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終結

哈蘭站在真實時空的入口，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他的人生曾經很單純，可以追求理想，為理想而活，或者，最起碼還可以喊喊口號。永恆人一生的每個階段都是有道理的。「基本原則」第一條是什麼？
「永恆人的一生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他的人生原本一帆風順，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過往的人生已經徹底瓦解，再也無法回頭。
他曾經按部就班的經歷過永恆人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的十五年，他還不是永恆人，只是真實時空裡的一個普通人。所有的永恆人原本都是來自真實時空的普通人，毫無例外。沒有人一出生就是永恆人。
十五歲那年，經過嚴格的淘汰篩選，他被選中了，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篩選，當時他毫無概念。他忍痛告別家人之後，就被人帶著穿越隔幕進入永恆域（當時那人就很明白的告訴他，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事，他都永遠不會再回家了。而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到了永恆域，他先花了十年時間在新人學院裡當「學員」，畢業後進入第三階段，成為「觀察員」。過了這個階段之後，他才成為「專家」，成為真正的永恆人。這就是永恆人生命的第四階段，也是最後一個階段。永恆人的一生，就是從普通人成為學員、再成為觀察員，最後成為「專家」。
哈蘭非常順利的經歷了四個階段，甚至可以說是無往不利。
他清楚記得學員畢業的那一刻。從那一刻起，他們成為獨立的永恆人。儘管還不是「專家」，但已經被視為正式的永恆人。
他記得那一刻。學院畢業了，學員訓練完成了，他和另外五個畢業的學員站在一起，兩手交叉在背後，兩腿微微分開，眼睛直視前方，聽導師說話。
他們的導師亞洛坐在辦公桌後面給他們精神講話。哈蘭對亞洛印象很深刻。他個子小小的，熱情洋溢，一頭散亂的紅髮，小臂上滿是雀斑，眼中有一種失落的神色（很多永恆人眼中都有這種失落的神色，因為他們失去了家，失去了根。這輩子他們再也無法回去看看他們出身的世紀，而且無論多麼想念故鄉，他們絕對不會承認，也不能承認）。
當時亞洛說的話，一直深深烙印在哈蘭腦海中，儘管並不是一字不漏記得清清楚楚。
亞洛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觀察員了。這並不是一個很受重視的職位，『專家』都把那當成是小孩子的工作。說不定你們這些『永恆人』……」（說到這個字眼，他故意停下來，讓他們有片刻的時間可以品味一下這字眼所代表的榮耀，不自覺的挺直腰桿，容光煥發）。「……自己也這麼認為。然而，如果你們自己也這麼想，那就太蠢了，根本不夠資格擔任觀察員。」
「如果沒有觀察員，所有的專家工作都會停擺。計算師沒辦法計算，生命規劃師沒有對象可以規劃，社會學家也找不到社會可以用來分析。我知道你們一定聽過這樣的說法，而現在，我要你們明確認知到這一點，謹記在心。」
「有人必須到外面的真實時空，面對各種最嚴酷的狀況，取回詳細資料，而這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使命。這些資料必須是絕對客觀詳實，不夾雜任何主觀意見，不摻雜任何個人喜好，明白嗎？資料必須非常精確，才可以用來輸入計算機，必須毫無疑問，才可以用來建構社會方程式，必須非常真實，才可以用來改變真實時空的狀態。」
「另外，你們記住，不要以為觀察員這個階段應該要速成，要儘量輕描淡寫的度過。事實正好相反，一個永恆人能不能打響名號，完全看觀察員這個階段。日後你們會成為哪一種專家，能爬到多高的地位，並不是看你們在學院時期的表現，而是要看你們擔任觀察員的時候有什麼作為。各位永恆人，擔任觀察員就等於是唸研究所，不管你看起來多優秀，多有潛力，只要犯了錯，就算是再小的差錯，你就會被送去『庶務部』幹雜事。好了，話說到這裡。」
