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寬,
我們的家不在臺北、不在上海,而在蘆竹湳;
你的阿公、你的阿祖、我的阿祖在這裡出生;
你和我也出生在這裡;
我們家族在這裡生活了兩百多年呢!
希望你也感受到:她的美麗,她的溫暖……。
寬寬,
房子不只是遮風擋雨的地方,更是一個家的故事。
我希望把最好的留在新修的祖厝上,
這是我們的先祖留給我的,
我要盡最大的心力,讓家的故事源遠流長。
~林光清
家在情在.重建老宅
林家老宅是在一九三五年關刀山大地震後重建的,不覺又過了八十個年頭,隨著林家子嗣紛紛到外地發展,老宅少了人聲鼎沸,多了歲月風霜—在日曬雨淋的消磨下,瓦落了、木朽了、磚塌了……。
而一度無人知曉。
塵封破敗的老宅,就像村落深處等待兒孫歸來的老爺爺,他孤獨、靜默、無怨。冷清的氣氛中,卻有著未及透露的溫柔心思。
多年來,林光清偕妻兒遠赴大陸拓展事業版圖,經常當「空中飛人」往返兩岸,但每次回國,總不忘重返蘆竹湳老宅。有次林光清偕妻兒回去,一進門詫見眼前一大幅屋頂塌陷下來—
「我們的房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看著眼前淒涼的畫面,戴淑姝既困惑又難過,她對丈夫林光清說:「老宅雖然空置已久,但那是我們家族情感根源,我們有能力一定要修房子,不能讓房子凋零!」夫妻倆很自責,這些年來一直在大陸奔波勞碌,沒有早點發現,一直耽擱直到屋頂都快掉下來了。
好吧﹗我們來修房子﹗可萬事豈能一蹴而成,林光清還得在家族之間奔走相告。
「阿清,林家的祖產要在這一代解決,林家的子孫算你最有能力修建老宅。」林光清的三伯父林添生把重修老宅的任務託付林光清,但這間祖厝的所有權人有十幾個,要說服各房割愛,談何容易?不過,幸好最後靠幾位伯父出面做主,大家才把手中持分都賣給林光清。
產權的問題好不容易解決了,林光清心想,單單只是拆掉老宅毫無意義,他想盡力保留老宅的一磚一瓦,包括屋旁那棵兩百多年的龍眼樹,因為老房子是家的記憶,也是家族歷史的一部分。二○一三年,林光清決定修繕祖厝,並且要以修復古蹟的工法來做。「修舊如舊」,林光清的最大願望,是要讓林家的祖厝以原貌重現。
「老宅只是一個載體,修繕祖厝的目的,是讓它訴說林家的精神。」林光清說。
對他而言,房子好比一部微型的家族史。
這部家族史,有一帆風順、亦有峰迴路轉之時:老宅是祖父林水在八十年前蓋的,曾祖父有錢有田地,祖父年輕時是富家子弟,但卻時勢不順,即便如此,仍堅守著先祖傳承的精神。
「林家傳到我父親時,幾乎已是一窮二白了,但祖父堅信,即使家道不濟,讀書會帶來知識;有知識,就打穩了基礎、給自己製造條件。我祖父把家裡所有田地都拿去典當,讓我父親所有兄弟都有讀書﹗」房子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就是記憶。林光清從房子的一磚一瓦,想到祖父自甘困乏亦要盡心栽培子女,莫名感動。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林光清希望藉著房子發揚林家的精神,讓後世子孫不忘祖蔭,將林家的故事代代相傳下去。
一磚一瓦,修舊如舊
相信家族裡的人更能理解保存祖厝的意義,林光清請表妹張瓈文與表妹婿歐金定幫忙。張瓈文曾在臺北市鄉土教育中心擔任主任一職,負責剝皮寮歷史街區建築調查研究以及口述歷史訪談工作;歐金定是專業的建築師,負責做建築調查,戮力追溯房子的歷史源頭。可是不久他就發現,老宅有一半部分已損毀,加上關刀山大地震後祖厝的原貌已不可考,只能根據為數不多的老照片及老一輩的回憶,盡量還原祖厝最初的風貌。藉著二人在古蹟修復及文史調查的資深經驗,林光清相信老宅可比照古蹟修復的規格,將建築原來的外貌及空間感呈現出來。
