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為你帶回一份咖哩
「學會生活,就等於學會放棄。」──章詒和
女人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再亮麗如昔?
大概是更踏實地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吧!
有太多人、太多資訊宣揚著:無論遇到什麼挫折,女人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美麗與自信。而我想說的是,在某些非常時刻,想自認仍保有美麗與自信,首先要學會自欺欺人。
阿岸受傷期間,穿搭化妝的概念瞬間離我遠去,一來是沒有心情,二來是逼不得已。
精緻皮質小包容不下奔波所需用品,耐操後背包成為減輕肩膀負擔的最佳良伴;細緻雪紡似乎禁不起每日在擁擠車廂內的推搡,於是乾脆改穿舒適棉T;限量腮紅與粉底也遮蓋不住我一臉疲憊,聊勝於無擦上一層防曬,算是對肌膚的一點基本交代。
晴雨無阻,生活是一種備戰姿態,美麗是對現實毫無助益的奢侈品,最好忘記。
那時候,我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我自己;最想念的人,也是我自己。
風雨將至
新聞台播報氣象,警告著強颱即將來襲。盡速結束工作,掛念著家裡的阿岸,突然想起附近有一家我們最常造訪的咖哩飯專賣店。
相較於早上,此時風速已強勁如大軍,壓得沿街路樹直不起腰,夾帶而來的細雨斜打在路面上,風雨已來,只是尚未開始撩亂。
風吹得我連撐傘都嫌吃力,猶豫著到底該直接回家,還是先去外帶一份咖哩飯。
咖哩飯是道很神奇的料理,每個家庭都會做出專屬自家口味的咖哩;而且,明明是家家戶戶都做得出來的簡單料理,只要一知道當天晚餐是咖哩飯,就會忍不住歡呼起來!
好久以前,某天睡前阿岸突然說想吃咖哩飯,兩人從食材、調味比例、熬煮時間聊到究竟該把咖哩與白飯分開,還是全部混在一起吃,差點餓得睡不著。
隔天趁著阿岸不在,我買回食材開始煮咖哩。
開始動工後,才發現在夏天煮咖哩真是酷刑!
為了讓咖哩吃起來綿密如泥,要先用水煮軟原本硬脆的紅蘿蔔與馬鈴薯,接著放進洋蔥和肉,加了咖哩塊之後,必須不斷攪拌那一大鍋逐漸變得濃稠、介於固體與流質之間的金黃色料理。
爐火不只燉煮著咖哩,也蒸熬著我的皮膚。不停攪拌,不斷流汗。稜角分明的馬鈴薯塊與紅蘿蔔逐漸融得圓圓的,原本脆口的洋蔥也幾乎化掉了,與生俱來的嗆辣也脫胎成溫潤甜味。
煮完那一鍋咖哩,好像從三溫暖烤箱中「出爐」。
一大鍋咖哩,可以吃上好幾天也不膩。幾天後回家時,發現阿岸打著赤膊,滿身是汗,在冷氣壞掉的客廳裡大口吃著咖哩。
咖哩就是這麼吸引人,即使吃得滿頭大汗,還是想繼續吃。
而且,隔夜咖哩會增添一股特別的香氣,更入味好吃。剛煮好的未必最美味,這也是咖哩的神奇之處。
如果在苦悶的養傷時分,能吃到好吃的咖哩飯,阿岸應該會開心一點吧?想到這裡,我轉身往站牌反方向的咖哩飯專賣店走去。
偶遇
颱風緩步前行,它帶來的狂風橫掃千軍,總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行人,雨傘被風吹得翻來覆去,我死命抓住傘柄,頂著強風一步步往咖哩飯專賣店走。
終於買到得來不易的咖哩飯,想像阿岸吃著它的歡快神情,我護住那份餐盒,與強風較勁的腳步似乎更有力了。
疾駛而過的汽車濺起水花,迎面而來的也是一把被吹得變形的傘,突然傘面一歪,我赫然發現傘下的主人是我認識多年的朋友。
她穿著熱帶風情的花卉背心與白色打摺短褲,一雙修長白皙的腿踩著柔軟的娃娃鞋,化著淡妝的臉還是那麼精緻。同樣在疾風中行走,她還是維持一貫的優雅,凌亂的髮絲不過是更增加了浪漫的氣息。
多麼驚喜,竟然在街頭偶遇舊識。自阿岸受傷以來,我幾乎沒有時間與朋友見面,過著封閉如蝸牛的日子。我想上前跟她招呼寒暄,就像什麼意外都沒發生過,像以前一樣彼此開開玩笑。
就在準備開口喚她時,我瞥見路旁玻璃窗反射出自己的模樣:紮成一束的長髮凌亂披在背上,穿著印有幼稚圖案的棉T與早被打濕的運動褲,像個蝸牛似地揹著超大後背包,出油的鼻頭使得整張臉更加暗沉,一手撐傘,一手還抱住大得可笑的餐盒。
僅僅一秒後,毫無猶豫地,我下了個決定,將傘往下壓,不讓她發現我。
與她如同陌生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湧起,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遺落了些什麼,再也撿不回來。
失物招領
所有遺落的事物,都有撿回來的機會嗎?或者,為了撿回它,是不是注定要遺落更多更多呢?
