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塔什庫爾干】(節錄)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大約就是現在生活在南疆的漢人對周遭環境最真實的反應。「如果有維吾爾人來住宿,我都先給派出所打電話,他們兩分鐘就到,查過了沒事我才讓他們住。」這是漢人賓館老闆的解決之道,無疑這是穩妥的方法,而同樣無疑的,中巴友誼賓館的維吾爾老闆肯定沒有採用這種穩妥的方法。
割裂民族,割裂社會,無疑是恐怖分子們所期望的,不幸的是,我們都在有意無意地幫助他們達成目的。
即便是在大家以為南疆最為平和安詳的塔縣,也是如此。
我們極為擅長並且熱衷的一件事情,就是將個人行為標籤化為群體行為,進而予以標籤化地喜愛與厭惡。
當然,這也是人性。馬克‧庫班(Mark Cuban)在談及最近唐納德 ‧斯特林(Donald Sterling)的種族歧視言論時說道:
如果在深夜的大街上,我看見了一個穿著連帽衫的黑人少年,那麼我會走到街的另一邊去。但是如果在另一邊卻有一個滿身紋身的禿頭白人,那麼我又會走回來,我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們都有自己的偏見與歧視,但是我們得學會控制自己。
而我覺得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不但不會控制自己的這種偏見與歧視,有時候反而會變本加厲。比如已經將導致我們自我割裂的地域歧視,將個體行為標籤化,甚至將傳聞謠言標籤化。
而在塔縣,我悲傷地意識到,如果我們放任這種自我割裂,那麼割裂的不僅是漢人與維吾爾人,甚至包括素來與世無爭的高山塔吉克人。
有些人可能自以為自己只是在標籤化維吾爾人,那我的困惑在於,僅以塔吉克人為例,我們如何區分維吾爾人與塔吉克人,以免當我們因畏懼而疏離,或者表現出其他歧視行為的時候,誤傷塔吉克人?
語言?雖然高原塔吉克人彼此之間說帕米爾語,但是新疆的塔吉克人,兼用維吾爾語,使用維吾爾文,對於非突厥語族的漢人而言,沒有任何以語言區分兩族的可能。
人種?維吾爾人與塔吉克人血統來源複雜,塔吉克人絕不僅僅呈現出高加索人種的外貌,突厥人種外貌的塔吉克人,以塔縣而言,不下半數。
服飾?這本來是可以的。但不幸的是,塔縣的塔吉克人,女性大多還有身著民族服裝的習慣,而男性基本已經身著世俗化的服裝。至於年輕人,甚至連最後可以區分民族的服飾:帽子,也很少佩戴。
走在塔縣的街頭,我努力觀察著所有人。關於他們的大多數,我在詢問我自己,如果這是在烏魯木齊或者喀什街頭,我還可以分辨他們的民族嗎?
絕無可能。
並且由於地緣、種族、語言、宗教等等方面的接近,南疆諸民族之間,彼此之間更有認同感,因此也更容易同情對方。
我們的自我割裂,可能會在最後,把所有人都推搡到對立面。包括熱情友善,看見你坐在路邊,會停下車來,載你回家,然後擺上餐桌,端出饃饃與酸奶請你享用的塔吉克人。
我甚至感覺慶幸,我仍然能享受到塔吉克人的友誼,雖然實則他們也是怨聲載道。
那會兒,我只想走近天邊的蔥嶺,走近天邊帕米爾高原的群山,雖然已經身在蔥嶺,身在帕米爾高原。
但是,如果可能,所有的聚族而居的開始,都會選擇在水邊。塔縣自不例外,大約是在塔什庫爾干河河谷之間。雖然海拔已有三千一百米,但仍如盆地一般,四周遍佈山巒。
我決定向西,正對著塔什庫爾干路西邊天際的雪頂,似乎是發生萬物的起源。自清晨到日暮,如關隘般的那處雪頂,始終升騰著雲煙,彷彿雲是被吹起的雪,或者其後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宇宙。
【第十二章 莎車】(節錄)
此行南疆,我的善意就像是沙漠中敞口瓶中的一瓶水,每一天,水會蒸發去一切,但每一日,水又會被補充一些。無論是漢人,還是維吾爾人,他們的友好都在不斷地彌補因為某些人的惡意而蒸發去的我的善意。
可是,就在今天下午,我的敞口瓶中的水,卻忽然蒸發去許多。
在阿勒屯公園。
既然名為公園,那應當是所有人的公共場所。但是因為公園裡有清真寺,而今天又是週五主麻日,下午將會有幾乎全城穆斯林的大禮拜,於是我甚至不被允許進入公園,雖然阻止我的人身分不明,但是無疑他們認為他們是有這個權力的。
以宗教或者什麼的名義。
