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小屋》十週年
──威廉.保羅.楊
十年前,一萬一千本《小屋》從加州的印刷廠送到一戶民宅。起初我們自費印刷十五本,送給六個孩子當作聖誕禮物,後來這本書卻意外創造了誰也沒想到的出版奇蹟。
當時我的三個好友韋恩、布列德和巴比齊心盼望這個故事能躍上大銀幕,考慮再三後,認為合適的作法是讓書先行付梓。我們將初稿投到二十六間出版社,卻都石 沉大海或遭到拒絕,於是韋恩和布列德決定成立自己的出版社「Windblown Media」,初試啼聲之作便是《小屋》。他們各自負擔了本書首刷印製費用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則蒙另一位朋友傾囊相助,借錢給我補齊了。
我從來不曾想過要寫書當作家。如今能擁有這一切,我全歸功於上帝的幽默感。我志向不大,只想著賺錢付帳單、養活家人,並為此同時身兼三職。有些是吃重的 勞力活,其他則透過網路經營,儘管全是低薪的工作,卻「足夠」一家人支付房租及日用所需。我們很滿足,而這是金錢永遠換不來的。
韋恩 和布列德找到一家離他們很近的印刷廠,首批印好的《小屋》在2007年5月送抵布列德家的車庫。運送過程中,吃重的活多半是他趁夜裡自願攬下,因為白天他 忙著在別人家的庭院安裝灑水系統。而韋恩本身就是個作家,在我反覆編修《小屋》的那兩年,他雖然忙於演講和創作,仍抽空協助我將故事組織得更完善。接下來 的發展,我們當初誰都沒料到。
我自己更是萬萬沒想到。最初的目標是「Windblown Media」出版社在兩年內賣完首批送達車庫的書,並在五年內逐步將出貨量提高到十萬冊,而我的三位好友希望屆時好萊塢的製片廠會來敲門,商談把故事拍成電影。
「無知是福」這句話說得很對。回顧一切,加上經歷過這段坎坷的學習過程,如今我明白當時的目標實在太過天真,而且樂觀到令人難以置信,簡直不切實際。當 時我並不曉得,平均來說一本銷量不錯的書,在它的生命週期只能售出約三千本,銷售七千五百本的小說便能榮登暢銷書之列。我們那時有一萬一千本《小屋》躺在 車庫裡,還為它架設了網站,但實際上並沒有任何宣傳或行銷活動。
這不要緊。當時我正忙著在食品加工廠扛起近三十公斤的火雞肉桶,把肉塞進料斗,同時幫一家電路板廠的維修倉庫載送焊鐵,並負責打掃廁所;還要像個操作電腦的帥氣DJ,在網路上協助公司行號處理視訊會議。
接下來事情就陷入瘋狂。本來預計兩年達成的目標,在三個半月就做到了。讀者紛紛找到我們的網站下單買書,而且過了幾週會再度造訪,繼續下單買更多本。我 開始收到世界各地的讀者來信,內容感人肺腑、美麗又令人心痛。他們告訴我,《小屋》是如何在「最恰當的時間點」與他們的生命交錯,而書中提出的問題和對 話,又是如何為他們的生命帶來轉變性的衝擊,並分享了許多感人而美妙的故事。
出版社(甚至是那些曾回絕過我們的)與書店開始找布列德 和韋恩接洽,表示希望協助本書的宣傳、銷售及發行。書市開始傳出《小屋》的口碑堪稱「野火燎原」。2007年5月到2008年6月,短短十三個月期間, 「Windblown Media」花了不到三百美金在行銷及廣告上,卻售出了一百一十萬冊《小屋》。到了2008年6月,本書開始盤踞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第一名,並持續達四十 九週。
您可能會覺得莞爾。這一切肯定無關我們的才華或聰明,而是「上帝的作為」。整件事發生的時機是如此奧秘,而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是獨一無二,若有誰想複製同樣的成功模式,肯定會鎩羽而歸。
如今《小屋》已翻譯為五十種語言,在全球賣出超過兩千萬本,(非正式性)地躋身有史以來最暢銷的百大小說之列。如今改編電影《心靈小屋》也上映了!