我與那位朋友相識在沒有愛情也沒有牽掛的年紀,可以幾個女孩子開著一部車到處玩,按圖索驥拜訪一間間質豐味美的餐廳;或者是穿上剪裁精緻的衣褲流連於書店、藝術展或電影院,一時興起便找間鮮為人知的咖啡廳,喝上一杯要價不斐的冰沙或拿鐵。
如此自由,如此瀟灑,美好且理想的生活。
當時以為生活可以永遠如此從容不迫,可以放縱我們繼續青春,愛情不過是找個人彼此疼惜,怎麼可能承擔不起?
她娉婷身影逐漸消失在街角,如今狼狽黯淡的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與美好生活道別的?
一瞬間,我真想把那盒咖哩飯丟到垃圾桶,換上衣櫃深處的好看衣服,慢條斯理化好妝,就像回到從未嘗過愛情苦澀滋味的自己。
坐上公車,窗上倒映出自己的模樣,無法止住地想,其實想重拾輕鬆從容的日子並不難,只要離開阿岸。
回想起急診手術後,阿岸在病床上笑著對我說:
「醫生有跟妳說有可能要截肢嗎?幸好妳還沒簽賣身契,還可以反悔。」
他指的是稍早時我在急診室的求婚。他笑得好坦然,好絕望。
如果離開,沒有人會責怪我,包括阿岸。
愛得像一盤咖哩飯
與阿岸交往這麼久,此刻我才正眼凝視愛情中暗無天日的深淵。
原來最艱難的不是與另一半穿越難關風雨,而是知道愛一個人,必須放棄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面貌。
原來必須離棄許多滋養自己的快樂,才能堆砌出不離不棄的堅貞誓言。步向浪漫神話的路途中,荊棘滿布。
行經坑洞,公車顛簸搖晃,膝上的咖哩飯傳來溫熱,隱隱躥出香味,像是在告訴我些什麼。
相愛的初始,阿岸與我各自磨掉身上的稜角,慢火熬煮出專屬於我們的愛情,新鮮熱騰,香味撲鼻。
時間流逝,愛情若沒有敗壞,便會如同隔夜咖哩,滋長了更多伴隨愛而來的情感,例如承擔,例如責任。那是經過靜置後才會有的氣味,是剛煮好的咖哩所沒有的味道,是愛情裡最幽微也最堅實的滋味,你我百吃不厭。
而一個人,又該怎麼活得像一盤咖哩飯,貌不驚人,可是賞味期限卻能更久更長。
我一隻手放棄了某些快樂,另一隻手承擔起愛人的責任。
終於明白,年少時青春無憂的我已逐漸遠走,無論離開誰,都再也撿不回沿路遺落的一切。
終於,我學會生活,學會愛一個人。
讓那些無所依歸的責任落在肩上,是我從不知該如何言說的愛。
我希望阿岸是我的愛人,並且允許他成為我生命的責任。
只因為他讓我願意深信,今日我所放棄的,來日並不覺得遺憾。我們可以一起等待,一起期待這份感情將帶來哪些前所未見的滋味,如同一盤咖哩飯。
看過一部漫畫,有個角色說:「每個家庭做出來的咖哩飯味道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家裡的咖哩飯最好吃。」
風雨更急了,不停拍打著車窗。我只想趕快到家,趁著咖哩還溫熱的時候,送到阿岸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