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少女閨房裡燃著數盞燈。
程微坐在半新不舊的梳妝檯前,默默望進雕描金纏枝玫瑰花紋的鏡子裡。
鏡中的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若是細細端倪,一對遠山眉舒揚開朗,黛眉下是形狀優美的內雙丹鳳眼,眼瞳黑亮且大,眼角微微上挑,配在標準的鵝蛋臉上,想也是個初露風姿的青澀小美人兒,只可惜那略黑且粗糙的肌膚,還有額頭、腮邊冒出的幾粒紅痘,以及下頷上未褪的痘印,生生奪走了旁人認真看第二眼的興致。
程微卻看了第二眼、第三眼,隨後打開妝檯上放著的雕紅漆牡丹花開匣子,取出一盒印著「巧天成」三個秀雅小字的脂粉,蘸了些小心翼翼的往臉上抹。
「別塗脂抹粉了,我早說過,出生時臉著地了得換,靠妳一層層的刷臉,有什麼用?」
一個尖細的聲音在腦海中突兀的響起,程微卻只是手微微一頓,就面無異色的看向一旁伺候的侍女:「歡顏,我這樣可好?」
那叫歡顏的侍女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卻有幾分呆氣,聽見程微問她,認真看了一眼,道:「太白了,像昨日姑娘賞我吃的白饅頭!」
程微嘴角一僵,另一側的粉衣丫鬟忙道:「姑娘,您別聽這小蹄子胡說,您用了這『巧天成』的脂粉,臉龐白淨得像清池中的玉蓮,表公子見了,定會歡喜的。」
程微嘴角忍不住一翹,到底覺得女孩子家聽了這話該害羞的,她也不好把將要見到止表哥的欣喜表現得太明顯,下巴微抬道:「休得胡說,這和止表哥有什麼關係?」
她說著話,又抽出潔白的絲帕把臉上的脂粉擦去了一些。
原本兩個丫鬟裡,她更喜歡嘴甜的巧容,可隨著這大半年來腦海中莫名出現的聲音越來越刻薄,以往歡顏那些傻話落進耳中,不再那麼讓人氣悶,反而使她下意識覺得更靠譜些。
見到程微的動作,巧容臉微沉,眼角餘光狠狠掃了歡顏一眼,繼續討巧道:「是婢子說錯話了,我們姑娘任誰見了都是歡喜的——」
恰巧那聲音又響起:「再擦下去,妳那滿臉痘印子又露出來了。我早說了,只要妳聽我的,放點兒血,別說是妳這痘印,還有這張黑臉,就是碗口大的疤也能讓它光滑如初——」
一直面色平靜的程微眼中流露幾分驚懼,陡然變了臉,冷喝道:「閉嘴!」
巧容頓時愣住了,眼底飛快閃過不忿,忙跪下來請罪:「是婢子不會說話——」
程微只覺身心俱疲,擺擺手道:「妳們都出去吧。」
等兩個丫鬟退出去,她才咬了牙,低聲道:「不許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我已經是大姑娘了,才不會被妳這孤魂野鬼的花言巧語矇騙了去!」
她的聲音還未脫女童的清脆,自然也沒什麼威脅性可言,那個聲音就嘲諷的笑起來:「呵呵,其實妳是心動了吧,所以才這樣害怕聽我說?」
程微一下子把唇抿緊了。
她想,這妖孽一定是極邪惡的,聽它都說了什麼話?去痘印的法子,它有;美白細膩肌膚的法子,它有;甚至連令睫毛變長的法子,它也有!
這些話,哪個少女聽了不心動呢?
幸虧她以往最喜歡纏著二哥講書,聽過鬼怪利誘人心,最後害了人性命的故事,才沒讓它得逞!
