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踏入柏頓太太家的那一刻,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認為,那不光是我第二段人生的轉折點,更是第一段人生的延續……
在衣食無憂的公教家庭長大,爸爸媽媽從來不會用大道理來教導子女,身體力行是兩人一貫的教育原則。如今,在倫敦的我,面對挫折與壓力時,多年薰陶的點點滴滴,總會自然浮現,如盞不滅的明燈,將我引回現實的軌道。
住在倫敦的鬧區,距離海德公園不遠,富麗堂皇的三樓公寓裡,瞧見柏頓太太一身上下穿的行頭,還有屋內從壁飾到桌椅的精心擺飾,不難斷定「優渥的貴婦」肯定是她的另一個代名詞。
那是我首次,跟著有十年經驗的看護太太──來自南非的喬伊,走進柏頓太太家的第一印象。
「晚安,柏頓太太。」
「晚安,喬伊。」
「柏頓太太,這是Chryssa,下周六開始,就由她來替妳服務。」
「什麼?」柏頓太太的眼光當下掃了我全身,年邁面容下,依舊銳利的眼神著實令我懾服。
「Chryssa是新來的看護,她還在倫敦大學念書,中心安排她來接手,固定周六與周日兩天晚上,來替妳工作。」
柏頓太太看了喬伊一眼,隨即閉上眼,沒有任何的回應。
「柏頓太太,放心!Chryssa會做得很好的。等一下我會帶她認識環境,瞭解所有工作的細節,包括妳的種種要求喔!」
喬伊說完話,耐心等著柏頓太太先張開眼,並點了點頭。
「妳去處理吧!」
一旁的我,望著柏頓太太再度投射而來的眼光,同樣二話不說,也對她點了點頭,並沒有忘記,相當重視生活禮節的英國居民。
隔了一周,喬伊的保證仍在腦中盤旋。然而,對沒有實務經驗,只有基本看護知識與技能訓練的我,喬伊之前的解說不但難發揮效用,甚至,當我獨自一人踏進陌生嚴謹的英國老人家裡,更加忐忑不安起來。
那是個典型倫敦的秋天,下了點雨後的傍晚,我轉乘兩趟公車,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才抵達了市中心的鬧區。
空氣中依舊瀰漫了些微溼氣,涼爽的微風還在樹梢裡穿梭來去,繁華的大街上,聚集不少的觀光客。介於觀光客與居民身分之間的我,倒是十分緊張,伸出手指按了按公寓大樓旁,大廳門口左側的門鈴。
「是誰?」
「我是Chryssa,來幫柏頓太太工作的看護。」
「上來吧!」
我推開大門,爬上樓梯,抵達三樓左側的紅色大門時,再次敲了敲門。
「是Chryssa嗎?」
「是的,謝謝妳剛剛幫我開門。」
「別客氣!我是艾莉西亞,從義大利來的,跟瑪莉安都是柏頓太太的房客。以後,妳偶而會見到我們。」
艾莉西亞淺淺的笑容,襯托著她一雙大眼,無需修飾的家居裝扮,不難想像在她古銅色的膚色下,義大利式熱情的靈活呈現。
「柏頓太太,Chryssa來了。」
等我進門,把門扣上,艾莉西亞帶我到了小客廳前,對我揮揮手,還交叉了雙指,比了代表好運的手勢後,靜悄悄地走回了廚房後側的小房間裡。
「妳過來。」
柏頓太太坐在褐絨色的單人沙發上,對我招了招手。
「晚安,柏頓太太。」
額頭邊際不自覺滲出些汗水,可能是室內暖氣開著的緣故。
「記得,以後上來後不用敲門。門外左側有個對講機,到了先按一下,等我聽見後開了門,妳再進來。」
柏頓太太,跟一星期前一樣,仍是先用眼神,從頭到腳掃了我一遍,才繼續交代下去:「把妳的個人東西放在大門旁,還有,外套也要脫下。」
等柏頓太太說完,我點點頭,把東西放好後,走回她身旁,等待接下來一連串的指示。
「我說什麼,妳就做什麼,不用多問。妳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
「我有點忘了,妳的名字是?」
「Chryssa。」
「好的,Chryssa,妳先去確認窗台,看是否有扣緊,然後,再把旁邊的枴杖拿給我。」
柏頓太太將頭一轉,目光朝向了沙發右後側,微開的小窗台,接著視線再移回,停在左側靠牆的拐杖上。
一片寂靜之下,我根據每道指令小心翼翼完成每個動作,才走回沙發左側,將拐杖遞給了柏頓太太。
柏頓太太右手握緊了拐杖,左手撐著沙發的把手,吃力地站了起來。