說完，亞洛輪流和每個學員握握手。當時哈蘭一臉莊嚴，滿腔熱血，感到無比榮耀。他深信，成為永恆人是無上的榮幸，而最榮幸的就是為全人類的幸福承擔起重責大任。不管是過去的人類，還是未來的人類，只要在永恆人能觸及的範圍，都會得到保護。對這樣的榮幸，哈蘭滿心敬畏。
哈蘭第一次執行的是一個小任務，而且是在嚴密監督下執行，不過後來他總共去過十二個不同的世紀，進行了十二次觀察，而他取得的資料被採納，用來改變時空狀態。在經驗的磨練下，他的能力越來越強。
在擔任觀察員的第五年，他被評定為資深觀察員，指派到482世紀執行任務。這是他第一次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執行任務，不過，也正因為意識到這一點，他去找負責482世紀的計算師芬奇報到的時候，有點心虛，不像先前那麼充滿自信。

在482世紀探索了三個月之後，所有能用的資料幾乎都已經搜刮殆盡。有一天，芬奇突然叫哈蘭到他的辦公室。哈蘭並不意外，因為他已經預料到上面會指派他新的任務，幾天前他就已經準備好最後的總結報告。482世紀迫切需要出口更多纖維質的紡織品去那些樹已經砍光的世紀，例如1174世紀，但相對的，他們卻不太願意進口更多煙燻魚。他的報告有條有理的羅列了一大串諸如此類的狀況，而且分析得恰到好處。
他帶著總結報告的文件去見芬奇。
沒想到，芬奇絕口不提482世紀，而是把他介紹給在場的另一個人。那人個子小小的，衰老憔悴，滿臉皺紋，滿頭稀疏的白髮，長相有如神話裡的精靈。在整個交談的過程中，那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那種笑容時而顯得迫切，時而顯得愉快，但始終掛在臉上。他用兩根燻黃的手指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
這是哈蘭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香煙，所以眼睛不由自主的直盯著那根冒著煙的圓柱形小東西。要不是因為這樣，他就會多看那個人幾眼，在芬奇介紹的時候就會更有心理準備。
芬奇說：「高階計算師圖伊索，這位是觀察員安德魯哈蘭。」
哈蘭嚇了一跳，視線立刻從那根香煙轉移到那個人臉上。
高階計算師圖伊索說話聲音尖細。「你好。那麼，寫出那些一流報告的，就是這位年輕人？」
哈蘭一時說不出話來。雷本圖伊索是一個傳奇人物，活生生的神話。照理說，他應該一眼就認得出雷本圖伊索這樣的人物。他是永恆域頂尖的計算師，也就是說，他是當代最偉大的永恆人。他是全時委員會的主席，也是永恆域有史以來指揮過最多次時空狀態改變計劃的人。他曾經是──他曾經──
哈蘭腦海中一片空白，就只是點了個頭，呆笑了一下，什麼也說不出來。
圖伊索把香煙塞到嘴上，飛快吸了一口就拿開。「芬奇，你可以先走了，我要和這位年輕人聊聊。」
芬奇站起來，嘴裡喃喃嘀咕了幾句，然後就走出去了。
圖伊索說：「小老弟，你好像很緊張。沒什麼好緊張的。」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和圖伊索見面，可謂是驚心動魄。在哈蘭心目中，圖伊索是一個巨人，沒想到眼前這個巨人身高竟然不到一百七十公分，這種落差總是會令人很不自在。圖伊索頭髮稀疏，前額一片光禿，而這樣的頭顱裡竟然裝著天才的腦子？他眼角衍生出無數皺紋，而那雙小小的眼睛煥發出來的，是睿智的精明，或只是風趣幽默？
哈蘭一時無法判斷。他似乎在圖伊索眼中看到一絲睿智的光芒，但那光芒在裊裊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圖伊索吐出來的煙噴到他面前，那一剎那他明顯畏縮了一下。
圖伊索瞇起眼睛，彷彿想讓視線穿透煙霧，而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竟然有強烈的口音。那是90到100世紀那個時期的方言。「小老弟，如果我用你們那個年代的語言跟你說話，你會不會覺得自在一點？」