見程微依然不為所動,那聲音越發刻薄:「嘖嘖,就憑妳這模樣,也難怪被妳表哥拒絕了!」
「胡說,止表哥不是以貌取人的人!」程微是真的有些惱了。
外祖家的表姐妹不少,可她從有記憶起,每次過去,止表哥都會牽著她的手,帶她賞花吃點心,還一起爬過樹,看過螞蟻搬家,比對表姐妹們都要好。等她大了些,止表哥雖不會再牽她的手,可對她依然溫柔和善。
她雖為樣貌煩惱過,但後來發現,她在意且也在意她的人,比如止表哥,從沒因為這個嫌棄過她,便也漸漸把這煩惱丟到一旁了。
「既然他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那妳天沒亮就塗脂抹粉的做什麼?」
程微聽了這話,臉上閃過幾分難堪,卻坦然道:「止表哥雖不在意,我卻想讓自己更好看些。」
說到這,她頓了頓,沒等那聲音響起,再開口就堵住了它接下來要說的話:「不過我是不會被妳誘惑,用鮮血去鼓搗什麼鬼畫符的,妳就趁早死心,別再纏著我啦!」
那聲音陡然安靜了。門外傳來巧容的通報聲:「姑娘,二姑娘來了。」
程微臉上表情一下子柔和起來,開口道:「快請進來。」
站起來還沒走兩步,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就從屏風後輕車熟路的轉了進來。
她正處在女子初綻風華的時候,清麗端莊,身量適中,舉手投足間顯出良好的教養,唇畔從未退去的笑容令人望之可親。
程微心頭晃過一個念頭:難怪常聽別人悄悄議論,二姐姐比她還像個嫡女了,論容貌性情,她確實是及不上的。
少女未語先笑:「我本是來看看需不需要幫忙的,沒想到三妹都妝扮妥當了。」
她說著話,眼波流轉,落在妝檯上未合攏的脂粉盒子上,便笑了:「我說三妹今日氣色怎麼格外好,原來是用了『巧天成』的脂粉。讓我猜猜,這一定又是二哥送的,對不對?唉,除去進宮當了太子妃的大姐姐不算,咱們二房三個姐妹裡,二哥獨獨疼妳,也難怪我和四妹心裡總泛酸呢。」
她雖這樣說,面上笑意卻不減,顯然只是打趣,姐妹之間的親暱自然流露。
程微忙替二哥辯解:「不是二哥偏心,是……是我生日那日哭了鼻子,二哥才買了幾盒胭脂水粉送過來的。我這裡還有一盒未開,二姐先拿去用吧。」
提起生日,程微情緒有些低沉,伸手從匣子裡摸出一盒未拆封的脂粉遞過去。因是二哥送的,心底雖有幾分不捨,可因為是給二姐,就把那不捨壓下了。
論起來,大姐和她才是嫡親的姐妹,姐妹二人感情也好,可因為年齡差得多,從小玩到一處去的還是只長了她兩歲、生母早逝的二姐程瑤。
「我素來不用這些的。」程瑤挽住程微的手,安慰的拍了拍,「那日也是不巧了,讓那小霸王偷聽了去,嚷得人盡皆知,不然止表哥也不會擺出冷淡的樣子,惹三妹傷心了。」
程微垂了眸,喃喃道:「是呀。」
她生日那日,忍不住對自小親近的止表哥吐露心意,不曾想老景王爺家的小霸王和幾個玩伴躲在一旁偷聽,把這事傳揚開來,讓她成了京城中的笑柄。
到現在,程微都忘不了,止表哥沉下臉說「微表妹請自重」時的神情,之後幾次相見,止表哥都對她冷著臉避之不及,讓她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今日是止表哥的十六歲生辰,他卻沒法再避了,她只是想問一問,是因為她的表白,讓他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才羞惱得不理會她嗎?
程微心底泛起了委屈。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生日——二月初二,是大梁一年一度的花朝節啊!
