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月亮的女孩

名人推薦：譯者序

文／楊孟華

「一個利用恐懼來控制人民以遂其私欲的城鎮，終於因為一名忠於自己真心的年輕人，出於愛他的同胞、愛他將要出生的孩子，勇於打破迷惑眾人的幻象，讓所有人重新見到陽光，免於恐懼，得到自由。」

這是一場完美的翻譯旅程，對心靈的觸動尤其難以言喻。

起初，是驚嘆。二〇一六年底在網站試閱時，美國大選剛結束，看見書中保護區的長老聲稱為防止女巫毀滅所有人，必須每年將一個嬰兒送進森林當成祭品，這種「以恐懼控制人民」的手法，跟川普利用「穆斯林等於恐怖分子，不准進入美國」的恐懼心理以獲取選票的方...

一個不幸的女人徹底瘋狂

高德蘭大長老今天早上一點也不慌亂。畢竟，獻祭日一年才一次，而他希望在前往那個不幸之家的嚴肅遊行與哀慟的退場過程中，拿出最好的表現。他鼓勵其他長老也如

法炮製，因為向大眾做出最佳表演是很重要的。

他審慎地將胭脂輕拍在鬆垂的臉頰上，再用粗黑的化妝墨條畫好眼線，接著對鏡檢查牙齒，確定牙縫裡沒有菜渣或黏稠的食物殘餘。他非常喜歡眼前這面鏡子，這是「保護區」裡僅有的一面鏡子，而高德蘭大長老最喜歡的，莫過於擁有只有他才能擁有的獨特事物。他喜歡自己是特別的。

大長老向來擁有許多在保護區裡很獨特的事物，這是擔任這份職務的特權之一。

所謂的保護區，有些人稱它貓尾巴王國，另一些人則稱它為憂傷之城。它的一邊是廣袤又險惡的森林，另一邊則是佔地遼闊的「大沼地」，保護區的居民大多在這片沼澤上討生活。母親告訴她們的孩子，沼澤健行這種活動很有未來性。嗯，這種未來或許不怎麼樣，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春天裡，大沼地到處冒出柴靈筍，夏天有柴靈花，秋天有柴靈球莖。此外，還有各式各樣藥用植物，和許多仍無法確定其用途的魔法植物。村人可前往採收、炮製、處理，再賣給從森林另一邊過來的商販，這些商販也把大沼地的水果運到遠方的「自由城鎮」銷售。森林的本身非常危險，只有藉由「官道」才能通過。

而官道的所有權掌握在眾長老的手裡。

這也就是說，官道的所有權屬於大長老，其他長老則按比例分一杯羹。大沼地也屬眾長老所有，還有果園、房屋、市場，甚至菜園都是他們的。

這是住在保護區的家庭只穿得起蘆葦草鞋的原因。也是歉收時期只能刮取大沼地的苔蘚煮湯餵孩子喝，同時奢望大沼地可以讓他們強壯的原因。

這也是眾長老和他們的家人，吃著牛肉、奶油和啤酒，因而高大健康、雙頰緋紅的原因。

有人敲門。

「進來。」高德蘭長老調整長袍披肩時低聲說。

來人是大長老的外甥安騰。他目前正擔任實習長老，而之所以有這個機會全是因為高德蘭一念之差，答應了比這個荒謬男孩更加荒謬的男孩母親的請求，同意要照顧他。不過，這樣說或許有些苛刻。安騰這男孩夠好了，快滿十三歲的他非常用功，學習能力很強。他的算數不錯，雙手也頗為靈巧，能在轉眼之間做好一張舒服的凳子給疲倦的長老坐下。儘管不是很願意承認，但高德蘭已無法解釋地越來越喜歡這個男孩。

只是。

安騰常有滿腦子的大計畫，以及華而不實的誇張想法。而且，問題多得叫人頭大。

高德蘭皺起雙眉。安騰，嗯──他該怎麼說？過度熱心。這情況如果持續下去就必須加以處理，即使他是親戚也不例外。這個想法宛如一塊石頭，沉重地壓在高德蘭心上。

「高德蘭舅舅！」過度熱心的安騰衝了進來，差點撞倒他舅舅。

「鎮定下來，孩子！」大長老喝叱道，「這是很嚴肅的場合！」

男孩立刻明顯鎮定下來，轉而把那張有如渴切小狗的臉望向地面。高德蘭忍住伸手拍撫男孩頭頂的衝動。「我奉派來通知您，」安騰繼續以最輕柔的聲音說，「其他長老已經準備好了。而且，所有民眾都已在路邊等待。每個人都到場了。」

「每個人？沒人敢逃避責任了吧？」

「經過去年的事件，我很懷疑還有誰敢逃避。」安騰打了個冷顫說。

「真可惜。」高德蘭再度對鏡檢視，又多抹上一些胭脂。他其實挺享受偶爾給保護

區的居民一些教訓，那能使他們清楚知道誰是這裡的老大。他點著頷下鬆垂的皺摺，蹙起額頭。「那麼，外甥，」他說完後，以練習十來年終於臻至完美的姿態，巧妙地一甩長袍。「我們出發吧。畢竟，嬰兒可不會自己跑去獻祭。」他偕同緊隨在後的安騰，流暢地滑進街道。

一般來說，獻祭日總是以它應有的莊嚴與華麗，來了又去。父母順從地交出小孩。情感已然麻木的家人默不作聲地哀悼，無數燉菜和補品堆在廚房，鄰居伸出安慰的手臂摟住他們，希望能化解死亡的陰影。