據五伯父林恒生憶述,林家祖厝在關刀山大地震之前,是一座三合院,有「正身」與「護龍」,「正身」是五間起。門設於中間,廳房正中央是正廳,供奉神佛及祖先牌位,是家庭祭祀中心,也是接待賓客、婚喪喜慶的主要地點。兩側依循著左大右小的規則,正廳的左邊是大房,右邊是二房。「正身」兩端分別向前各建五間「護龍」,亦有「正身」、「護龍」各三間起,兩旁垂直的屋宇就叫做「護龍」。屋宅「正身」與「護龍」前面的廣場,稱為「埕」,可供休憩或兒童嬉戲,也是曬稻穀的地方,所以又稱「稻埕」。
關刀山大地震後重建的房子,只剩「一條龍」的閩南式建築,有五開間,中間叫作「明間」,即正廳和拜公媽(祖先牌位)的地方,「明間」兩側分別為左次間和右次間,再往左右延伸的兩側為左稍間、右稍間,視輩份依序而住,從住房的配置,呈現長幼有序的倫常關係。
從三合院變成「一條龍」,從建築形式反映出家道興替的況味。只是左右稍間的牆上,都有預留門框,那是林光清祖父昔日有待經濟許可時,再擴建「護龍」的心意。
如此一來,修復老宅,也就是圓祖先的一個夢了。
蘆竹湳林家古厝,原本只是尋常農家的房子,加上關刀山大地震後重建時大多就地取材,因此稱不上古蹟或歷史建物。可是林光清重修祖厝的用料及工法,卻比修古蹟還要吹毛求疵。
古蹟重建的精神是「修舊如舊」,林光清請畫師畫出老宅舊貌,作為建築師規畫設計的藍圖。二○一六年三月,老宅動工拆除、泥作過程,林光清為了還原老宅原貌,不惜蓋了又拆、拆了又蓋。老宅正面的兩道山牆,建築師本來用清水磚來呈現古厝的質樸與細緻,可是砌起來之後,林光清看了眉頭深鎖道:「味道不對!」一句話就全部拆下來重做。
「一定要用老磚老瓦,才能讓祖厝原貌重現。」林光清決定這麼做,然而,祖厝原本的老瓦、老磚很多都已殘破,根本不敷使用。從北埔請來有四十多年瓦作經驗的黃師傅說,舊瓦因為經過長時間風化,也比較薄,而且尺寸大小不一、弧度也不一樣,需要準備六倍份量的瓦片才夠施工之用。也就是說,林家祖厝五間房的屋瓦,需要準備三十間房的舊瓦片。
林家祖厝原本五間房的屋瓦只剩兩間的份量仍堪使用,不足的部分只能在庄內尋覓。剛好庄裡有些人要整修房子,得把舊磚瓦拆了換新妝,他們得知林家修復祖厝要用舊磚瓦,就主動通知林家,但舊瓦份量仍然不夠。林光清還得挨家挨戶的詢問,這個過程也是千辛萬苦,因為蘆竹湳其他老房子的產權也都是在多人的名下,需要說服、交涉的人更多。看到空置失修的老房子,他就主動去問屋主要不要修繕,別人不要的建築廢棄物,林光清卻視若珍寶,為了表示感激,他決定「以新瓦換舊瓦,以新磚換舊磚」,幫屋主整修房子,所需要的材料和工班等所有開銷,都由林光清負責。
林家祖厝修繕施工期間,若遇到下雨,林光清先擔心鄰里老房子屋頂的新瓦還沒鋪上、遭雨淋,還特別囑咐工班暫停自家的工程,先去幫鄰里趕工。這樣「以新換舊」,林家祖厝修繕過程中,讓庄內老房子也一起修復。
然而,林林總總只找到施作所需不到兩倍的舊瓦,跟師傅要求的六倍數量有很大差距,但這已是極限了,因此在拆舊瓦、運送、施工等過程,就得更戒慎小心。
「舊瓦比新瓦的施工多出好幾倍時間,因為不能求快,要很細心、很專心。」已有四十多年經驗的黃師傅說。傳統民房用的瓦片叫「仰合瓦」,是有弧度的,新瓦有統一規格,大小、厚薄和弧度都很一致,而且比較堅硬,因此施工起來比較順手,而且不易碎裂;舊瓦則大小不一、每片的弧度也不一樣,特別是蘆竹湳的老房子,有八十多年歷史,老瓦飽受歲月摧殘後,會產生風化現象,質地比較脆,拆卸時的損壞率很高,施工時還要看不同位置、挑選適合大小、弧度的瓦片來鋪上。
黃師傅經手過許多百年古厝的修復工程:「因為舊瓦難覓,絕大多數古蹟修復時,鋪的都是仿古製作的新瓦,在瓦片燒製時,故意在一些地方燒得黑黑、焦焦的,看起來像舊瓦。」他指出像新竹縣北埔鄉的一級國定古蹟「金廣福」,也是用仿古的新瓦重修。他指著手中的舊瓦說:「不過這一塊抵得上兩塊新的,拆除、整理、鋪砌舊瓦也需時、費工,工錢自然得加倍,但用舊瓦才古色古香、原汁原味。」
