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春秋

名人推薦：駱以軍（小說家）

詹偉雄（文化評論家）

張誦聖（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亞洲研究學系及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

──專文評述

如何像王禎和一樣活著

那原本只是課堂作業，老師要我們每人深入探究一個作家，我抽中了王禎和。看到他生年是兩百年前，死在一百五十年前，實在有夠麻煩，只好去問我們家生年最接近王禎和的阿公。伊是從地球來養老的，一百五十七歲，電光拉皮修復過，看上去年歲跟我差不多，時常穿著夏威夷花衫和短褲，成天讀冊，是那種真的整本有重量要翻頁的冊喔，全部攏是伊特地從地球運過來。伊是古早時代的業餘作家，只會用文字表達，不像現此時作家能編寫整個情境，讓讀者直接進入想像世界體驗作家寫出來的一切感覺。阿公有點不歡喜我們那樣看冊，伊說，看冊就是光讀文字就好，這樣才有想像空間，攏寫便便給人感受，一點意思都嘸。說歸說，伊從來不會叫我們不要讀電子冊，就是希望有機會可以跟伊借冊去讀，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讀冊。

當我跟伊提到作業要做王禎和，伊好高興，親像我說要讀伊的小說。伊說，乖孫，你眼光不壞（伊不知這是抽籤的），王禎和很趣味，雖然是做功課，讀看覓應該會有收穫。伊邊說邊從書架上抓了好幾本珍本書給我，恁爸其實有點抖，全是一百幾十年前的骨董冊，要是有什麼閃失，破頁或摺到，恁爸就賠到脫褲囊也賠不起。阿公說，免驚啦，這攏是複製品，原版我也買不起，你拿去好好看，只有照古早方法看你才能體會王禎和的小說趣味在哪。我說，阿公你有所不知。其他同學的作業題目，很多都有大腦資料備份，他們有什麼問題只要問作家本人就解決了，哪有像我這麼工夫，還得讀冊，再還原時空背景，我嘸是只有這科要顧。阿公嘆了口氣，孫仔，我也算寫字的，我跟你說，大部分的問題去問作家本人也是嘸任何答案的，又嘸是自動販賣機。而且，嘸是啥人的阿公寫過字的囁，你比別人方便多了，有什麼問題就來問我，先讀過這幾本再來討論。伊抓了王禎和的書推給我。

阿公真是不瞭解。我的地球史和地理都不太好，怎麼有辦法理解一個兩百年前的臺灣古人，寫的還很多是伊小時候的風土故事，連阿公都沒經歷過，也只能猜個大概。結果一翻開那本《嫁粧一牛車》，第一頁寫著「生命裏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真令我無言以對。

對咱這代人來說，受限於身體適應的重力，幾乎是不可能親自回到地球實地考察作家生活過的所在。咱至多就是遠端操控，租一具身軀，在地球趴趴走四界看。火星到地球的距離在5470萬公里與4億公里之間，傳訊至少要二十分鐘，操作的時差很麻煩。我學到的歷史說，二○三五年是人類第一次踏上火星土地的起點，經過幾十年的探勘、開發、建設，人類才慢慢在這裡待下來。最早留下的那代人，來自地球各地，他們來尋求新的機會和生存空間，漸漸也把火星當成家了。他們在這裡工作、生活、繁衍後代，移民陸續加入，百多年來突破了五十萬人口。日子雖然比起一百年前好過，許多生存資源仍然缺乏，除了持續進行火星地球化的計畫工程，還得靠補給船、轉運站和月球定期支援。人類正在航向無垠的宇宙，咱這裡就是前線基地。

火星認同始終是麻煩事。像我阿公那輩人最老番顛，伊們來到火星卻老是在講地球哪裡好、呼吸比較自由，既然那麼愛地球，怎麼不留在家鄉，只會在我們耳孔唱拉力歐（radio），唱的比說的好聽啦。每遍阿公看到我食列印的水果，伊就搖頭說，可憐，沒食過真正的芭樂蓮霧。可是我食的明明就是仿真水果，口感和營養成分攏跟地球原版的芭樂蓮霧同款啊。阿公也嫌平素生活有太多限制太閉鎖，住在玻璃罩裡，不能想出門就出門，要先換上調整氣壓和防輻射的太空衫，常說可惜我生在這裡，大概很難跟他回地球看看了。我不是很能體會伊的心情。這裡就是我的家園，從小到大在這裡成長，沒覺得哪裡不方便，而且資源稀少才能更準確運用，從前地球低科技時期那款大量浪費能源、製造污染，反倒麻煩。一方水土飼一方人的道理，阿公也不是想不通，大概就是還在適應新生活吧。