哈蘭差點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小心翼翼的說：「長官，我標準全時語說得很好。」剛加入永恆域那頭幾個月，他就能夠說一口標準的全時語，和他見過的任何一個永恆人說得一樣好。
「得了吧。」圖伊索的口氣很不屑。「全時語有什麼了不起。有辦法用90到100世紀那個時期的語言說話，那才了不起。我已經能夠說得完美無缺。」
哈蘭心裡想，圖伊索的工作，必須能夠善用各個年代的語言，而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有四十幾年的經驗。
說了幾句方言，表明了態度之後，他顯然覺得滿意了，於是就改用全時語說話。他說：「我本來想請你抽根煙，不過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抽煙。人類歷史上，幾乎所有的世紀都不贊成抽煙。事實上，只有72世紀才做得出好的香煙。告訴你這個，是因為也許有一天你也會變成煙槍，到時候你才會知道哪裡可以弄得到好煙。唉，這實在太可悲了，上星期我在123世紀困了整整兩天，一口煙都沒抽。123世紀是禁煙的，就連派駐在那個世紀的支部也都禁煙。那個支部的永恆人甚至把禁煙奉為道德規範，要是我點一根煙，他們會覺得那就像天塌下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應該計算出一個大規模的時空狀態改變計畫，剷除所有世紀對香煙的禁忌，只不過，任何那樣的改變都會在58世紀或是1000世紀一個蓄奴的社會引發戰爭。不管怎麼樣都會有麻煩。」
一開始哈蘭有點困惑，接著開始緊張起來。這些言不及義的閒聊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
他感到喉嚨一陣緊縮。他說：「長官，能不能請教您，為什麼要安排跟我見面？」
「因為，小老弟，我喜歡你寫的報告。」
哈蘭眼中閃現出一絲掩不住的喜悅光芒，但他並沒有露出笑容。「謝謝你，長官。」
「你寫的報告已經達到藝術的境界。你直覺很強，感應很靈敏。我想，我已經知道你適合在永恆域擔任什麼職務了。今天來，就是要請你來做這個工作。」
哈蘭心中暗忖：我真不敢相信。
他說話的時候極力壓抑，免得洩露出得意的口氣。「長官，這真是莫大的榮幸。」他說。
圖伊索手上那根煙已經快抽完了，這時候，突然像變魔術一樣，他左手不知怎麼又冒出另一根煙。他點燃那根煙，吸了一口又一口，邊吸邊說。「老天，小老弟，你說話簡直就像在背台詞。莫大的榮幸？呸，少跟我廢話打官腔。心裡有什麼感覺就老實說出吧，很高興對不對？」
「是的，長官。」哈蘭還是小心翼翼。
「好，你確實應該高興。怎麼樣，你想不想當執行人？」
「執行人！」哈蘭大叫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
「坐下坐下！你好像很驚訝。」
「長官，我做夢都沒想過自己能當執行人。」
「你當然沒想過。」圖伊索淡淡的說。「不光是你。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想過自己能當執行人。他們想過各種工作，就是沒想過能當執行人。執行人很難找得到，而且永遠都很缺。永恆域不管哪一個支部，執行人都不夠用。」
「我恐怕不適合當執行人。」
「你的意思是，你不適合做那種很麻煩的工作？如果你願意為永恆域犧牲奉獻，而我相信你一定願意，那麼，你一定不會怕麻煩。當了執行人，笨蛋就會開始迴避你，而你會感覺受到排擠，不過，久了就習慣了。我想，你一定會很高興知道有人需要你，迫切需要你。那個人就是我。」
「你需要我？長官，你特別需要我？」
「沒錯。」那老人的笑容顯露出一絲精明。「而且，你不是要當一般的執行人，而是要當我的專任執行人。你會擁有特殊的地位，怎麼樣，不錯吧？」
哈蘭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長官，我怕自己不夠格。」
圖伊索很堅定的搖搖頭。「我需要你，我需要的就是你。看了你寫的報告，我就很確定你正是我需要的人。」他伸出食指飛快敲了一下額頭。他指甲很長。「你在學院的成績很好，你去執行過觀察任務的幾個支部都回報說你表現優異。最後，芬奇給我的報告是最關鍵的。」
