐凱。
她更喜歡和徐凱出去,他們不用講話都很快樂。
徐凱會一手拿著爆米花,腋下夾著可樂,另一手把兩張票拿給撕票員。幸福是什麼?她想。他們走過撕票員,他找正確的廳,她看著他,想著幸福就在剛剛那個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另一個人為你拿票撕票的感覺。
戲院暗下來,預告片開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著可樂,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
和徐凱在一起後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戲院裏,深夜家中的錄影機前,火車上,床上。他們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於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
她還記得上個禮拜天下午,他們走到華納威秀後面的中強公園。他們坐在椅子上吃漢堡,指著公園外新蓋的昂貴大樓,挑選將來他們要住哪一戶。他站起來,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練地搖起來。他邊搖還邊唱手語歌,嘴唇和手勢一樣熟練。靜惠看了很久才發現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
她坐在椅子上,電影開始了,她想,他總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們在凱悅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兩點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時,禮貌性地問他們,「我們要把東西收起來了,先生小姐還需要什麼嗎?」徐凱一本正經地指著架上展示的一隻大章魚,「那隻章魚可不可以幫我打包帶走?」他那天特別high,下班之後,他在樓下等她,去醫院之前,路過一家婚紗攝影,他帶她走進去。「我三月結婚,想看一些婚紗。」小姐一本一本地為他們解說,徐凱一邊看還一邊若有其事地轉過頭來和靜惠嚴肅地討論。最後當他們要走時,小姐把經理請出來,再向他們強勢推銷。「兩位很配呢!我做了這麼多年,很少看到像你們這麼有夫妻臉的!」「喔,你搞錯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
電影在演,她一點都沒在看。他就是那張嘴,她想。
有一晚離開醫院後,他們去一家叫「MOD」的pub。他問:「MOD是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靜惠說:「Mother of Duck?」他指正她:「Movement of Deconstruction,解構主義運動!」然後他滔滔不絕地跟她解釋什麼是解構主
義,說他在法國去過解構主義之父德西達的研究室,從這家店的擺設,比如說
玻璃後一張巨大人像,可以看出這是一家解構主義的店。講到最後,爆米花來
了,他立刻停止高談闊論,「來,你丟爆米花,我用嘴來接。」她開始丟,他
仰著頭,像個老鼠一樣地接,「你剛才還在講解構主義,現在就在接爆米花,
你不覺得很幼稚嗎?」「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範解構主義真義,就是這種矛
盾啊!現在你懂了吧?」這是他的嘴。
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還有一次,他帶她去游泳,她沒帶蛙鏡,他把他的給她。屋頂的燈打在搖動的水面,繩結般的陰影映在池底。突然間池底分隔水道的藍線上冒出一張臉,是張大眼睛的徐凱,他潛到她身下,在水底對她說話。她看到氣泡不斷從他嘴裏冒出,卻分不出他在說什麼。他比手畫腳講了好幾次,氣都用完了,她還是不懂。最後他在水中抱住她,親吻她,從她嘴中吸氣,再貼著她耳朵說,她才知道他在說「我愛你」。
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幫他拍出來,順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發上,他的頭側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著電視。
「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問。
「我從來沒挖過。」他說。
她挖出一顆顆像八仙果一樣大的耳屎,因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過來玩:「這些千萬不要丟,我可以開個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換邊,頭側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臉正對著她褲子的拉鏈。
「這種姿勢會令我對你有非分之想。」他就會貧嘴。講著講著,當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時,他竟然舒服地睡著了……她轉頭看他,此時他正專心地看著電影,沒有睡著,黑暗中她還能看到他的鬍渣。
那晚他從浴室走出來,「我的電鬍刀鈍了,鬍子刮不乾淨。」「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騎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鬍渣,密的像支掃把。「讓我來……」她說。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頭舔到一根鬍渣,牙齒接上去,用力一咬,把鬍渣連根咬起。「奧!」他大叫,她吐出舌頭,鬍根在上面,「這樣不就一勞永逸了?」他看著她,表情好像她剛才說了髒話,他說:「你越來越壞了……」「這是讚美嗎?」
說到讚美,她常讚美他,特別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陣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帶她去整脊。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療。他們趴在同一個房間的兩張床上,床是特別設計的,頭的地方有一個洞,趴的時候頭就卡在洞裏。他們看不到對方,只能伸出手去牽對方。床與床之間太寬了,他們牽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
