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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的花園
在一個如台北或芝加哥般的現代城市裡生活,日日穿走在面無表情的陌生者間,會讓人以為這樣的世界,已經沒有任何溫度。但是,偶爾你還是會瞥見一抹神情,看見一道哀傷表情的忽然流露,然後驚嚇地發覺,其實並不真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依舊有人在衷心凝看,依舊步履輕盈度著每日的沉重生活,並且還可以起落有如肢體透明的天使。
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的作品,就給了我這樣強烈的印象與震撼。
這些有如某路過者在無意間拍下的攝影作品,讓人無法完整捕捉敘事的故事脈絡,只有流竄撲朔的難明神色與心情,好像是一個猶然未竟卻已破碎的夜夢,一個無法再復返的曾經幸福的喃喃自語。其中,有一種顯得平淡的感傷與哀悼,繚繞在那些必然如過眼雲煙的時空間,而我們只能微微笑著去擁抱,因為一切都如此無可言說。而這樣顯得既無風雨也無晴的人間面目,似乎也唯有相機的凝看得以接納承受,因為人的目光得以藉鏡頭做遮掩。
同時,薇薇安‧邁爾顯得隱晦的神祕人生,幾乎與她的作品一樣引人。在她似乎無心也蓄意間、就自我封閉的生命歷程,以及完全不期待與外面世界溝通的龐大創作,究竟是有想要敘述什麼難解的命題嗎?並且,到底是什麼樣的使命與力量,在驅策著她這樣創作的無窮動力?都在在引人好奇與思索。
這樣的自我封閉與無窮盡的創作力,確實會讓人想到如蘿拉‧李普曼在本書前言裡、所提到同樣出身在幾乎同時代的芝加哥邊緣藝術家亨利‧達戈(Henry Darger)。這位以「薇薇安女孩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Vivian Girls)系列馳名的Art Brut(或稱outsider art)藝術家,以醫院清潔工身分單身過活一生,沒有任何與主流藝術界的連結淵源,死後才被發掘出來大量的驚人創作品,這樣的經歷與薇薇安‧邁爾的創作生命,有著許多類同的狀態。
所謂Art Brut的藝術家,是二次戰後才逐漸被社會認知的藝術類型,通常會與有某些精神徵狀者(譬如自閉症)的創作,做直接的連結。由於這樣領域藝術的價值,無論其在更能直率與原始、甚至帶著神祕預言的能力,以及在藝術市場的節節高昇行情,都使得如何定義究竟某人是不是歸屬這樣類型的藝術家,成了許多討論的紛爭點。
薇薇安‧邁爾是不是這樣的藝術家,雖然引人遐想,或許還不是重點,而是她藉由作品所傳述出來,一種透過個人的平常視角下,卻能隱隱對一整個時代、一個所居城市的輪廓,做出驚人的靈魂召喚。這種能力有些近乎同樣是死後傳名的法國攝影家尤金‧阿傑特(Eugène Atget, 1857–1927),在以漫遊者般姿態對巴黎的反覆巡禮,一種帶著不安與征忡心情的觀看,一種預感什麼悲劇即將發生的坦實紀錄。
不同於阿傑特對巴黎新舊構造物的注目,薇薇安‧邁爾所關注凝看的,卻更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以及他們眼中流露出來的某種空洞荒涼感覺。也就是說,薇薇安‧邁爾不管有意或是無心,確實以驚人也優美的攝影作品,向我們展現出一幅大時代的整體圖像,那是一座城市以及居住其中的人,正在共同顛簸以渡的生命痕跡,不僅真切、而且逼人地動人!