我花了幾天讀冊，最大感受就親像腦子運動到一些比較沒用到的肌肉，頭殼好像比較鬆、比較闊，文字在內面撞來撞去，撞出一個空間，有很久很久以前的人、話語、馬路、建築，攏在鬥熱鬧。我是在阿魯吧（Alu Bar）跟阿公提到這感覺，伊聽了歡喜，喝了口臺啤，咂咂嘴，咧開笑。阿公說，恁老爸老母要去送貨，問我欲來參你作伴，我想想，也好，地球住太久，換個環境養老不壞。不然無聊習慣就會荏懶，整個人就爛了了。其實我知影這不過是其中一個原因，重要的是阿媽翹了，伊也不想繼續自個待在地球觸景傷情。爸媽他們每趟送貨路程就要一個火星年（一個火星年等於687個地球日），我當然說我已經夠大了，好手好腳，況且有同學、鄰居，自己生活沒問題，不用特地叫阿公過來。他們說我從小到大沒跟阿公本人相處過，有點可惜，要是阿公願意來最好，伊不來就放生我。據說地球環境過去兩百年變動太劇烈，導致人體機能有些變化。有研究指出，現在懷孕很拚，即使採人工受孕，都不容易著床、自然生產。我爸媽快滿一百歲才生下我，他們本想說既然生不出來就隨緣，沒想到跨入中年後半卻當上父母。阿公跟他們都是屬於有地球經驗的頂輩人，見證人類建立起新型態的星際社會，有時就會很愛感嘆，那聽來就散發著濃濃的回憶氣味。

比如阿公愛來的這家阿魯吧，店名出自伊少年時喜歡的小說書名，伊一到火星馬上就說要看看，結果一試成主顧，幾乎每天報到，臺灣來的同鄉頭家叫小賀，阿公笑咳咳說，你叫小賀？我看你來這開阿魯吧有影腳數（ kioh-siàu）不壞！伊上愛阿魯吧的便所，每回啤酒喝得膀胱脹，伊就歡喜得跟什麼似的，開開心心旋尿去。我掠準伊是在這裡氣氛好心情就爽，結果有回跟他一起去放尿，咱爺孫站在各自的小便斗前，伊說，你看，小便斗放碎冰角放到尖起來，尿燒燒澆下去，隨融出熱氣，還有垮掉一角的哐啦聲，在這放尿真是享受，這應該是全火星上讚的小便斗。是啊，可是這也是全火星少數要收費的餐館小便斗。我不是很能理解阿公的爽快，在我看來，這有點浪費。雖然火星有南北極冰帽水庫，供給日常用水足夠，但這樣奢侈用水我看了實在有點彆扭，沒法度，老地球人總有些難以改變的習性。當初時阿公歷經兩百五十天旅程抵達火星，休息不到半天就要求去參觀二○一二年的火星探測器好奇號降落的「布萊伯利降落地」（Bradbury Landing, 4.5895°S 137.4417°E），每個地球人都要去的超熱門觀光景點。其實好奇號當年並不是準確降落在那個座標位置，稍微偏移了一些。那一帶平坦空曠，早結束探測任務的好奇號站著當標本，參觀臺附近擺滿二十世紀小說家雷．布萊伯利紀念品，一些衫、帽子、複製紙冊和電子冊全集之類的。也不知為啥每個人到了那裡總要買冊（幾乎至少都會買本《火星紀事》），好似別處沒得買。阿公邊摸著紀念衫邊說，古早古早，遠在伊出世前，也有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寫一群像水母的火星人大老遠跑來侵略地球，人類被巴假的，最後都變成低等生物和飼料。但火星人卻在快要統治世界之時感染了細菌，全部死光光。結束。伊買了頂紀念帽戴上，又說，其實這攏是距離太遠，人類編出來安慰自己的故事，就算寫到差點毀滅世界亦沒要沒緊，不然太孤單了。