在這一日,少年男女們大著膽子對心上人吐露心意,只要發乎情、止乎禮,是不該被嘲笑的。
等她提醒了止表哥,止表哥便不會對她冷眼以對了吧?就算是對她無意,就算她不能像小時候夢想的那樣永遠住在外祖家,她依然是他的表妹呀。
想起止表哥以往的好,程微心裡篤定了些,雖和程瑤關係好,也不願讓她瞧了脆弱的一面去,抬了頭道:「該走了吧?」
這時巧容笑問道:「姑娘,您今日穿哪一件?」
程微下意識的向程瑤投去詢問的眼神。
二姐總能把尋常的衣飾搭配得出彩,容貌不說,才情心思似乎天生就自帶,任她挑燈夜讀,也趕不上二姐隨口說出的錦繡華章。
程微偶爾也忍不住嫉妒,轉念一想,她雖沒有這些可以炫耀,可還能炫耀姐姐嘛。
她大姐是賢良的太子妃,二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不是誰家妹妹都有這個福氣的,特別是——還把蓮皎居那個討厭的愛哭鬼比下去了!
程瑤掃了巧容呈上來的幾條披風一眼,指了其中一條道:「這條月白色素錦織銀的不錯,襯得三妹清麗。」
她忽然放低了聲音,笑道:「我瞧著,止表哥喜穿素淨些的。」
程微目光在那條大紅撒花的明麗披風上一掠而過,點頭道:「就穿月白的吧。」
她其實挺喜歡大紅色,不過幾年前二姐就說過,膚色黑的人穿紅色會襯得臉色更黑,從那時起,她就沒怎麼碰過紅色了。
穿戴好,程瑤牽了程微的手往怡然苑而去。
程微個子高挑,又有些豐腴,裹了月白的披風,似是顯得更豐潤了些,單從背影瞧著,才十三歲的她比起體態婀娜的程瑤來,倒更像是姐姐了。
巧容嘴角撇了撇,察覺歡顏靜靜看她,狠狠瞪了一眼,忙抬腳跟上去。
程微二人還沒走到怡然苑,路口處就遇到了她這幾年來的死對頭——庶妹程彤和程彤的生母董姨娘。
程微已經說不清對程彤母女的厭惡是從何而來了,或許是每次對上時,無論緣由,最終父親總是把訓斥留給她;又或許是每當程彤哭得梨花帶雨時,旁人看向她的眼神。
也或許,根本不需要找原因,當失蹤多年、她出生後就未見過的父親,領著程彤母女出現在她和守寡多年的母親面前時,她對這母女二人的情緒,除了厭惡就再也找不到別的了。
程微的父親——程二老爺,是上不過四代的懷仁伯府這幾代子孫加起來,最出眾的人物了。
他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還選上了庶吉士,入翰林院鍍過金的。
這對頂著勛貴光環,實則程微的高祖父是由一位赤腳大夫混來一個世襲爵位的程家來說,無異於雞窩裡出了一隻金鳳凰。
要知道程家這幾代的子弟,就沒有成器的,能識字已經是不給祖宗抹黑了。
也許是木秀於林,少年得志的程二老爺在翰林院混了三年、外放三年,回京述職後,留下有孕在身的妻子,帶著美妾春風得意的再次上路時,就遇到劫匪跌落懸崖。
懷仁伯老夫人揪著程老伯爺的耳朵哭暈了無數次,最終只尋回來那美妾的屍首,程二老爺卻落了個屍骨無存的名頭。
那美妾,就是二姑娘程瑤的生母。
不曾想,程微八歲這年,程二老爺領著嬌妻稚子突然出現,說是被董姨娘的秀才老爹所救,養傷期間因為失憶與董姨娘成了夫妻,近來恢復記憶,總算是回家了。
八歲的程微,望著比她小不了多少的那對孿生姐弟,只覺身在夢中,茫然望向母親,只收到母親冰冷絕望的目光。
因為這段陰差陽錯的往事,董姨娘委身做妾,比旁人家的貴妾待遇還要高上幾分。在父親的要求下,母親硬頂著,拒絕了把三弟程曦記在名下,卻不得不把程彤記下了。
更令人氣惱的是,程彤姐弟還得了父親的允許,在府裡時,能夠對董姨娘繼續叫娘。
這一切的一切,怎麼能不令程微厭惡!幾年交鋒下來,她一見了程彤那張泫然欲泣的錐子臉,就有把繡花鞋脫下來,甩在對方臉上的衝動!