薇薇安‧邁爾的攝影作品,能夠重新面對世人,敘述了一種人間真實聲音的永不滅絕,以及一種透過藝術展現的關懷目光,必然靜河般在時光裡款款漫流。
◎阮慶岳(小說家、建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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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家的真實
因為工作性質,在我的定義中藝術家是一種職業,而不是任何抽象的概念。即使他無法有幸以這項職業維生,總得花上其他時間從事其他職務,能夠代表他的依舊只有藝術家一職。在美國著名抽象藝術大師羅斯科(Mark Rothko)的著作《藝術家的真實》中,一開頭便寫道「關於藝術家,最流行的概念是什麼?將一千個描述聚集到一起,最終的組合就是一個低能兒的形象:他幼稚、不負責任,對於日常事務一無所知,或者非常愚蠢。」—眾人總把「藝術家」神話化,藝術家自己也助長了這些神話的產生。
邁爾的存在,卻為以上的敘述開啟了一個例外。一個從未把、或從未思考把自己與「藝術家」連結的保母,卻留下比許多藝術家更大量、更傑出的攝影作品。這整件事情至今或許也被神話化了—在生前認識邁爾的人現在一定強調起她某些不屬於正常人的狀態,但她的作品卻不會因此失去多數人珍視的品質。
關於邁爾的作品,評論經常反覆提及她為一九五○、六○年代的紐約與芝加哥留下精彩紀錄,且從底片可知她通常只按一次快門就得到理想畫面—或許正因如此邁爾的街拍帶有一個輕快的透明感:她不深究、她不眷戀、輕描淡寫。當多閱讀之後更會發現她作品的光線相當平均,也幾乎沒有下雨或壞天氣下拍攝的照片:原因非常容易推測,她幾乎總在同一時間段出門拍照,天氣差了就留在家裡罷了—和煦陽光下的人生百態,應該就是邁爾攝影中最吸引人的特質,平凡、不激進、不參與、不評論、不多發一語,真實地拍攝下當天她肉眼所見的種種。
邁爾的視線其實帶有一股跟蹤特質,她比遊蕩者更小心翼翼地偷視他者,然而和煦的陽光卻為邁爾的影像彌補了該種不適—這種光線下的敘事讓人感覺極為舒服,特別像電影的敘事場景,也帶有一種懷舊的情緒。上述特性完成了我們對於邁爾的最終認知:確實,邁爾沒有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攝影家,她不抱有闡述或對話的企圖,缺乏做為一個藝術家、攝影家的強悍或銳利。因之,她的影像不曲奇,誠懇,動人。
我們可以把邁爾稱為返回了攝影家最原初的真實。做為攝影家最原始的一個種類,邁爾可以當做一個寓言讓我們重新思考攝影影像,我們可以說這個立基點站在與攝影的表現、觀念最為反向的極端—許多現代攝影家擷取了所有人類的可塑性成就,又將其分解成不同的元素,以積極參與當前環境中的無數想法—而是涉及對所見所感的分解,從而達到架構攝影生命最基礎的核心部分。
◎黃亞紀(策展人、亞紀畫廊主持人)
前言
伊影猶存
幾年前,我給自己下了挑戰:每天看看新事物。當時,我生活愜意規律,在巴爾的摩起床後,每天走固定路線到鄰近咖啡館,點一模一樣的早餐,工作三小時才回家。我真的能「看見」路過的街道嗎?我決定以手機拍下任何新發現,開始關注建築細節、街頭巷尾的路名,還有鄰居在店面老櫥窗裡布置的擺設。
我的自我挑戰只維持了兩、三天。事實證明,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像薇薇安‧邁爾,倒是比較像她會拍攝的對象。我能想像自己被她相機捕捉到的模樣,像我這樣眉頭深鎖、頭髮凌亂、背著巨無霸背包的中年女性,或許會讓人想起本書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張攝影──照片裡,面罩網紗的婦人在快門喀擦聲中回頭一瞥,彷彿在問:你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
