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總是放眼未來,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他努力建立自己的名聲,希望有一天能夠威名遠播,把影響力拓展到別的國家和遙遠的海外。他希望自己的事業能夠永享盛名,代代相傳。而現在,他默默努力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一點小小的成就,在自己的家鄉創建了自己的工廠,擁有一群自己的工人。他和他的工人各有各的生活,就像兩條平行線,彼此很接近,可是從來不交會,一直到後來他偶然認識了希金斯,這種情況才有了改變。在那一大群工人當中,忽然有個人站出來,以男人對男人的姿態和他坦誠相對。一旦老闆和工人之間的界線消失了,他們都開始體會到:「原來我們都是有血有淚的人,都有一顆熾熱的心。」這就是微妙的轉捩點。不久前,他開始和兩三個工人建立起這種真心相對的關係,而且,他內心非常渴望進行一兩個實驗性的計畫。他很珍惜這一切,甚至偶爾會有點擔心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享受這種美好的關係,擔心自己的計劃還來不及嘗試就胎死腹中。而現在,他的事業面臨困境,那種恐懼感更強烈了。現在,他終於意識到工廠老闆這個身分是那麼有趣,那麼的有意義,讓他有機會真正接觸到那群工人,而且對他們產生那麼大的影響。他們有點古靈精怪,粗魯無文,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都是鐵錚錚的血性漢子。
他一直在回顧自己經營工廠的點點滴滴。他回想起一年半前那次罷工。當時春天已經快過了,可是天氣卻冷冽得像冬天,所以算一算,應該不只一年半。當時他還很年輕,而現在他感覺自己是如此蒼老。那次罷工導致他手上的大筆訂單無法準時交貨。當初為了履行合約順利交貨,他把手上的大筆資金都用來買昂貴的新機器,採購大量的棉花。另外,他之所以無法順利交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那些愛爾蘭工人技術生疏,做出來的產品多半都是不良品,而他的工廠向來是以生產一流產品傲視業界,當然不能交出那樣的瑕疵品。那場罷工所造成的傷害讓桑頓先生的工廠陷入困境,時間長達好幾個月。那段時間,他常常會看到希金斯,而每次一看到他,他就會想到他搞出來的那場罷工造成了他多大的損失。光是想到這個,他就會莫名的發火,很想破口大罵。後來,當他漸漸發覺自己會突如其來的憎恨希金斯,他立刻決定好好克制自己。不過,他不願意刻意避開希金斯,因為這樣太消極。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克制自己的怒氣,所以,他特別告訴希金斯,只要不違反工廠的規定,只要他有空,希金斯隨時可以來找他。後來,跟希金斯接觸多了,他心裡漸漸有一些感觸。他和希金斯從事的是同樣的行業,雖然工作性質不同,但目標是一致的,然而,這樣的兩個人對彼此身份職責的認知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差異?想著想著,他心裡的怨恨消失了,而兩人也建立起一種異乎尋常的友誼。這樣的友誼,或許不見得能避免他們未來在想法上或工作上發生衝突,但至少能夠讓他們比較懂得用一種更悲憫更寬容的心看待對方,懂得互相包容,互相體貼。這樣一來,桑頓先生和他的工人之間感情越來越融洽。從前他們只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場看事情,而現在他們都比較懂得自我反省,看得到自己的無知。