然而,真正深深觸動我的,是在我寫下《小屋》《十字路口》等作品之際,圍繞著書所浮現的故事。每個人都是一則故事,當我們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就是在傳 講聖地。在那裡,塵土所造的人類經歷淬鍊的爐火,人性歷經上帝的大能而備感驚奇。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赤足而生,因為我們命定要在聖地行走。請容我告訴 您,我所收到及聽聞的幾千則故事之一:
《心靈小屋》的拍攝場景大多在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省南部完成,這是加國最西隅的省份,也是我 直系親屬的居住地。拍攝期間,獅門影業的製作人吉爾.耐特及導演史都華.海澤丁曾經在兩個不同的機緣下,非常親切地邀請我到片場探班一天。第一次是在電影 開拍當天,他們問我是否願意到場看看,並為演員、劇組做祝福禱告。那真是個超現實的日子!我見到了麥肯、小娜、孩子們和威利,還有大約五十名劇組人員和其 他演員,但是老爹、耶穌和沙瑞玉不在現場,起碼不是以肉眼可見的形態現身。
第二次邀約時,電影已經快要殺青了。他們問我願不願意在星 期三搭機到英屬哥倫比亞省,星期四前往其中一個拍攝地點,週五再搭機返家。這麼多個拍攝場景,我並不曉得他們要我去的是哪一個,也不清楚當時正在拍攝哪一 幕、會有哪些人在場。電影不會按照劇情的先後次序拍攝,拍攝順序端視演員的時間、拍攝地點的使用檔期和許多細節而定。但又有何妨呢,不是嗎?簡直太好玩 了!
我花了好些年才走到這一步,但現在我的心和靈都篤信上帝是慈愛的,任何時候都是慈愛的,並以奧秘的方式——溫柔卻也帶有對立地 ——參與我們人生各項枝微末節,但就像量子存在的事實一樣,祂的參與常超乎我們已知的範疇,在輕微的動作中作用,是躍進我們意識的徵兆和念頭。我相信大家 都親自聽見上帝對他們說話,只不過祂以每個人獨特的表達方式傾訴,聽起來往往平凡無奇,以至於我們輕忽以待。
接到電影團隊第二次邀約 後幾分鐘,我的腦海閃過此念(看吧,這就是一例):「嗯,我一直想和布萊得.喬塞克親自碰面,他就住在英屬哥倫比亞省……我想……」我已見過他的太太伊 甸,但布萊得卻老是往外地跑。他身兼神學家、演說家、作家,也是英國一所神學院的成員,所以我甚至不清楚我們兩人當時是不是踩在同一塊大陸上。我給他發了 封電子郵件,告訴他我即將前往英屬哥倫比亞省,想知道他有沒有空碰個面。我才剛剛為他的新作背書,他也讀完了我最新作品的初稿,因此我們有很多可以聊。
十分鐘後他回信了:「我到溫哥華的機場接你好嗎?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餐、共度下午的時光,晚上和伊甸一起用餐,然後我再送你回旅館。」
我連絡了安排交通的人,他們很高興能省下來回四小時車程,我便回信告訴布萊得這個好消息。
布萊得接下來的回應令我大大驚奇。他隨信附上一張照片,寫著:「我們互通電子郵件的同時,我正和一位多年摯友狄懷特在敬拜湖區的森林散步,就是他最先跟 我談到《小屋》,並在2008年送給我第一本。他和太太羅莉有棟避暑房屋,正好帶我們來參觀,就在剛剛,狄懷特和我誤打誤撞走到這裡……」照片是布萊得和 狄懷特在林子裡的自拍照,照片裡有個標示,上面畫了個箭號,寫著《小屋》。原來《心靈小屋》的拍攝場景之一,就在距離狄懷特和羅莉家約兩個街區的地方,而 他們當時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順帶一提,」布萊得接著說,「《小屋》深深影響了狄懷特和羅莉,我想知道你過來的時候,能不能撥幾分鐘 陪他們聊聊?三年前,他們五個子女中最小的那個,當時她才十六歲,日子過得不順心,最後自殺了。儘管羅莉是靈修指導老師,卻仍深深受困於巨慟之中,絕望沮 喪、哀痛逾恆,有時對上帝氣憤難平。狄懷特的反應也一樣,但他認為自己若能重讀《小屋》,應該會替心靈帶來療癒的力量。而至今他仍然無法讀完第一章。」