「原來是二姐和三姐。」輕柔的聲音響起,盡顯少女嬌怯。
程微垂了眼,盯著鹿皮小蠻靴不無遺憾的想,可惜不是夏天,那帶了汗味的繡花鞋扔過去,才夠爽快!
程瑤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率先微微一福,喊了一聲「董姨娘」。
按理說,程瑤是主子,不必對妾室行禮的,但董姨娘來歷不同,她大大方方施了半禮,既不顯親熱,又不失禮數,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董姨娘露出個笑,喊了一聲「二姑娘」。
便是程彤,看向程瑤的表情都和看程微時不同,搖頭道:「二姐一大早又去幫三姐忙了吧,也不知妳掏心掏肺的,人家領不領情呢!」
一聽她挑撥,程微挑眉冷喝:「愛哭鬼,再嚼舌,當心我撕爛妳的嘴!」
「誰嚼舌啦?」
程彤語氣不帶半絲火氣,明明說著是非話,聲音卻還是輕輕柔柔的,程微的冷喝聲就格外突兀了些,惹得路過的下人們紛紛看來,心道三姑娘似乎又找四姑娘麻煩了。
「年初的賞梅宴,二姐作了一首詠梅詩被止表哥讚了,我怎麼恰巧撞見三姐姐氣得跺腳呢?」程彤笑嘻嘻問道。
程微難得的有了幾分心虛。
是的,她有時候,是忍不住嫉妒二姐姐才情的。這個「有時」,就是看到止表哥對二姐流露出欽佩讚賞的神情時。
那是止表哥從未對她流露過的神情,哪怕她夜夜練字,抱著詩集看到忍不住睡著了,第二日無奈發現口水又毀了一本詩集,卻依然想不出絕妙的詩句來。
二姐說過,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來,她沒有這份靈性吧。
「那又如何,嫉妒我和二姐自小一起長大、感情親厚就直說,東扯西扯做什麼?」程微環抱了程瑤手臂,一雙丹鳳眼微挑,斜睨了程彤一眼,挺直了脊背從她身側走過。
程彤忽然動了動鼻子,隨後目光落在程微臉上,一直輕柔的聲音終於有了些波動:「我說今日這樣自得呢,原來是抹了『巧天成』的脂粉,只可惜再好的脂粉,也看人,白白浪費二哥心意了。」
懷仁伯府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這幾年雖略好了些,「巧天成」十兩銀子一盒的脂粉,也不是姑娘們能用得起的,不用多想,這定然又是二哥送的!
程彤打擊程微的容貌不是一、兩日了,但經歷了腦海中聲音的摧殘,這點程度的打擊對程微來說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她不怒反笑:「誰讓二哥疼我,不怕我浪費呢!不像有些人再稀罕,可惜沒人送。」
她說著一掃董姨娘,笑盈盈道:「是我忘了,『巧天成』的脂粉四妹是慣用的,有花姨娘給妳準備呢。」
程微說完拉著程瑤飄然遠去,留下程彤母女彼此對視,眼中皆有怒火。
程微這聲「花姨娘」,是戳到董姨娘痛處了。
先前說了,董姨娘的父親是位老秀才,董姨娘文學程度的高低不好說,卻生成了一副風花雪月的肚腸,與程二老爺吟詩作對,紅袖添香,不知多和美。
程二老爺喜歡的,正是董姨娘這種多愁善感的才女。
只可惜,這大才女卻有著相當俗氣的芳名——春花。
以往在山溝老家,鄉鄰們對唯一的老秀才敬重得不得了,對老秀才的獨女,也學了城裡人,文縐縐叫一聲「董家娘子」。
可自打董姨娘進了懷仁伯府,一串丫鬟跪下磕頭,領頭的因喊了一聲「花姨娘」,讓反應過來後的董姨娘差點哭暈在程二老爺懷裡,而被雷霆一怒的程二老爺打發去洗衣房後,從此整個懷仁伯府,就只有程微偶爾會故意叫上一聲「花姨娘」了。
程彤盯著程微遠去的背影,狠狠扯了扯帕子。
她實在想不明白,二哥為何獨獨對程微好了。
若說對她冷淡,她可以理解,可二哥也不過是從旁支過繼而來,當初是以為父親不在了,好給二房延續香火的,對程微,就真的有深厚的兄妹之情了?