林家祖厝五間房的屋頂大約鋪了四、五萬片舊瓦,蒐集的舊瓦超過十萬片。黃師傅說,他做古蹟、老宅修復四十年了,從未見過像「林董」這樣念舊、惜舊的人,一定要挑選同年代,經過相同風吹雨打過的舊瓦與舊磚不可。
祖厝正門旁的兩堵山牆,每一塊磚也都保留了歷史的痕跡,而且不是隨手就砌上的。林光清擔心泥水匠的美學概念不足,還特地請公司裡的設計師入駐蘆竹湳,和建築師一起討論,還把蒐集到的紅磚鋪在地面上,挑選有歲月痕跡、錯錯落落的磚,設計師先鋪好後,再請泥水匠一塊一塊砌上去。
來自彰化花壇的泥水匠黃師傅說:「我做土水六十年了,不曾看過一個業主如此用心在修房子!」
編竹夾泥牆
編竹夾泥牆又稱「屏仔壁」,是傳統建築的工法,用來做室內隔間的牆面,使用的材料包括桂竹、稻桿、稻殼、黏土、麻絨等,在早年農村社會都可就地取材。
歐金定說:「以前農村社會運輸交通不方便,蓋房子的材料都盡量就地取材,製作編竹夾泥牆的材料,是農業生產副產品,除了人工之外,這些材料沒有成本,也不需要運輸。編竹夾泥牆具有調節濕度的功能,以現代眼光來看,是一種低碳建築。」
林家祖厝有使用編竹夾泥牆的傳統工法,負責施作的是在蘆竹湳土生土長的陳世政。他除了求學之外,幾乎從未離開他所成長的這塊土地,年輕時在社區開設鑄銅工廠,退休後在停辦的工廠內,與其他五位友人,一起蓋了一座名為「六合窯」的柴燒窯,並投入陶藝的創作。
陳世政對蘆竹湳有深厚的感情,他看到了蘆竹湳美好的本質,那個本質叫做「家」。為了保存蘆竹湳的老房子,他特地到臺北參加古蹟與歷史建築技法培訓,並取得「古蹟修復泥水匠師」的執照,也曾參與臺北賓館等國家級古蹟的修復。他說,「不只要保存『家』的感覺,也要讓實體的『家』得以延續,這工作得自己親手做才會滿足。」
編竹夾泥牆的施工,先以桂竹片編成骨架。桂竹在農村社會經常可見,數量最多,桂竹更是力學強度比較好的竹子種類。接著在桂竹編架上,塗上「底塗」、「中塗」和「面塗」三層泥作。第一層「底塗」是以二○:一的比例,將黏土和剁碎的稻草和稻桿混合後,靜置七到十天「養土」後才能使用。第二層「中塗」是把泥土和稻穀揉製成粗糠土,靜置約半個月「養土」;「養土」的目的是增加黏性,塗抹時不易龜裂。第三層「面塗」是以熟石灰、水和麻絨,需要三個月時間「養灰」。最後抹灰裝修,白色光滑的石灰層,有助於反射熱輻射,土壁則可以調節濕度。
編竹夾泥牆具有隔熱、隔水與隔音功能,添加稻草和稻穀都是纖維,可以抵抗熱脹冷縮的拉力,避免牆體龜裂,還有冬暖夏涼的效果。
千年檜木從日本還鄉
磚瓦修舊如舊,但是祖厝的樑木、門櫺、立柱所用的木材,已腐朽蟲蛀。
蘆竹湳現存的老房子,多是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關刀山大地震之後蓋的房子,那場大地震之後物資匱乏,蘆竹湳早年是務農的村莊,家家戶戶蓋房子使用的木料都是就地取材,杉木、相思樹及雜木,形狀有圓有方,可看出當年經濟拮据,到山裡找到甚麼木材就拿來蓋房子。
林光清想到用一般杉木,過不了幾十年就會腐朽,但祖厝修繕後至少再傳百年,就要用最好的紅檜和扁柏,「但用這麼高規格對嗎?搭不搭?會不會太奢侈了?」在木材的選擇上,林光清思之再三,反覆斟酌。
「放大格局來看,這棟老房子也是屬於臺灣的!」
林光清心中驀地浮現這句話,不再糾葛、豁然開朗,重建古厝並不是要自住,而是希望藉老宅敘說林家祖先傳家的精神,但不只是為了一個家族,也為了臺灣﹗老宅的傳承也為臺灣人提供人與鄉土的連結,老宅的精神匯入國族的歷史與文化源流,必更悠遠綿長。