即使如此,我真能看見她,真正理解她嗎?我能否看出她是攝影中的藝術家?還是會像自己偶爾受人冷淡那樣,對她視而不見,心想:這位奇怪的中年女子是誰啊?哎,算了,她可能沒什麼惡意,搞不好她拍的照片可能這輩子都沒人看哩。
和多數人一樣,我在邁爾離世後才聽聞此人,而且是在風格與她背道而馳的臉書上發現她的攝影,當下雖欲罷不能地瀏覽她的多張拍賣作,卻沒有當機立斷購買,回想起來真讓我痛心疾首。(我向來認為作家的零星收入,諸如海外版稅之類,應該特別用來購買藝術品或旅遊。)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渴望擁有這些作品,幸而這本精美的攝影集終於克服萬難順利出版,一解眾人之渴。
邁爾的作品與生平讓人想起另外兩位我所景仰的藝術家。海倫‧萊維特(Helen Levitt)以街拍聞名,聯想到她的理由顯而易見。從另一方面來看,邁爾也讓我想起亨利‧達戈(Henry Darger)這位邊緣藝術家,達戈為數驚人的作品也是在他離世後才在他芝加哥公寓裡發現。
不過,必須特別注意的是:邁爾並非達戈那樣的邊緣藝術家,她的創作是精心設計的成果。寫下上面這段話之後,我反覆檢視這句話的涵義,陷入長考。為什麼要刻意做這樣的區隔?我以類型文學作者的身分這麼問,是因為經常有人告訴我,我的創作實屬二流,稱不上藝術。邁爾會在意嗎?她顯然相當珍視自己的作品,因為她總是拖著無數紙箱裝的底片四處搬家,但是她會在乎這個世界如何評價她嗎?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看到某篇文章形容她的攝影是業餘嗜好時,我感到一陣不快──雖然她符合美國國稅局定義的「業餘嗜好者」,但使用業餘這個字眼有點輕蔑。我真無法想像有人對邁爾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即使是她做保母工作時的雇主,面對不清理雜物、堅持屋主提供儲藏室存放所有紙箱的邁爾,呃,也只能束手無策。
想想那些裝滿她作品、不斷增生的紙箱,還有必須搬家移動這些紙箱必須耗費的氣力吧。她的攝影數量超過十萬幀,如果說一張照片勝過千言,那麼邁爾可說是滔滔千萬言。
抱歉,聽起來有些老套,但邁爾的照片確實勝過千言萬語。每一幀照片都訴說著一個故事,但對不同的人來說,故事或許不盡相同。那些面目模糊或缺乏人物的照片,與那些直接與被拍攝對象四目相接的照片同樣讓人印象深刻,諸如嬰兒車前被棄置的高跟鞋、置衣架或影子。
但是那些臉龐,啊,那些臉龐哪。鏡頭下的孩子總是惹人愛,照片中的人物讓人情不自禁地懷舊,遙想數十年前那些自以為更單純的歲月。邁爾的自拍像只有徒增神秘感,或許,為我們揭示萬象的邁爾,實際上什麼都沒告訴我們。我不免想起那位面罩網紗的緊張婦人,裹著貂皮圍巾的她回頭一瞥,像是在問:你是誰?你想對我做什麼?比起其他可以看到邁爾面容或剪影的照片,我覺得這張照片更能表現邁爾。看著別人望她的樣子,我能感覺邁爾的存在。
閱讀這本攝影集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丈夫最近告訴我的一則故事。一位很有天賦的口琴音樂家收了一些門生,皆是技藝純熟的音樂家。他帶學生拜訪藍調音樂家兼口琴手基姆‧威森(Kim Wilson),威森現場吹了一首小沃爾特(Little Walter)的曲子,曲子很簡單、很容易上手。一位學生對老師說:「這我也會吹。」
老師回了他一句:「但你願意嗎?」
薇薇安‧邁爾的照片問的也是同樣的問題。她所拍攝的人物街景都是市井日常,唾手可得。但是,要拍攝出那樣的畫面,你首先要先看見那樣的畫面。是的,她是一位藝術家,擁有極好的眼光和無庸置疑的技藝。我們現在能看到這些攝影,是因為她願意透過祿萊(Rolleiflex)雙眼相機深入人間。
套那位音樂家的話,照理來說,我們都可以看見邁爾看見的那個世界。但我們願意嗎?
◎蘿拉‧李普曼(Laura Lipp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