要說討人歡喜,二姐不是比程微強許多?
如果因為程微是嫡女,可她剛來那兩年,大姐程雅還未出閣,她冷眼瞧著,二哥對年齡相近的大姐也不似對程微這般好。
程彤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酸泡泡不停往外冒。
三弟只比她小了一刻鐘,自小呆板無趣,生生讓她失了擁有一個好哥哥的機會。
「彤兒,咱們也快過去吧。」董姨娘恢復了平靜,拍了拍女兒肩頭。
程微二人已然到了怡然苑門口,經丫鬟通傳後攜手走進去,齊聲道:「母親。」
坐在美人榻上的婦人抬眼,見到程微抹得白白淨淨一張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婦人抓起手邊高几上的茶杯,就擲了過來。
白底紅梅的瓷杯在程微腳邊跌了個粉碎,茶水打濕她的裙角,素裙染上茶漬,格外顯眼。
程瑤陡然變色:「三妹,茶水熱不熱?沒燙著吧?」
程微搖搖頭:「沒燙著,茶水是溫的。」
十三歲的小姑娘,猶如稚嫩的小荷才露了一角,可就是這個面容還未褪去青澀的小姑娘,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茶杯,還有母親的盛怒,卻顯得格外平靜。
她只是看著婦人,一雙丹鳳眼格外沉靜:「母親怎麼了?」
婦人已從美人榻上起了身,臉上烏雲密布,幾步逼近了程微,胸脯的起伏顯示她極力壓抑的情緒:「程微,妳還問怎麼了?」
她伸手扯了女兒一把,把她往鏡子前帶:「妳看看妳把臉抹成什麼樣子?難道妳還沒死心,要再丟一次人嗎?」
「母親?」
程微眼睛微微睜大,顯然沒想到母親的盛怒,和她今日妝容有關。
母親對她一直是冷淡的,自從生日宴上鬧出笑話後,在冷淡之外就更多了斥責。可她未曾想到,原來當一個人嫌棄另一個人時,哪怕只是塗個脂粉,也是錯的。
「妳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心思,生日宴上就敢腆著臉和妳大表哥胡說了!妳知不知道後來妳大舅母見我,委婉和我說的那些話?那一個個字,就如一個個響亮的耳光往我臉上甩!」
婦人劈頭蓋臉一通話,把程微都說懵了,她嗓子眼發乾,嘴張了張,不自覺問:「大舅母說了些什麼?」
程微的外祖家,是世襲一等衛國公。當初容家爭奪天下,從龍之臣無數,封一等國公的不過八人,到了當朝,除爵的除爵、降等的降等,八位國公只剩其二,其中之一便是衛國公府韓家,而程微的大舅母陶氏,正是現任的衛國公夫人。
在程微的記憶裡,大舅母纖纖弱質,對她從未高聲說過話,每次去了,總是含笑噓寒問暖。程微小時候曾大逆不道的偷偷想過,要是她的母親像大舅母,祖母像外祖母,那就好了。
是以,她實在難以想像,大舅母說了什麼話,能讓母親氣惱成這個樣子。
「妳還好意思問人家說了什麼?」韓氏只覺氣血上湧,怒氣更盛,「自然是怕妳高攀了妳大表哥,還影響了他的課業!妳要是懂事也就罷了,偏偏不知給我做臉,之後幾次過去還想湊上去,讓我聽了那些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高攀?程微眨眨眼,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
原來,她對止表哥吐露心意,落在別人眼裡是高攀嗎?