哈蘭真的嚇了一跳。「計算師芬奇的報告對我有好評？」
「怎麼，你認為他對你不會有好評嗎？」
「我──我不知道。」
「呃，小老弟，我並沒有說他對你有好評。我只是說他的報告很關鍵。事實上，他對你的評價很糟糕。他建議說，任何工作，只要牽涉到改變時空狀態，都必須把你排除在外。他甚至建議，讓你做任何工作都會造成危險，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你送去庶務部。」
哈蘭脹紅了臉。「長官，他說這種話，有什麼根據？」
「小老弟，他說你似乎有一種嗜好。你對遠古歷史很感興趣，對不對？」他很豪邁的揮著手上的香煙。哈蘭滿肚子火，一時忘了要放緩呼吸，結果不小心吸到一陣煙，嗆得猛咳起來。
哈蘭咳了好一會兒。圖伊索一直看著他，眼神很慈祥。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問：「他說得不對嗎？」
哈蘭開口了。「計算師芬奇憑什麼──」
「好了好了，我之所以會讓你知道他報告的內容，純粹只是因為那牽涉到我為什麼迫切需要你。事實上，報告的內容是絕對機密，所以，小老弟，你就當作我從來沒告訴過你，以後永遠不准再提這件事。」
「可是，對遠古歷史感興趣，有什麼不對嗎？」
「芬奇認為，你對遠古歷史的興趣，顯示出你異常『留戀真實時空』。小老弟，你明白那個意思嗎？」
哈蘭明白。有時候，引用心理學術語是絕對無可避免的，特別是「留戀真實時空」這個字眼。任何一個永恆人都免不了會有一種強烈的本能慾望，想回到真實時空。他們不見得一定要回自己原生的世紀，但至少會想回到某個特定的時空，成為某個世紀的一份子。他們寧願這樣，也不願意繼續在所有的時空中穿梭流浪。只要有永恆人顯現出那種慾望，上面就會壓制，只不過，越是壓制，那種慾望就越強烈。當然，絕大多數的永恆人都把那種慾望深藏在潛意識裡，不至於造成威脅。
「我不認為我有這樣的問題。」哈蘭說。
「我也不認為。事實上，我認為你的嗜好很有意思，也很值得珍惜。就像我剛剛說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找你。過些時候，我會帶一個學員來見你，我要你把遠古歷史的知識全部傳授給他，無論是你現在已經知道的，還是以後有可能挖掘到的資料。其他的時間，你就擔任我的專任執行人。再過幾天就開始。你願意嗎？」
願意嗎？願不願意在官方許可的情況下探索永恆域出現之前的歷史？願不願意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永恆人建立私人關係？怎麼可能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執行人必須面對的那種艱困尷尬的處境，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
不過，他回答的時候還是帶著一絲本能的謹慎。他說：「長官，為了永恆域的福祉，如果這是必要的話──」
「什麼永恆域的福祉！」這位長得像精靈的計算師忽然激動起來，大吼一聲，使盡全力把手上的煙蒂丟到遠處的牆上，散出火花。「我需要你，是因為這關乎永恆域的存亡！」

哈蘭站在真實時空的入口，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他的人生曾經很單純，可以追求理想，為理想而活，或者，最起碼還可以喊喊口號。永恆人一生的每個階段都是有道理的。「基本原則」第一條是什麼？
「永恆人的一生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他的人生原本一帆風順，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過往的人生已經徹底瓦解，再也無法回頭。
他曾經按部就班的經歷過永恆人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的十五年，他還不是永恆人，只是真實時空裡的一個普通人。所有的永恆人原本都是來自真實時空的普通人，毫無例外。沒有人一出生就是永恆人。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