於是,二○一五年十一月,林光清決定祖厝修繕使用的木作,要用最好的紅檜和扁柏,「我若要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到最好!」剛好他的友人黃孟新很懂木材,請他協助從日本買回檜木,共運回五千六百才、十五立方米的臺灣扁柏,有紅檜、黃檜。日據時代,日本人砍了臺灣最好木材運回日本,現在被林光清買回來,迎回原本屬於臺灣的珍寶,也算是讓神木「還鄉」。
為了追求極致,古厝修建費盡心思,迎回臺灣珍貴檜木後,林光清還在老宅後方的廣場空地上搭起木工坊,請來經驗豐富的大木工匠師傅,以地為底畫起藍圖,並獨創打出圓形工法,無論是良率、效率、直度、圓度、金滑度都可以達到百分之百,材料之講究、工法之精緻,務求完美呈現傳統的工藝,這座木工坊,宛如極致木藝的創作空間。
建築師歐金定說,檜木質地很細密,吸濕比杉木低很多,只要沒有人為破壞,可以耐幾百年,但檜木也有分級,林光清從日本買回的這批檜木,比一級檜木更好,是神社寺院、宮殿才會有的等級,「選用最好的檜木,也反映林董經營事業的態度,以及一貫追求完美的精神。」
接手大木作的魯班匠師莊傳興,從十三歲就開始當學徒,參與過北港朝天宮、鹿港龍山寺,臺南南鯤鯓代天府、霧峰林家花園、北埔金廣福、新屋范姜古厝等古蹟修復,他也是經文化部認證的傳統匠師,擁有大木作及小木作證書。
「我摸了一輩子的木頭,從沒見過這麼好的紅檜,近乎完美!」莊師傅摸著要當作林家祖厝大門的兩片檜木,讚嘆說:「這是可遇不可求,能裁取到寬一米二、高兩米二的木門,估計這棵紅檜的樹齡至少有兩三千年,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還要有心!」
莊師傅說,臺灣扁柏有黃檜和紅檜,林家古宅大門的門框用黃檜,門板用紅檜,等級一樣,紅檜的硬度更高一點,最難得的是,都很完整,他做了一輩子國定古蹟的修復,沒見過如此完美的檜木板;霧峰林家雖然也用檜木,但都是一片一片去拼成,沒有這種一體成型的檜木材,林光清修復祖厝,不惜重金從日本飄洋過海買回來千年神木的檜木,「這是國寶級檜木,跟林董有緣,註定要等到林董把它們從日本人手中買回來,這是緣分,世世代代可以傳很久!」
做過許多國定古蹟的修復工作,莊傳興說,有錢人很多,但不見得願意把錢花在修復古蹟上面,林光清讓千年檜木返鄉,用來蓋祖厝,這很不簡單,「可以看出林董這個人很認真也很『龜毛』,不然不會花大錢還大費周章從日本買回臺灣千年神木。」
已是技藝頂尖的資深匠師,莊傳興卻喜歡接受挑戰,「愈難做的,我愈想把它做好﹗」他愛不釋手地撫著紅檜門板說:「摸到它時既珍惜又戰兢,這麼好的木頭絕對不能出錯,每一刀下去,都不能『NG』重來。這壓力多大!不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就沒有壓力,尺寸不能弄錯,若破壞了或弄錯了,無法找到第二塊。」他以前做的古蹟修復,比較好找替代木料,林家祖厝用的檜木,是千金難買的替代品。
另一個挑戰是「大木作,當細木作」。木作分為四大類:大木作、小木作、細木作、木雕。大木作是指建築本體的樑柱等木作,小木作就是隔間和門窗,細木作是家具。莊傳興擁有大小木作匠師證,他說以細木作講求精緻完美的工法,用在建築營造的大木作上,他還是第一次接受這樣的挑戰,「讓我第一次體會大木細木作是甚麼回事,這個機會很難得,我覺得這輩子值得了!」
莊傳興認為,有錢人有本錢、但不一定肯花錢來這樣修祖厝,「祖厝修好了可以再傳幾百年,讓世世代代的子子孫孫都知道,這是第幾代祖先修的祖厝。這不簡單,林董知道該留甚麼給子孫,才是最好的,用國寶級檜木重建的祖厝,是世世代代、永永遠遠的!」他認為林光清這筆錢用得很有意義。
「他用心,我們也跟著他用心,就好像是林董牽著我們一路登峰造極!」莊傳興如此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