「我會設法找時間和他們碰面。」我回信道。「我不清楚探班那天電影的拍攝地點會是哪裡,甚至他們正在拍攝哪段情節,但我們會找出時間的。」出乎意料地, 我再次巧遇充滿苦楚和巨慟的聖地。親子間的喪親之痛是全宇宙最深的創傷,也是上帝和我們共有的傷痛。經過布萊得允許,我立即將這封電子郵件的來龍去脈轉寄 給製作人和導演,並說明道:「這就是圍繞在《小屋》周邊會浮現的故事,我想讓您們看看這個。您們正在拍攝的這部電影很重要,它有潛力觸摸到人類靈魂最珍貴 之處,並訴說我們共同經歷的喪親之痛。」
接下來那個週三,布萊得到機場接我,我們共度了一整天,在他把我送回旅館之前,我們和伊甸共進晚餐。當我接到週四的「拍攝通知」,時間已近午夜:敬拜湖,離狄懷特和羅莉家兩個街區之處。
隔天抵達拍片現場時,我找到製片吉爾和他太太萊妮(她是《小屋》的推廣大使),還有導演史都華。「記得我寄給您的那封電子郵件吧。有可能讓我的朋友們也過來參觀嗎?」
「當然可以。」他們毫不遲疑地給了我肯定的答覆。我發簡訊給布萊得,二十分鐘後, 布萊得、伊甸、狄懷特和羅莉抵達湖邊,被《心靈小屋》的演員和劇組抱個滿懷,他們大部分對於狄懷特和羅莉的遭遇都不知情,只曉得這幾位是我的朋友,這就夠 了。我稍後得知,羅莉的心理治療師約翰曾覺得有人在「催促」他鼓勵羅莉花些時間和我相處,並「敞開心懷」,因為「事情可能在轉瞬間就發生了」。
完整的「小屋」就佇立在眼前。這是劇組所親自打造的三棟小屋之一,三棟屋子視拍攝階段的不同,有些保持完好,有些則拆毀。我當時仍不曉得他們要拍攝哪一 幕,只知道場景會在這個經過整修、精心打造的小屋裡。我們五個人被迎接到行動帳篷,製片和導演在那裡有特殊的導演椅,好坐在大螢幕前檢視攝影機實際拍攝的 畫面,並透過頭載式耳機監聽演員的對白。有五張放妥耳機的導演椅等著我們,我們便就座觀賞拍攝過程。
您可能不知道,不過電影中的每個場景都會反覆拍攝多次,以呈現不同的拍攝角度、燈光,以及演員對某些字句或動作的強調等。稍後,這些拍好的鏡頭會精巧地製作成我們在電影院看到的成品,因此最後的剪輯在製片過程中無疑是關鍵的一環。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們觀看這一幕的拍攝及重拍:麥肯在小屋度過難熬的一晚,惡夢連連,早晨他出現在門廊時,頭髮凌亂、神色困惑。老爹已經準備好早餐等他了,麥肯不發一語坐下,但沒有碰食物。
老爹溫柔地向他打招呼,並繼續說著話,最後停了下來,說道:「你知道的,麥肯。你有一部分的問題在於,你並不相信我是善的,而直到你相信之前,你永遠都不會信任我。」
這就是那種「神奇」的時刻,你可以從麥肯臉上鮮明地看到他的掙扎和強抑的憤怒。最後,他脫口而出:「我為什麼要相信妳?我的女兒死了!」
我們目瞪口呆地坐著。在所有的場景中,當天拍攝的正是這一幕。我瞥向狄懷特和羅莉,眼淚在他們臉上奔流。我們都在哭。當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這一幕,他們繼續坐在那裡。
那天發生了很多事。我們都見到了老爹(奧塔薇亞.史班森飾)、耶穌(亞夫拉罕.艾維.艾路許飾,由猶太人扮演耶穌真是個好主意)以及沙瑞玉(松原堇飾),除了得到他們的擁抱,還有永遠慈愛、並在各項細瑣事情上參與我們人生的上帝的深愛。
那一天改變了我們每個人,尤其是羅莉和狄懷特。在某種意義上,這一整天都是為他們安排的。上帝輕聲地說,祂們知道被遺棄的痛苦和感覺,但是祂們從未遠離,而且「特別喜歡他們」。
試想,有多少因素巧妙地交織起來:正在拍攝的場地;我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受邀探班,布萊得人也恰好在英屬哥倫比亞省,而且他和狄懷特還正在森林裡散步。加 上那天要拍攝的正是這一幕。除此之外,還有這些因素來得恰恰好的時機。如果您要說這不過是巧合,我會告訴您,這個巧合是有名字的。
當我正在寫這篇文章時,收到羅莉的來信:
「我剛醒來,腦子裡還記得奧塔薇亞在湖邊的地上來回踱步,用心地詮釋她的台詞,竭力表現她的酸楚。當她顯露出自己的喪親之痛,她分擔了我的痛苦,並分享 了療癒。我還記得男主角山姆.沃辛頓進入導演的帳篷,謙卑地尋求你的碰觸和啟發,然後在船塢向夜色大喊那一幕。他痛苦欲絕地喊著,彷彿想要為眾生當中的某 一個人而訴說,全心確保對方會『懂得』。當我回想起他是如何賣力演出,並散發出那般真誠的能量,就為了讓我(以及數百萬人)能夠『懂得』,眼淚便湧上雙 眼。我誠摯盼望上億人的心靈都能從這部電影中得到如此寶貴、卻是無償給予的奇異恩典,盼望這有著強大療癒力量的故事,能在祂偉大的擁抱中向我們吟唱。」
我們的兒子正要完成為期五年的統計學博士學位,有天我問他,對於這種由無法解釋的機緣及事件交織而成的巧合,有何看法。
「嘿,查德,這種怪事發生的機率是多少?」
他露齒而笑,「老爸,答案是百分之百。」
「當然,」當我頓悟他話語中深奧而簡單的道理時,忍不住笑了。「當然。」
前言
當一個人宣稱自己和上帝共度了整個週末,而且還是在一棟山間小屋裡,有誰不會感到懷疑呢?這就是《小屋》的故事。
自從我和麥肯一起到鄰居家幫忙綑給牛吃用的乾草那天算起,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多年了。從那時起,我和他便常常像時下年輕人所說的「廝混」在一起,共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滾燙的印度拉茶加豆奶。我們的對話有著一種深刻的樂趣,總是點綴了很多笑聲,偶爾也會有一兩滴眼淚。老實說,我們年紀愈大,就愈常出去廝混。
他的全名是麥肯錫.艾倫.菲利浦,不過多數人都叫他艾倫。這是他們的家族傳統:男人的第一個名字都一樣,但大家都知道他們中間的名字,可能是為了避免一世、二世、三世或大麥肯錫、小麥肯錫等無謂的稱呼。這對辨識電話推銷員也很有效,特別是那些喜歡用跟你很熟的語氣稱呼你的人。所以他和他的祖父、父親,還有他的長子都有麥肯錫這個名字,但一般人都用中間的名字稱呼他們。只有他的太太小娜和親近的好友叫他麥肯。
麥肯在中西部某處出生,是個愛爾蘭裔家庭的農場小孩,家規嚴厲,相信雙手勞動的價值。他的父親雖然表面上篤信宗教,但這位過分嚴格的教會長老卻是不為人知的酒鬼,尤其是不下雨、或太早下雨,以及介於兩者之間的多數時候。麥肯絕少提到他,只要一提,他臉上的表情就會像退潮般頓時失色,僅留下暗淡無光的眼神。從他告訴我的幾個故事,我知道他老爸不是那種「一睡解千愁」的醉漢,而是惡毒卑鄙的「先打老婆再求上帝饒恕」的酒鬼。
事情的關鍵點發生在一場青少年信仰復興特會上,十三歲的麥肯錫勉強向教會牧師袒露了心聲。麥肯受到當時牧師呼召的感動,淚眼坦承他不只一次目睹喝醉酒的爸爸把媽媽打得不省人事,而自己卻從來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幫助她。麥肯沒有料到的是,聽他懺悔的神職人員與他的父親在同一個教會服事,因此等他到家時,他爸爸已站在前廊等他,媽媽和姊妹們都離奇缺席。事後他才得知她們都被送到梅姑姑家,好讓父親能毫無顧忌地教訓這個逆子何謂尊重。他被綁在房子後面的大橡樹上將近兩天,每次他爸爸恍忽醒來、放下酒瓶,就會一邊念著聖經經文、一邊用皮帶鞭打他。
兩週後,當麥肯終於能再抬起腳走路時,他乾脆動身離家出走。但離開之前,他在農場的每個酒瓶裡都下了劇毒。然後他從外面的小屋旁挖出一個小錫盒,裡面裝了他所有的寶藏:一張全家福照片,每個人都因直視太陽而瞇著眼睛(他爸爸站在一邊沒有加入)、一張一九五○年路克.伊斯特的菜鳥棒球卡、一個裝有約一盎司「我的印記」(他媽媽唯一搽過的香水)的小瓶子、一團毛線球和兩根針、一小架銀合金美國空軍F—八六噴射機,和他的畢生積蓄──十五塊十三分美元。他溜回屋子,在父親又喝醉躺著鼾聲大作時,把一張紙條塞入媽媽的枕頭下,上面只寫著:「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諒我。」他發誓再也不回頭,而他也辦到了──只是為時不久。