可是現在,這個行業再度陷入另一次景氣蕭條期,市場萎縮導致大型公司股價下跌,桑頓先生工廠的股值跌了將近一半。工廠接不到訂單,他用來買機器那筆資金的利息就這樣平白損失了。另外,交出去的貨很難收到貨款,而為了維持工廠的營運,各項開銷還是必須支付,而且,他採購的棉花,付款期限已經快到了。他手上已經沒什麼錢,而工廠的資產又沒辦法變現,他只好去借高利貸。然而,他並沒有喪氣。他日以繼夜絞盡腦汁,希望能夠及早預測到各種突發狀況,設法應付。在家裡,他對家人還是像平常一樣親切溫和,而在工廠裡,他就比較少跟工人說話。還好,現在他們都比較了解他了。有時候,工人問他問題,他都只是簡單回答個一兩句,口氣很兇很武斷,但工人都知道他壓力很大,都能夠體諒他,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懷恨在心,一逮到機會就把他罵得很難聽。有一天希金斯忽然說:「老闆要煩心的事太多了。」當時他聽見桑頓先生很不高興的質問工頭,為什麼他交代的某件事沒有做好。過了一會兒,桑頓先生經過廠房,有幾個工人正在裡面工作,這時候,希金斯又聽到他悄悄嘆了一口氣。那天晚上,希金斯下班之後找另一個工人一起留下來悄悄把那件事做好了。桑頓先生一直不知道這件事,還以為是被他罵的那個工頭親自去做的。
「唉,老闆一個人坐在那裡,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團灰棉布,我知道有一個人看到他那個樣子一定會很難過。就是老牧師。老闆那個表情,看起來真可憐啊,這要是讓老牧師看到了,他那顆像女人一樣脆弱的心不知道會糾結成什麼樣子。」希金斯心裡想著。那天,他在馬柏勒街碰到桑頓先生。
當時桑頓先生走得很快,好像要去什麼地方,希金斯猛然攔住他。「老闆。」桑頓先生原本低著頭似乎正在想什麼事情,希金斯忽然叫住他,他嚇了一跳,立刻抬起頭露出很不高興的表情。
「你最近有沒有聽到瑪格麗特小姐的消息?」
「你說的是哪位小姐?」桑頓先生說。
「瑪格麗特小姐,就是海爾小姐啊,老牧師的女兒。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還需要想嗎?」他的口氣並不會讓人覺得不客氣。
「噢,對了。」那一剎那,桑頓先生臉上那種冷冰冰的表情忽然不見了,彷彿他心中的煩惱突然被夏日裡一陣溫煦的風吹散了。他還是緊閉著嘴唇,但眼神已經露出笑意。
「希金斯,你應該知道,她現在已經是我的房東了。她在這裡有一個代理人,我偶爾會從他那裡聽到她的消息。她和很多朋友在一起,過得很好……謝謝你,希金斯。」那句「謝謝你」拖了很久才說出口,可是口氣卻滿懷柔情。希金斯很靈敏,立刻就感覺到其中定有蹊蹺。也許那只是他天馬行空的幻想,但他還是想繼續追問瑪格麗特的事,看看能問出什麼蛛絲馬跡。
「老闆,她還沒結婚吧?」
「還沒。」他臉上又蒙上一絲陰霾。「不過,我聽到一些傳聞,她似乎有結婚的跡象,對象和她有親戚關係。」
「這麼說來,她永遠不會再回米爾頓了。」
「不會了。」
「老闆,等一下,先別急著走。」說著他忽然湊上前去,似乎想說什麼悄悄話。「那個年輕人應該洗清罪名了吧?」他邊說邊眨眨眼,一副他知道很多內情的樣子。桑頓先生聽得一頭霧水。
「我說的是那個年輕人,他們都叫他斐德烈克少爺。你應該知道吧,那就是她哥哥,他來過米爾頓。」
「來過這裡!」
「那當然。海爾太太過世的時候他來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這件事,我和瑪莉早就知道了,因為當時瑪莉就在他們家裡幫忙。當然,我們兩個口風都很緊的。」
「這麼說,那個人是她哥哥?他來過米爾頓?」
「那當然。我還以為你知道,要不然我是不會說的。你應該知道她有個哥哥吧?」
「知道。他的事我全都知道。這麼說來,海爾太太過世的時候他來過?」
「不行!我不能再說了!說不定我已經害他們惹上麻煩了。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罪名洗清了沒有。」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清楚。海爾小姐是我的房東,現在我只能透過她的律師聽到她的消息。」
說完他就走了,準備去做他原本要做的事。結果,希金斯什麼也沒打聽到。