可是,想到這裡,程微越發不明白了。
她的大姐姐是太子妃,二哥拜名士顧先生為師,文武雙全,頗受恩師看重。
而顧先生還有另一重身分,是當今皇上的胞妹德昭長公主的夫婿。她常進宮去看大姐姐,大姐姐早就和她說過,皇親宗室裡,德昭長公主幾乎是除了老景王爺外,皇上最看重的人了。
程微活了十三載,把這些條件擺出來想,都沒想明白,而在以往,她更是從未想過的。
在她看來,外祖母對她好,外祖父對她好,大舅舅和大舅母都和善,止表哥也是好的。她自小常去外祖家小住,更喜歡那裡,要是嫁給止表哥,就能一直和所有對她好、她也喜歡的人在一起。
這些,和「高攀」有什麼關係?
看著程微茫然的表情,韓氏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扯著她的手腕對著鏡子指點:「孽障,妳塗脂抹粉,是想著再糾纏妳大表哥嗎?就算妳不要臉面,我這當母親的還要呢,趕緊給我洗了去!」
這時程瑤撲通一聲跪下來,邊磕頭邊替程微求情:「母親,請您息怒,都是我的錯,是我替三妹梳妝的,您要責罰,就責罰瑤兒吧!」
她伏地磕頭,咚咚有聲,程微下意識掙扎著喊道:「母親,不關二姐的事,是我自己弄的——」
「三妹,妳快別和母親頂嘴了。」程瑤抬起頭,額頭已經青了,她急急扯了程微裙角一下,目光環顧,然後微微咬唇,鼓起勇氣對韓氏道:「母親,瑤兒和三妹不懂事,惹了您氣惱,您教訓是應當的,只是……先讓幾個伺候的下去吧。」
韓氏的手微微一頓。
程微這才注意到,屋子裡還有兩個丫鬟並一個婆子,都是平日在母親跟前伺候的。她的臉騰地紅了,這種難堪,幾乎比得上對止表哥表露心意那日,那幾個小混蛋突然出現的時候。
她終於忍不住頂嘴:「我沒有不要臉面,母親您忘了,那日是花朝節啊,母親您當年,不也是在花朝節上看中了父親嗎——」
話未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就落在她臉上,把包括程微在內的滿屋子人都打愣了。
要說起來,母女二人向來生分,可韓氏動手打她,這還是頭一次。
而韓氏打了女兒後,顧不上心頭一晃而過的些微內疚,身子氣得直抖,厲聲道:「出去做什麼?誰都不必出去,就得要她知道,犯了錯,哪裡還有臉面!雪蘭、霜蘭,打水來,伺候三姑娘淨面!」
雪蘭和霜蘭都是韓氏貼身伺候的大丫鬟,聞言對視一眼,忙出去了,片刻後從耳房折返,一個端著臉盆子,一個托著軟巾等物。
二人走上前來,雪蘭剛要拿起軟巾打濕,韓氏就直接抓過軟巾,浸了水往程微臉上抹。
程微才挨了打,臉上火辣辣的疼,突然沾了濕熱的軟巾,忍不住掙扎著避開,韓氏一邊加大力氣一邊恨聲道:「妳還敢躲,是不是捨不得這張假臉,啊?」
臉上的脂粉成了粉湯子,有一些流進眼睛裡,程微頓時睜不開眼了,淚珠一串串往下落,與脂粉混在一起流入嘴角,味道甜膩中帶著苦澀,古怪得令人作嘔。
程微緊緊閉著眼睛想:這輩子,她再也不會碰胭脂水粉了!
「夫人,三姑娘眼睛好像進水了,怕是痛得厲害,還是讓老婆子給她洗洗吧。」一直在屋子裡立著的婆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韓氏擺了擺手:「帶她去!」
「是。」
桂嬤嬤扶了程微往暖閣走,程瑤連忙跟上,卻被韓氏喊住:「瑤兒,妳留下,我有話囑咐妳。」
經過門檻,桂嬤嬤口中道:「三姑娘,您小心腳下。」
程微疼得睜不開眼,輕輕點了點頭。
桂嬤嬤見了,心底忍不住嘆了口氣,親母女生分成這樣子的,真是不多了。
她忍不住回頭,正瞧見韓氏面色平靜的說著什麼,程瑤肅手而立,神情恭敬,連連點頭。
嘖嘖,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二姑娘才是夫人嫡親的閨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