認識這麼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會觸動,像碰到電流。指尖下面是指頭。在淡水那晚,她挑選地攤上的戒指,「你試戴一下這只……」她幫他戴上,老闆讚美,「先生的手很細,戴這個很好看!」她試了幾個尺寸,終於找到最適合他的。「等一下,」他說,「我要買一個一樣的給你。」
回台北,他們坐在捷運上,牽著手,對戒摩擦著。回到家,睡前她說:「我們去學社交舞好不好?」他說:「不用學了,我教你就好了。」他們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過來,手掌打開向上,然後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當做兩條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這樣,華爾滋是這樣,恰恰是這樣……來,跟我一起跳……」
他把她的手指拉過來,兩人四隻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邊動,嘴巴一直哼著那種舞的旋律。
第二天,他真的去報名,晚上在醫院,他把報名費收據夾在靜惠的報紙裏,她打開「證券投資」版,台積電大跌的頭條上赫然是YMCA的收據。
那晚阿金想吃水果,她去買。「我陪你去。」徐凱說。「你在這裏陪阿金,」靜惠說,「我馬上回來。」她從四樓走樓梯到二樓,身後有急促的跑步聲,「靜惠、靜惠……」她聽見徐凱叫她,便停下腳步,然後她聽到一陣錯亂的腳步和跌倒聲。她跑上樓看,徐凱跌倒在樓梯間,手上拿著她的外套。「怎麼搞的?」她問。他發不出聲,抓著腳跟,顯然扭到了腳。「你幹嘛要跑?」她急得責怪他。「怕你冷……」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扶他回到阿金的床邊,他完全不能走路。
「現在應該冷敷還是熱敷?」四周竟然沒有一致的答案,其他病床的家屬各
有高見,還有人拿蘆薈露給他們敷。她跑到護理站問醫生。
「剛扭到,為了防止發炎,應該冰敷。」
她蹲下,把他的腳放進冰塊盆中,幾秒中後再拿出來,這樣重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扭到的地方腫了一大塊,她帶他到青年公園旁邊一家國術館推拿。
「你怕不怕痛?」醫生問他。他搖頭。「你能忍的話,我幫你揉用力一點,這樣好得比較快。」他躺在小床上,腳放在床旁的板凳。她站在床頭,握他的手。醫生在腫的地方抹上棕色的油,開始拉、揉、推、扭。
徐凱的臉擠成一團,咬著藍色床單,把靜惠的手都抓紅了,硬是不吭一聲。醫
生像做餃子一樣揉他的腳,徐凱的冷汗流到靜惠的手上。弄完後,他癱在床上
,臉色蒼白。靜惠拿一杯溫水給他,他喝一口,都從嘴巴旁流出來。休息一天
後,他還是天天來醫院。禮拜五晚上,還是一跛一跛地陪她來看電影……電影
演完了,她站起來,抖掉身上的爆米花。徐凱一跛一跛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後
面,幸福是什麼?她想,幸福就在那一跛一跛之間。
內文段落2 (故事在悲、喜間搖擺,這是喜的部分)
那兩天她一直打電話給他,手機沒開,家裏和公司都是答錄機。她留言,問他好不好。她到他家門口等他,沒看他進出。她打電話到公司,找到總機小姐。
「他這兩天請假。」總機小姐說。
她打開抽屜,找出從電信局調出來的通話記錄,撥徐凱曾打過的那個號碼。
剛好也關機。
是巧合吧,她想。
徐凱失蹤後的第四天,她終於用手機找到了他。晚上10點,他身後十分嘈雜。
「你好嗎?」
「還好啊,你呢?」
「我們見面談一談好不好?」
「現在嗎?」
她被他猶豫的語氣刺傷了,好像他們只是吵架的同學,過去的關係僅只於互抄作業。他們之間沒什麼大問題,有問題也不需立刻解決。
「別這樣,我們談一談嘛……」靜惠懇求。
「好啊……不過我現在在外面……我們約明天好不好……」
「你現在在忙嗎?」
「沒有啊……」
「那為什麼不現在談?」
他不講話,她聽著他身後的嘈雜聲音。是西門町?忠孝東路四段?某個舞廳的門口?某個pub的洗手間?
「那你明天什麼時候有空?」靜惠問。
「下午……」
「那我明天下午再打給你好了!」
「靜惠……」
「嗯?」
「謝謝你打電話來。」
她掛下電話,接下來一個小時,看著像棺木一樣靜默的電話。她以為徐凱會立刻打給她,但他沒有。她想,她和徐凱畢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在於年齡、學歷、工作,或價值觀,而在於悲傷時的自處之道。不在一起的時候,比較難過的總是她。徐凱很容易找到分心的方法,她則總是無謂地在原地掙扎。徐
凱能夠去熱鬧的地方,她走到哪裏都覺得像墳場。
她這樣想了四個小時,直到半夜2點。電話沒有響,他應該已經睡了吧。她
突然很好奇,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她打他手機,響了十幾聲後進入語音信箱
。十分鐘後她再打,仍是相同的反應。她拿著無線電話,用天線戳自己的額頭,她怎麼讓自己變成這樣?過去她自由獨立,一瓶礦泉水就可以快樂過一天。現在找不到徐凱,她坐立難安,對所有其他的事物失去興趣。她是一個專業的美金交易員,白天在持續的壓力下做即時的判斷。碰到徐凱,她喪失了判斷和承受壓力的能力。她不想看電視,不想看書,不想打電話給程玲,不想閉上眼睛。
她打電話到他家,響了很久,他接了起來。
「你回家了?」
「對啊……」
「你睡了嗎?」
「嗯……」
「我們見面好不好?」
「明天吧……」
「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們不是說好明天見面嗎?」
「這樣你睡得著嗎?」
他不說話。
「那為什麼不現在見面?把事情講清楚,大家都可以睡個好覺。」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她已筋疲力盡。
「我現在過來,我盡最大的努力,要不要見我,你自己決定。」
她快車到徐凱家門口,打電話上去,他接起來,「我下來。」
雨絲飄過白色的路燈,脆弱地像掉落的白髮。她注視路燈泛開的白色光環,眼睛模糊開來。他走出來,臉色很沉重。
「我想給你一個東西,」她裝出微笑,把音調提高,從口袋裏拿出兩張票
,「這是《當真愛來敲門》的票,明天晚上的,我今天去買的預售票……」
「謝謝……」他收下,沒有特別的表情,「我們去走一走。」
「我們上去談嘛……」
「我想走一走,」徐凱說,「我們去走一走。」
那一刻,她就知道不對了。那一刻,她就該走的。為什麼她不走呢?不甘心?不服氣?不了解?不認輸?