「原來那是她哥哥。」桑頓先生自言自語說。「真是太好了。也許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不過,能知道這件事,至少是一種安慰,我也可以安心了。我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女孩,但我還是很渴望能得到確認。現在,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無數的厄運纏繞著他,交織成一片黯淡無光的黑網,而這件事就像唯一的一線光芒穿透了那無邊的黑暗。只可惜,他的命運似乎越來越黯淡,越來越黯淡。他的代理人和一家經營美國貿易的公司有密切的合作關係,現在,那家公司倒閉了。目前的局勢,只要有一家公司倒閉就會引起骨牌效應,導致很多公司跟著倒閉,那家公司也是其中之一。桑頓先生負債累累,他要怎麼辦?他撐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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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德斯特先生非常聰明,是國會的明日之星,聲勢越來越高。他眼光敏銳,很懂得看人。晚餐的時候,桑頓先生說的一些話令他非常讚賞,於是他就向伊迪絲打聽那位先生是誰。伊迪絲一說出桑頓的名字,他立刻輕輕驚呼了一聲:「原來就是他!」伊迪絲非常驚訝,她沒想到一個國會議員竟然知道米爾頓的桑頓這個名號。晚宴氣氛非常愉快,亨利興致很高,把他那種冷嘲熱諷的機智幽默發揮到極限。寇德斯特先生和桑頓先生聊到一個兩人都有興趣的問題,可惜吃飯的時候只能簡單聊幾句,所以他們決定吃完飯再私下好好討論。瑪格麗特戴著紅花,整個人看起來好亮麗。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往後靠著椅背,很少說話,不過伊迪絲倒也不以為意,因為大家聊得很熱絡,她說不說話好像沒什麼差別。瑪格麗特一直看著桑頓先生的臉。他一直沒有轉頭看她,所以她可以偷偷觀察他。儘管吃飯的時間不長,但她已經注意到他變了很多。唯有在聽到亨利冷不防冒出一句笑話的時候,他臉上才會閃現昔日的歡樂神情,眼中才會露出昔日的愉悅光采,嘴角才會揚起昔日的燦爛微笑。有一次,他本能的轉過來看她一眼,似乎是想看看她是不是也覺得亨利笑話很有趣。然而,當他發現她也在看他,他表情立刻又變得像先前一樣的凝重不安。後來,整個晚上,他一直避免再轉頭看向她那邊。
晚餐後,女士們先上樓到客廳。今晚的客人只有兩位是女士,蕭夫人和伊迪絲一直陪她們說話,瑪格麗特則是在一旁懶洋洋的做她的針線。沒多久,男士們也上來了,寇德斯特先生和桑頓先生聊得很熱絡。亨利走到瑪格麗特旁邊悄悄對她說:
「我覺得伊迪絲應該感謝我,因為我帶來的客人讓她的宴會變得更熱鬧有趣。妳絕對無法想像,這個向妳租廠房的人是多麼明理,多麼討人喜歡。寇德斯特先生想了解的事,他全都說明得清清楚楚。我實在想不通,他的工廠怎麼可能會經營不善。」
「如果你也有他那樣的能力,那樣的機運,你也會有成就的。」瑪格麗特說。他不太喜歡她說話的口氣,不過,她說出來的正好就是他自己心裡的感覺。他沒有再說話。這時候,他們聽到寇德斯特先生和桑頓先生在壁爐旁邊說話。
「我曾經去米爾頓那一帶待過幾天,當時,我常常會聽人提到你的名字,提到你做的一些事。說真的,他們都很關切那些事,或者應該說,他們都很好奇那些事未來會有什麼成果。」接下來的幾句他們沒聽清楚,但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桑頓先生在說話。
「我並不是那種大家都會喜歡的人,所以,如果有人說我好話,那應該是他們誤會了。我推動的新計畫,一開始進展都很慢,而且,別人很難明白我在做什麼。我很渴望能夠了解某些人,很願意真誠的面對他們,只可惜,就連他們也很難明白我做的事。不過,儘管有這麼多障礙,我還是相信我從前做的是對的。一開始我先和某個人建立了友誼,後來就認識了更多人,和他們越來越熟悉。而且,這樣的關係對雙方都很有幫助,我們都從對方身上學到某些東西,不管是刻意去學的,還是無意間學到的。」
「你為什麼說『從前』呢?我相信你現在還是在做同樣的事吧。」
「我得趕快去阻止寇德斯特先生繼續說下去。」亨利口氣有點緊張。他走過問了他們一個問題,雖然問得有點突兀,但還不算太離題。他用這種方式巧妙轉移了話題,免得桑頓先生被逼得承認自己事業失敗,那會很尷尬。沒想到,他提出的問題才剛討論完,桑頓先生竟然又重提先前的話題,主動回答寇德斯特先生原先的問題。
