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語是詩歌
我寫詩,我寫滴滴答答的句子
一如家鄉的雨在異境的涼亭上押韻
循著幽幽小徑,沖刷路上字義
流進童年玩耍的小溪,逆游的魚
跳躍水面,納西瑟斯的漣漪朝岸邊漾去
一名醉裸男子躺臥溪畔,說:
「昨夜我飲下這條溪,吐出了這些魚。」
我緩緩放下筆,微笑回應:
「讓我扶你離開詩裡,
以免弄亂我苦心經營的意境。」
今夜微醺時我遇見你──
狄倫.湯瑪斯,來自威爾斯的吟遊詩人
在玫瑰花的季節,用燃燒的嗓音
朗讀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叫一個分裂世界的自然生命力驅動我們
身陷的苦難與過度的榮譽
在羅盤上滾動著
未來的勝負豈是詩句得以定奪,然而
你舉起生活的債,在白馬酒吧擁抱威士忌
大聲朗讀,用嗓音鞭笞帝國主義的耳膜
用手勢指揮流離失所的生靈
你詰問我:「你的母語是什麼?來自何方?」
我怯怯地說:「身分讓我無法確認母語。」
我出生在一個禁忌的國度
那裡不能說屬於正義的言語
那裡要將祖先的語言忘記
最後我漂流到北方的鬼島
試著把鄉音遺忘
今夜,微醺時我解讀你三十九歲的傳記
以及讓酒精降服而流落異境的屍體
在填寫認領表格的職業欄上是這樣寫道:
職業: Dylan Thomas,他寫過詩
喔,我和你都寫詩,我寫
時而深刻時而短暫的情愛與挫折
你寫: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
春暖花開時節
河面游來一尾全身潮紅的北方鮭
將壯年的神采釋放到河床石縫
繁衍詩歌的苗種
將生命交付給更多的生命
向地球的另一面游去
在那裡,你說著我們共通的母語
我還停留在這座鬼島
微醺時重寫你重寫你詩人的身影
並且大聲朗讀催開我綠色年華的詩句
創作緣起/
這首詩寫得很早,中間改寫了五次,因為我無法回到當初創作的時空背景,所以遲遲無法定稿。直到得知獲獎,重看此詩,已然不認得最後一段是這樣子結尾的。
我追循的詩人很多,我讀木心、李清照、里爾克、保羅‧策蘭,乃至這首作品裡頭的男主狄倫‧湯瑪斯。我讀他們的傳記,然後想像自己三十九歲會酒精中毒、客死異鄉,或者像保羅‧策蘭在五十歲墜河身亡,或是像里爾克五十歲死於玫瑰花刺(多麼美麗的傳聞)。我會怎樣死去來終結自己詩人的靈魂和肉體呢?
致敬/
狄倫‧湯瑪斯(Dylan Thomas,一九一四─一九五三年),威爾斯詩人、作家。一九三四年三月,其〈光芒劃過沒有陽光的地方〉(Light Breaks Where No Sun Shines)一詩發表在《傾聽者》(Listener)上,引起倫敦文學界的注目。一九四六年,他發表了最重要的一部詩集《死亡和入場》(Deaths and Entrances),為他帶來詩人地位及名譽。
湯瑪斯的詩作屬於超現實主義流派,其詩中蘊含的內容多有夢幻色彩。透過對於意象的描繪堆砌,湯瑪斯所創造出來的詩境總是引人入勝。此外,湯瑪斯很注重押韻,其詩以適於朗誦聞名。他曾於一九五○至五三年間三度前往美國,為公眾朗誦詩歌,並結識了被稱為美國當代詩壇「怪傑」的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等美國「垮掉的一代」詩人。
一九五三年,因酒精中毒在美國逝世,享年三十九歲。白馬酒吧(White Horse Tavern)是他最愛去的酒館,後成為美國藝術家們如巴布‧狄倫(Bob Dylan)聚會的地方。而巴布‧狄倫本名為Robert Allen Zimmerman,由於他由衷崇敬著狄倫‧湯瑪斯,因此將自己藝名的姓氏改為「狄倫」。
去東方
一、
流浪的旭日
被沙塵運載
荒漠的擔架上
理想東方在發炎
二、
女人教會你不同的語言
做靈魂的買賣,偷渡
純真、浪蕩、狂野的武器
三、
你註銷了盜火者
結束與魏爾倫的冒險
在地獄裡的一季
四、
曾經被自己的詩篇潑淋
傾倒象徵的時候
你說出醉人的話語
五、
愈遙遠的地方,愈近
你裡頭那個屬靈的
色彩的東方
創作緣起/
大學時代參加了一個祕密讀詩會,成員有六人,雖不採會員制,卻是精挑細選,各自互為認可的年輕詩人。
每個月會由其中一位詩友進行詩歌分享,韓波就是在一次分享會中被朗誦、評析與討論的主題。同時期我們也閱讀了其他法國象徵主義詩人,如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魏爾倫(Paul Verlaine)和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但是韓波更是凸顯其詩人純粹的野性,其狀態深深吸引著我。
直到二○○四年看了韓波的傳記電影《全蝕狂愛》(Total Eclipse,一九九五年),更加明確感知韓波是一位盜火的詩人──純真、過度自我和瘋狂,不就是當年我青春狂躁的心之投影嗎?
致敬/
亞瑟.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一八九一年),法國象徵主義派詩人。十五歲就開始用拉丁文寫作詩歌,十七歲創作出名詩〈醉舟〉(Le Bateau ivre)。一八七○年普法戰爭爆發後,詩人來到巴黎,甚至參與巴黎公社組織,寫作著名的詩篇〈讓娜‧瑪麗的手〉(Les Mains de Jeanne-Marie)等作品。
一八七一年,韓波受著名象徵主義詩人保爾‧ 魏爾倫(Paul Verlaine)的邀請再度來到巴黎。很快地,魏爾倫和這位才華洋溢的文學青年墜入愛河,他們成為巴黎詩壇著名的同性情侶。兩人戀情日益熾烈,魏爾倫甚至拋下妻兒與之私奔。一八七三年,兩人在布魯塞爾火車站發生激烈爭吵,魏爾倫用槍打傷了韓波的手腕,魏爾倫因此被逮捕。儘管韓波一再宣稱自己撤回對魏爾倫的控訴,法官還是判魏爾倫入獄兩年。其後,韓波孤身一人回到故鄉,在極度傷心中完成了一生最傑出的詩作《地獄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追憶他和魏爾倫共同生活的「地獄情侶」歲月。隔年,韓波返回倫敦,並出版了他倍受爭議的作品《彩畫集》(Illuminations),展現詩人所創造出的新詩學。
一八七五年,韓波和魏爾倫最後一次在德國相遇,此時魏爾倫已經獲釋,並被迫皈依天主教。韓波也已放棄寫作,開始從事能夠帶來穩定收入的工作。一八九一年,韓波的右膝罹患關節炎,並惡化為癌症,迫使韓波返回法國進行右腿截肢手術,卻已無法抑制癌細胞擴散。同年十一月十日,韓波在法國馬賽逝世,享年三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