十三歲根本還不算是個大人,但麥肯的選擇不多,而且適應得很快。關於之後那幾年的事,他說得不多。那段時間他多半待在海外,在世界各地工作,寄錢給外祖父母,再由他們轉交給媽媽。在某個遙遠的國度,我想他甚至在某種恐怖的衝突中拿過槍;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就極為痛恨戰爭。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二十多歲時,他終於在澳洲的一家神學院落腳。上夠了神學與哲學的課之後,麥肯回到美國,與媽媽和姊妹們取得和解,然後搬到奧瑞岡州,在當地認識並娶了娜內特.山繆爾森。
在口水滿天飛的世界裡,麥肯是個實際動腦與動手的人。他的話不多,除非你直接問他,而這又是多數人知道應避免的事。當他真的說話時,你又會納悶他是否是個外星人,因為他對人類思想與經驗的看法和每個人都不一樣。
問題是,他的道理通常讓人不舒服,因為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寧願只聽自己習慣的論調,而那些論調通常都乏善可陳。認識他的人大致還算喜歡他,只要他不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好。他真的開口講話時,他們也不會不再喜歡他──只是他們都會對自己不再那麼滿意。
麥肯有一次告訴我,他年輕時會比較自由地表達心聲,但他承認這種言談多半是一種掩飾傷痛的生存機制,最後常常會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周遭的人身上。他說他有一種指出別人的錯誤並加以羞辱、同時又維持自己虛假的權力感與控制感的方法。聽起來不太討喜。
行文至此,我回想自己向來認識的麥肯──相當平凡,絕對不是明顯特別的人,除非真正認識他的人才會這麼想。他將屆五十六歲,而且相當不起眼,是個微胖、頭髮漸禿、矮小的白人,很多男人都可以用這些詞語來形容。你在人群中可能不會注意到他,他在每週進城一次開業務會議的地鐵裡打盹時,你若坐在他旁邊可能也不會覺得奇怪。他在野貓路上家中的小辦公室完成大多數的工作,賣的是我不會裝懂的高科技組件:就是能讓一切跑得更快的小玩意兒,彷彿生活中的一切還不夠快似的。
你不會明白麥肯有多聰明,除非你剛好偷聽到他可能正在和專家進行的對話。我曾經聽過,他說出口的語言忽然不太像英文,我發現自己難以理解如寶石之河般滔滔湧出的概念。他幾乎對任何事都能言之有物,即使你感覺到他對事物有著強烈的信念,但他就是有種溫和的方式,能同時讓你也保有自己的信念。
他最喜愛的話題都是關於上帝與創造,以及人為什麼相信自己所做的事。他會眼睛一亮,嘴角上揚,露出微笑,而且忽然像小朋友般,疲憊消融了,人也變得年輕不老,興奮得幾乎無法自抑。但同時,麥肯又不太篤信宗教,他與宗教似乎有種愛恨交織的關係,甚至與他懷疑的上帝之間,也是這種憂鬱、遙遠、冷漠的關係。小小的冷嘲熱諷偶爾會從自制的縫隙中流出,像從他內心深井中射出的尖銳毒箭。雖然有時我們倆在禮拜天會同時出現在當地的傳統教會,但是你可以看出他在那兒不太自在。
麥肯和小娜已結縭三十三年以上,過著相當幸福的日子。他說小娜救了他的命,也為此付出了珍貴的代價。出於某種難以理解的原因,即使我感覺他早年曾嚴重傷害過她,但她現在似乎比以往更愛他。我想既然我們的傷害多數都由關係而來,所以療癒也將從關係而來,我也知道對局外人而言,上帝的恩典很少是合理的。
無論如何,麥肯娶了條件比自己好的人。小娜是維繫家人情感的接著劑。麥肯在一個有著大片灰色地帶的世界裡掙扎,而她的世界則多半黑白分明。小娜自然而然地擁有許多常識,她甚至不認為這是一種恩賜。她為了養家而放棄了追求當醫生的夢想,但做為一名護士,她在自己選擇的照料癌症末期病人這份工作上,已經有傑出的表現,也獲得不少讚賞。麥肯與上帝的關係是寬廣,小娜則是深入。