「為什麼不讓我上去?」
「沒有啊,我想透透氣……」
「上面有人對不對?」
他笑笑,搖搖頭,「別這樣……」
「那我們上去,我的東西還在你家……」
「我改天拿給你。」
「我現在就要。」
「何必急於現在呢?」
「你現在給我好不好?」
「好,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給你。」
「我跟你一起上去。」
「靜惠,別這樣……」
「我沒有怎麼樣啊?我只是想上去拿我自己的東西。」
他看著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要上去拿東西?」
「太晚了,明天吧……」
徐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那些從街燈飄下來的雨絲落在她的臉上,她覺得好癢。可以走了,她告訴自己。她對自己的羞辱已經完成,她的尷尬明亮地像頭頂的路燈。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撥手機叫車。
「不!」她粗魯地搶下他的電話。
「靜惠……」
「讓我上去。」
「別這樣,我們不要這樣……」
她握著他的手機發抖。
徐凱說:「想想紐約,想想阿金,我們之間有過一些美好的東西,不要讓最後變成這樣……」
他又提到阿金,她生氣了,放聲大叫,「這句話你應該講給你自己聽!」
「靜惠……」
她堵在門口,不說話,臉貼在鐵門上。徐凱抓著她的手,試著拉開她,
她用力抵抗。徐凱感覺她在施力,鬆開了手,她的手反彈到鐵門上,磞的一聲,在深夜,撞擊聲更為響亮。
「靜惠,我們去看《當真愛來敲門》吧……」
她很固執地搖頭,背貼著鐵門不動。
他們沉默對峙。徐凱蹲下,看著地上一灘積水,小雨不斷地打進去。
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卻突然想起幾年前在美國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她常用
那部片來激勵自己,告訴自己那是她要的愛情。那部片講的是1996年5月,12隊登山者挑戰聖母峰。其中最大的一隊有50人,由經驗老到的紐西蘭登山高手羅伯霍爾領軍。5月8日,他們在攻頂時遇到一場暴風雪,隊伍被打散,8人喪生。
領隊羅伯霍爾知道自己也沒有希望了,用無線電和營地的同伴取得聯絡,同伴為他接通了遠在紐西蘭的太太珍。他在零下100度的低溫、6700公尺的高峰、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和完全的黑暗中,和地球另一端的太太告別。最後,他們一起為珍腹中七個月大的孩子取了名字。然後他就在冰雪中睡去,任憑珍在無線電另一端叫喊,也醒不來。
她想,和羅伯霍爾比起來,自己好猥瑣,好卑賤。
然後他們聽到樓上鐵門打開的聲音,好像從聖母峰傳來。她醒來,徐凱站起,他們四目交接。
「靜惠,我送你回家吧……」徐凱走過來,試圖牽她的手,她仍緊貼著鐵門
不放,「靜惠,我送你回家吧……」
她搖頭,杵在門口,背貼著鐵門,徐凱靠著門邊的牆壁。
細雨打在她的嘴唇。
現在走吧,還來得及,何苦這樣傷害自己?
細雨打進她的眼睛。
「靜惠……」
樓梯間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現在走吧,就當做這是一個夢。明早醒來,你什麼都不會記得。
「靜惠……」
現在走吧,徐凱說得對,你們有過一些美好的東西,公園、基隆、小艾琳
、心誠則靈,為什麼要把它們完全破壞?
樓梯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靜惠,來,我送你回家……」
走吧,你如果愛他,就給大家都留一點顏面。
她仍站在門口不動。
高跟鞋聲走到一樓……
靜惠移到門旁。
鐵門從裏面被打開,蹦一聲,好像黑夜中有人開槍。
裏面走出的女子擦撞過靜惠,一直往前走。靜惠沒有看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濃密的捲髮,高祧的身材,雪白的腿,還有那雙高跟鞋。徐凱低頭站在一旁。
沒有人講話,靜惠的屁股沿著鐵門慢慢下滑,直到她坐到地上。她的手卡到門縫,讓鐵門關不起來。裙子坐在地上,立刻就濕了。她的腿張開,內褲露出來,鞋掉在幾步之外,腳踩到地上的髒水……
「靜惠,我們起來……」徐凱蹲下來抱住她,「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