不斷解釋,我只是要去公園裡南邊的那排進口商品商店買些水──每個商店前都有擺放在遮陽傘下的桌椅,許多看起來頗有身分的宗教人士以及維吾爾上流人士坐在那裡,抽著煙,喝著水。──終於有位好心的可以說漢語的維吾爾人首肯,並且解釋說,不讓我進去只是因為擔心待會兒太多人要湧進公園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出來。我寧肯相信他的這種解釋,雖然我明知並非如此。
我在第一家店裡買了一瓶飲料,坐在傘下。片刻,又來了三兩位維吾爾人──除了我,整條阿勒屯路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漢人──店主走出來,把我身邊的椅子與桌子另擺在一起,調整了遮陽傘的方向,我被孤立在陽光下。我識趣地起身,走開。
我只是想留在阿勒屯公園裡看一看穆斯林們的大禮拜。大部分人會在公園裡禮拜,畢竟清真寺內面積有限。也許只有像之前跪在地上,匍匐著爬進公園鐵門的虔誠老者,才會堅持在清真寺內禮拜。
在另一家店裡,我要了一份冰淇淋。
坐在門外的維吾爾人,手裡有一隻精美的玻璃杯,一柄曲柄的鋼勺,如此襯托下,一味白色的冰淇淋似乎味道不錯。
收下我的錢,老闆推開夥計準備拿玻璃杯的手,然後用維吾爾語吩咐他。夥計轉身進屋,從角落裡拿出來一隻積滿灰塵的一次性紙杯。老闆接過紙杯,對著嘴吹了吹灰,把冰淇淋擠在杯口只有玻璃杯杯口一半大的紙杯裡,扭曲著,再插上一把隨手從積滿灰塵的散放些零鈔的紙盒裡摸出的一次性塑膠勺,遞給我。
這是我的。
我錯愕地接過紙杯,我最初善意地以為他只是要排空最前一段不能食用的冰淇淋,因為之前他始終站在冰淇淋機前在調整著什麼。直到他摸出塑膠勺的時候,我才明白,這是為我這個漢人特別定製的。
我不想接受這種侮辱,把冰淇淋放在桌上,拍拍手上骯髒的浮土,然後沉默離開。
我以為,不論信仰何種宗教,禮貌總是人與人交往的基礎,這是最基本的道德。把宗教教義凌駕於基本的道德之上,那恐怕只有當這個世界全是你們自己的,你們才不會與其他人起衝突──因為不再有其他人,就像不再有于闐人那樣。
別人的民族,別人的生活習慣,與自己的宗教教義有衝突的時候,該怎麼辦?我在青海,嚴格的蘇非派穆斯林家裡,他們依然會出於禮貌,請我共同進餐。使用同樣的餐具──我甚至主動予以拒絕,但是他們仍然堅持沒有關係。我不知道他們事後怎樣處理我使用過的餐具,但是不管以何種方法,總說明這是有解決之道的。也沒有因為我常住在那裡,他們最後淪落到沒有餐具可用的地步。
而有些人,尤其是如今愈發猖獗的有著宗教極端思想的人們,似乎把異教徒的本體就當作是有罪的。你不該出現在這裡,你不能觸碰他們的東西,一切都是禁忌,所以無論他們怎樣回報於你,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你的本體就是不禮貌的。更骯髒的是,他並沒有拒絕我用來買冰淇淋的錢,人是有罪的,錢是無罪的。廣安老闆找我那些零錢的時候,炒菜的手上依然油膩膩的。
他讓我覺得傷心。我不再有心情去看些什麼,我也不再想嘗試去理解。在神的世界裡,與在沒有神的世界裡,並沒有任何不同。神愛一小部分人,神不愛大多數人。於是阿勒屯公園裡,人們消費著中東進口的食物,飲料,香水,以及奢侈品。而當我在托木吾斯塘鄉搭上公車準備回返的時候,不遠處上來一對老夫婦。老先生走在前面,赤貧,看著讓人心碎的赤貧。幾件大小不一的舊衣裳,都沒有了扣子,一根腰帶繫在身上。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老太太總還要體面些,畢竟是位女人,可是僅有的,也只是身上一件藍白色的棉布長裙。內裡同樣的破舊,同樣的破拖鞋,腳上滿滿泥土。後來他們在一條土路前下車,老先生向前走了一步,眼瞥見,忽然又退回來,在路旁撿起一條幾乎掩埋在灰土中的空空的有破洞的編織袋。當人什麼也沒有的時候,一切都是可以珍惜的。
貧困才是罪惡。貧困是所有人的罪惡。不論是誰導致了這種罪惡,不論是誰該對這種罪惡負責,現實的情形是,在這裡的確有太多幾近赤貧的人們。我們沒有愛他們?那你們又愛他們了嗎?那神又愛他們了嗎?富裕的依然富裕著並且將更加富裕,貧困的依然貧困著並且將更加貧困。我們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