這對奇特的佳偶有五個異常漂亮的孩子。麥肯喜歡說他們好看的外表都是從他身上得來的:「……因為小娜的美貌依然不減。」三個男孩中有兩個已經離家:強新婚燕爾,在當地一家公司擔任業務,而泰勒剛從大學畢業,去外地攻讀碩士學位。賈許和妹妹凱薩琳(凱特)仍在家裡,在當地的社區大學就讀。然後是遲來的孩子梅莉莎,我們喜歡叫她蜜思。她……嗯,你會在接下來的書頁裡更了解他們其中幾個。
最近這幾年該怎麼說呢?應該是獨特非凡吧。麥肯變了,他現在比以前更不同、更特別。我認識他這麼久,他一向是相當溫和善良的人,但自從他三年前住院後,他變得……嗯,更親切了。他已經變成相當罕見的那種能對自己感到完全自在的人。在他身邊,我也感到無法在任何人身邊感受到的自在。每次我們要分開時,我總是會有一種剛剛經歷一場此生最精采的對話的感覺,即使通常是我在說話。關於上帝,麥肯的理解不再只是廣泛,而是極為深入。但他為這種探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現在和七年前的狀況截然不同,七年前「巨慟」進入他的生命時,他幾乎完全不說話。大約就在當時,而且將近有兩年的時間,我們不再一起廝混,好像彼此間有一種沒有說出口的協議。我只是偶爾在當地的雜貨店裡看到麥肯,在教會就更少見到他了。我們雖然通常會交換一個禮貌的擁抱,接下來卻不會多說什麼。他連正眼看我都很困難,或許他不想進行一段可能會撕裂他受創心靈的談話。
但在一場的嚴重意外後,一切都改觀了,那是跟……。我又來了,又差點偷跑。這一切我們都會在適當的時機一一提及。我只想說最近這幾年,麥肯似乎重新獲得了生命,也移除了「巨慟」的重擔。三年前發生的事完全改變了他的生命之歌,我也等不及要為你演奏這首曲子。
雖然麥肯的口語表達相當好,卻對自己的寫作技巧不太有把握──他知道我對寫作有熱情,便問我是否願意代為捉刀,「為孩子們和小娜」寫下這個故事──他的故事。他要用一種敘事的手法來幫助自己,向他們表達深刻的愛,也幫助他們了解他的內心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那個地方:那裡只有你一個人,如果你相信上帝,祂可能也在。當然,即使你不相信上帝,祂可能還是在。那就像祂的作風。祂被稱為愛管閒事大師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你即將讀到的是我和麥肯努力了好多個月才化為文字的內容。它有一點,呃……不,是非常奇幻。無論其中的某些部分究竟是真是假,我都不予評斷,只能說有些可能無法以科學證明的事,卻仍可能是真的。我會誠實地告訴你,身為這個故事的一分子,我的內心深處受到極大的影響,我過去從未碰觸過內心這片地方、甚至不知道內心存在著這樣的地方。坦白說,我巴不得麥肯告訴我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大部分時候,我會跟他一起待在那個世界,但有些時候──當具體可見的世界和電腦似乎才是「真實的」世界──我會跟他與那個世界失聯,也會產生懷疑。
最後有幾項不負責任的聲明:麥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恰巧看到這個故事卻覺得很不喜歡,那麼他要說:「對不起……但這本來就不是寫給你的。」但話說回來,或許就是寫給你的。你即將讀到的是麥肯竭盡所能記住的事。這是他的故事,不是我的,所以我出現了幾次,都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這是以麥肯的眼光來看。
回憶有時是棘手的同伴,尤其是對意外的記憶。儘管我們一致力求精確,但書頁間若反映出一些與事實不符的錯誤及謬誤的回憶,我也不會太訝異。那些都不是有意造成的。我可以保證,書中的對話與事件都是就麥肯記憶所及如實紀錄,所以也請稍微高抬貴手,因為你會發現,這些都不是容易與他人談論的事。
──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