「我的事業沒有經營好,必須收掉工廠,現在我已經不是老闆了。目前我正在米爾頓尋找機會,看看能不能碰上哪個老闆願意讓我繼續做這樣的事。不過,我做這件事,絕對不是在冒然套用什麼前衛的理論。我只是希望能夠有機會和工人建立起一種關係,雙方可以溝通交流,不再侷限於『買賣交易』。只可惜,這樣的計畫可能會像阿基米德在尋找的那個點。阿基米德曾經說過,只要找到那個點,他就可以用槓桿原理把地球抬起來。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米爾頓的工廠老闆根本不重視這些,每次跟他們提到我想進行的一兩個實驗,他們都很不以為然。」
「我注意到你剛剛說你是在做『實驗』。」寇德斯特先生的口氣流露出更多敬意。
「因為我認為那只是實驗。我並不知道這些計畫會產生什麼結果,不過,我認為應該要試試看,因為我想通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任何一種制度,無論設計得有多周延,結構有多完善,除非制度本身的運作能夠讓不同階級的人有機會接觸,否則的話,這些不同的階級是不可能真正結合在一起。這種階級之間的溝通交流,就是制度存亡的關鍵。工人很難理解他們的老闆花了多少心血思考各種對工人有利的規劃。一個完善的規劃就像一部機器,足以應付各種緊急狀況。然而,工人面對這樣的規劃,就像面對機器一樣,他們會操作機器,可是卻不明白要製造出一部完美的機器需要耗費多少心血去構思設計,而同樣的,他們也不會明白這些規劃是怎麼產生的。所以,我才會想到這個計畫,而這個計畫如果能夠實際去執行,老闆和工人就會領悟到這樣的溝通交流是不可或缺的。當然,剛開始的時候,溝通可能不會太順利,不過,每次一碰到障礙,就會引起更多工人的關注,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會希望這個計畫能夠成功,因為這個計畫是大家合力促成的。然而,就算老闆和工人真正能夠溝通了,如果雙方不再以追求共同利益為出發點,那麼,溝通就會失去作用,變得毫無意義,因為,有了共同利益,大家才有辦法透過另一種角度認識對方,然後才會真正了解瞭解對方的為人,甚至了解對方的性情和表達方式。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更了解對方,而且,我可以大膽的說,我們甚至會更喜歡對方。」
「所以,你認為你的計畫成功之後,工人就不會再罷工了嗎? 」
「這是不可能的。我最多只敢希望這些計畫能夠讓罷工不再像從前那樣引發彼此的仇恨。有些人比較樂觀,他們可能會認為不同階級之間的真誠溝通可以徹底杜絕罷工,只可惜我沒那麼樂觀。」
這時候,桑頓先生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站起來走到瑪格麗特旁邊告訴她一件事。他似乎認定瑪格麗特一定聽到了他和寇德斯特先生的談話,因為這件事和他剛剛說的話有關,而且乍聽之下沒頭沒尾。
「海爾小姐,有幾個工人拿了一份聯名簽署的聲明書給我,我猜應該是希金斯的傑作。聲明書上說,如果哪天我又有機會當老闆,想找工人,他們很希望能為我工作。妳覺得呢,這樣是不是很好?」
「是的,這樣確實很好。我很高興知道這件事。」瑪格麗特抬頭看著他的臉,眼中彷彿有千言萬語。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視著她,她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很快又低下頭。他就這樣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後來,他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妳一定會喜歡的。」說完他就轉身走開了,後來也沒再跟她說話,只有在臨走前向她說了聲「再見」。
亨利要告辭的時候,瑪格麗特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對他說:
「明天可以跟你談談嗎?我需要你幫我做──做一件事。」
「當然可以。妳想什麼時間談都可以,我隨時過來。最讓我開心的事,就是有機會為妳效勞。十一點可以嗎?好,就這樣。」
他興奮得眼睛發亮。她真的越來越依賴他了!看起來,他很快就可以摸清她的心意了。他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先確定她的心意才會再向她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