「手不用過來,需要妳攙扶時,我會告訴妳。」
看著她搖晃的身軀,我立即伸出了手,只是才碰觸到她的左手臂,就聽見她突然冒出的聲音。
柏頓太太傳來的吩咐,讓我立即縮了手。只是,兩側髮際不禁又滲出了不少汗水。
我靜靜地站在柏頓太太後面,看著她費力地撐著拐杖,稍胖的身軀駝著背,緩緩踱步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奶奶老年時的模樣。
「奶奶,怎麼不用新拐杖啊?爸爸媽媽不是前幾天才給妳買了個木頭的拐杖嗎?」
「哪要拿什麼拐杖?妳看奶奶走路的樣子,慢是慢了點,但也沒什麼毛病。」
身材嬌小的奶奶,駝著背,還有一雙腳,雖曾有受迫裹小腳的慘痛過往,但走起路來,確實沒有多大影響。
「奶奶說的沒錯呢,那就不用拐杖啦!」
「這根拐杖啊,是妳爸媽的心意,怕我年紀大了,萬一走不動,還可以稍微幫忙一下。」
「不過奶奶看起來還不錯,就不需要啦!」
「是啊,能靠自己的雙腳走路,當然是比靠拐杖來得好啦!小丫頭,妳要記得,不管什麼時候,身體要保持健康最重要。」
「奶奶,我知道了。」
故事四
在第一時間,我選擇拒絕了卡卡爾太太,多半是因為從小到大,遇到不少的宗教信徒,對方總會伺機而動,或想盡辦法,執意向我傳遞宗教派系的想法;或遊說前往參加宗教團體活動,完全不顧及我可能不認同,甚至會想抗拒的感受。
沒想到,卡卡爾太太的反應,純屬例外的若無其事,倒像是意外的契機,強化了我們彼此交流的頻率。
「卡卡爾太太,請別介意剛剛的事,我能體會妳的心意,只是我對宗教有自己的看法。加上除了工作,平時還要念書,真的沒有多餘時間來好好研讀,也不想辜負了妳的好意。」
工作結束後,臨走之前,我還是對卡卡爾太太說明了一下,總覺得剛剛的回絕有點失禮。
「沒什麼,不用放在心上,大部分的人都是類似的反應,如果換成了我,也會跟妳做出一樣的事。」
卡卡爾太太露出了難得微微笑的和善模樣,還挺可愛的。
「所以,妳沒生氣吧?」
「生氣?為什麼要生氣?這用不著生氣啊!」
卡卡爾太太望了望我,有點訝異聽到我說的話,卻不影響她持續給予的分享。
「我記得許多年前,跟家人剛到英國不久,總會遇到不少本地的基督徒來傳教,即使我們一開始就清楚表明了不同的宗教立場,但一點都沒發揮作用。因為,根本嚇不走對方!」
「我知道那種感受,宗教信仰有種莫名的強大力量,可以驅使信徒們去做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不過,這也是宗教信仰的可貴之處。」
「的確,而且是無可取代的。」
「不過,當時的我還不夠成熟,面對那些常常來傳教的基督徒,我的父母都會選擇沉默的回應,可是我卻相當抗拒,有時候還會造成不必要的衝突。」
「是嗎?真想不到妳會這樣做!」
「我也沒想到。可是,我的反應帶來了不良的後果,與人們之間形成了很大的隔閡;而原因只有一個,從頭到尾我都明白,對方無法瞭解我的宗教認知。」
「所以,卡卡爾太太,後來呢,情況怎麼樣了?」
「為了不讓父母為難,也為了維持家裡的平靜,我修正了心態。畢竟,妳知道,宗教就是種選擇,因人而異的心念選擇。」
「既然一開始,我選擇跟家人來這裡生活,那麼,如果不能接納此地人們與我不同的信仰,甚至還企圖抗拒對方,不是只會更痛苦嗎?」
卡卡爾太太停頓了一下,吞了吞口水後,繼續說著。
「因此,我改變之後,反倒結交不少朋友,有基督徒、天主教徒,甚至還有佛教徒呢!只要不逼迫我變更信仰,也允許我分享自己的宗教觀,我都把他們當成朋友。」
「哇,原來結果是皆大歡喜呢!」
「沒錯。」
卡卡爾太太上揚了嘴角,想必很自豪當時做出的改變。
「難怪妳剛剛會說用不著生氣。」
「妳說,只因為宗教信仰不同就大發脾氣,不就背離了宗教的本質?我想不管哪個宗教,都是堅守良善的原則!」
或許,也是經歷了那樣的過往,才造就了卡卡爾太太如今總能隨心所欲的習性。
「這點我很認同。卡卡爾太太,謝謝妳的分享。我該走了。」
「好的,改天有機會,再跟妳聊聊我的中國朋友。記得,門要關好。」
卡卡爾太太說話的同時,也順手將簽好的工作表遞給了我。
「沒問題!下周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