老樣子的飯後時間，阿公跟我又去阿魯吧暖暖蛇。小賀照例端上兩杯冒著白泡泡的臺啤，用的是復刻版二十世紀末臺灣啤酒厚玻璃杯。席間聊到我正在做王禎和的報告，小賀說，不錯呀，他也滿喜歡這個小說家，印象中好幾篇跟歌曲有關。阿公附和說，你這一講，我才想起來。伊轉頭問我，你讀完《人生歌王》沒？我點點頭。你知那本小說內的〈素蘭小姐要出嫁〉、〈人生歌王〉有啥關係？我說不知，不過有聽歌，啥咪嘿咻嘿咻嘿咻的。阿公隨即吩咐小賀放歌，讓伊好好解說一番。伊說，〈人生歌王〉的主角林小田，其實寫的是真有其人的寶島歌王葉啟田的故事，〈素蘭小姐要出嫁〉原唱雖然是黃三元，不過伊演唱版本亦很受歡迎，不少人當作伊才是原唱。

故事抓在歌王林小田逃亡在深山裡開場，伊穿著高中制服假裝來準備大學聯考，回憶自己怎樣從嘉義鄉下到臺北打拚變歌星的過程。我雖然很想說小說我有看免擱重複講一遍打斷伊，但伊講得嘴角有沫，靜靜聽伊話。重點不是林小田跟葉啟田之間的關係，而是要看王禎和怎樣敘述這個故事，怎麼寫得引人想讀下去，又怎麼安排人物和行動的合理性……葉啟田的歌聲在背景太有滲透力，我根本沒在聽阿公的解說。小賀忽然說，下一條是世界名曲〈愛拚才會贏〉！阿公停住，小賀也停住，他們跟著前奏音樂晃頭抖腳打拍子，「一時失志嘸免怨嘆，一時落魄嘸免膽寒，哪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他們大聲合唱起來，我都歹勢不跟著唱了，幸好阿魯吧也沒太多客人。歌曲放完，阿公補充說，這就是〈人生歌王〉的後續：葉啟田被抓去坐牢，出獄後，又唱紅〈愛拚才會贏〉，繼續衝甲掠袂牢，夭壽猛。整個臺語歌壇只有幾人從少年到老都有代表金曲，伊絕對是其中一個。

後來阿公又喝了幾杯啤酒，上了兩三次伊上愛的便所，聽可愛的哐啦聲。伊只是沉浸在葉啟田的歌聲，擱淺在伊的回憶，沒再提到王禎和。我帶著伊離開時，小賀說，恁阿公可能孤單太久了。

我安置好阿公睡眠，待在客廳隨意聽點音樂，補充點時事新知。大部分的即時新聞都要讓人關心與自己生活沒直接關聯的事，睡前看這些東西真是反胃，還是看我的冊去。我的意識穿行在所有被寫出來的時空，還有很多老電影供我隨選代入，唯一的麻煩就是，恁娘哩，這麼多到底怎樣選哪？隨機是個辦法，反正被拋到哪個情境就玩哪個，沒事先作功課也沒準備，玩起來總是比較刺激，像真的一樣。有次代入二十世紀末日本片精選，結果是在荒島玩大逃殺，我簡直空降似的，還沒拿起武器（是支可悲的小湯匙）就被爆頭了，下一個場景就是我坐在控制室觀看這班高中生的互相殘殺。這類部分角色體感轉換太多次，有時很難立即入戲，不如回到老電影院放映模式，單純觀賞就好。我有些同學讀冊讀到頭殼壞去，說什麼好想去地球跟月球看看，講得好像他們有著無以名狀的鄉愁呢。每次聽到這種話，我就想回，同學，你生在這裡、長在這裡，這裡就是你家，你沒離開家哪來鄉愁啊？

有次我忍不住跟小美冤家。伊振振有詞說，恁老師啦，咱讀的冊超過八十趴攏寫地球的代誌，十多趴寫月球，剩下幾趴寫紅球，歸天讀、日日讀，想望地球，想欲去看覓很正常好不好。我回恁爸懶得跟你講。伊面腔隨變，起屁臉要駛我祖公什麼的。我又嚷，我阿公整欉好好踩在厝裡，由在你駛。

我知影，確實大部分冊攏是寫別處的世界，要不就是古早時代的故事。咱火星故事幾乎都是從前的科幻小說家虛構的內容，扣除紅色星球、大運河遺跡（以前人不知那就是長度四千公里的水手峽谷）、水母火星人這類描述，地點換作水星、金星大約也可以吧。反正攏是假的。很多人花大錢、耗費來回五百天搭機去地球玩一趟，天天受限，光是地球重力是我們習慣的三倍這點就吃不消，不管怎麼在途中訓練體魄，結果還不都要租代用身體四界逛。再怎麼玩，終歸要回返，那個地心引力就擺明著永遠要抗拒我們。人真奇怪，越不便就越要去。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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