一般來說，大家都不會去打破這套規矩。

但，這回可不一樣。

大長老緊抿的嘴唇讓他看來滿臉不悅，遊行隊伍才剛轉進最後一個街角，就聽到那個母親發出的號叫聲，沿街站立的群眾也開始不安地動來動去。

他們抵達那家人的屋子時，等待眾長老的是一幅叫人震驚的畫面─一名臉上出現抓痕，下唇腫脹，頭上還有整把頭髮被拔掉後仍在淌血的傷口，讓人看了怵目驚心的男子，衣衫不整地在門口迎接他們。這人竭力露出微笑，但舌頭本能地想去舔不久前還有牙齒的間隙。最後，他吸著嘴唇，勉力鞠了個躬。

「諸位長老，我很抱歉，」男子說，他應該是孩子的父親吧。「我不懂她是怎麼回事，看來她發瘋了。」

長老一行步入屋內時，一個女人從上方的屋椽對他們厲聲號叫。她閃亮的黑髮宛如一窩扭動不已的長蛇，在頭部四周飛舞，整個人彷彿被逼進角落的動物，不斷地吐著口涎，同時發出嘶嘶聲響。她以一手一腳攀住屋梁，另一隻手臂則把嬰兒緊緊抱在胸前。

「出去！」她尖叫。「我不會讓你們把她帶走。我要對著你們的臉吐口水，詛咒你們的名字。立刻離開我的家，不然我要挖出你們的眼睛，丟給烏鴉吃！」

眾長老張口結舌，呆瞪著她。他們無法相信眼前所見，從來沒有人拒絕交出命運已被注定的小孩。大家都知道這純然是白費力氣。

（安騰偷偷地開始哭泣。但他盡全力不讓室內的大人發現。）

機智的高德蘭立刻在他滿布風霜的臉掛上和善的表情，向那位母親伸出雙手，表示自己一點也不想傷害她，但在那副微笑的後面，其實正咬牙切齒著。這些偽裝出來的和善，真快要了他的老命。

「真的不是我們要帶走她，妳這可憐女孩受到誤導了，」高德蘭拿出最大的耐心說，「是女巫要她，我們只是聽令辦事。」

那位母親有如一頭憤怒的熊，由胸口深處發出低吼。

高德蘭按住不知所措的丈夫，輕捏他的肩頭。「我的好同胞，看來你說對了：你的妻子果然發瘋了。」他拚命裝出關切的樣子，藉以掩飾心中的憤怒。「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前例。我們必須拿出慈悲心來對應，她需要的是關懷，不是責怪。」

「騙子！」那女人啐道。孩子開始啼哭，而母親竟然爬得更高，雙腳踩在平行的椽木上，背部貼著斜斜的屋頂，試圖在這個長老們碰觸不到的位子進行哺乳的工作。孩子立刻平靜下來。「你們如果帶走她，」那女人咆哮著說，「我會找到她。我一定會找到她，把她帶回來。你們等著瞧！」

「妳敢去面對女巫？」高德蘭大笑出聲。「光靠妳一個人？啊，好個可悲又迷失的靈魂。」他的字句有如蜂蜜般甜膩，然而臉上的表情卻如一盆燜燒後的怒火餘燼。「哀慟使妳失去理智，貧乏的腦袋也因為過於震驚而粉碎了。不過，這些都沒關係，親愛的，我們會盡全力醫治妳。衛隊！」

他手指一彈，武裝衛隊迅即湧進屋內。這是一個特殊小組，向來由「星辰姊妹會」派出。她們斜揹著弓與箭，腰帶上佩著銳利的入鞘短劍，長辮子則緊緊纏繞在腰上，以證明曾經在「高塔」頂樓受過多年冥想與戰鬥的訓練。她們毫無表情的臉龐有如石塊般堅硬，連有權有勢的眾長老都忍不住悄悄後退，把空間讓給她們。星辰姊妹會是一支叫人膽寒的隊伍，絕對不容輕忽。

「帶走瘋子手中的小孩，將那親愛的可憐人送進高塔。」高德蘭命令道，並不悅地瞪視站在屋椽之間，剎時一臉蒼白的母親。「親愛的，星辰姊妹會懂得如何處理破碎的頭腦，我相信那不會有任何痛苦。」

武裝衛隊效率超群，鎮定如常，手法冷酷。那位母親毫無勝算，只消幾分鐘就已經被五花大綁地帶走。她無助的哀號在全然靜寂的城鎮裡迴盪，直到高塔的巨大木門砰然關起，將她鎖在裡面才嘎然而止。

至於留在原處的嬰兒，剛被交到大長老手上時，她只短暫嗚咽了幾聲，便把注意力轉到眼前這張全是皺紋、摺痕且顫動不已的鬆垂老臉上。她的表情看來頗為嚴肅──平靜、挑剔且專注，使得高德蘭不由自主地注視著她。她有著一頭黑色的鬈髮和黑色的眼睛，光潔的皮膚宛如打磨得十分晶亮的琥珀，額頭中央則有個狀似新月的胎記。她母親也有類似的記號。民間傳說裡堅稱，這種人天生便與眾不同。但高德蘭最討厭那些民間傳說，尤其不喜歡保護區裡有任何人自命不凡。他的怒容加深，眉頭皺得更緊，彎身仔細看去，那嬰兒竟然對他吐了吐舌頭。

可怕的小孩，高德蘭心想。

「諸位，時間到了。」他以最莊嚴的聲音說，但嬰兒卻挑這個特殊時刻，在大長老美麗的長袍留下一大灘濕熱的尿液。他假裝不在意，內心裡其實氣得冒煙。

她必定是故意的。多麼叫人討厭的小孩。

遊行隊伍一如往昔，以肅穆、緩慢且沉重到難以忍受的速度緩緩前進。高德蘭覺得自己就快因為不耐煩而抓狂。幸好，保護區的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居民開始帶著哀傷的孩子返回死氣沉沉的小屋後，這些長老便可以加快腳步。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跑步啊，舅舅？」安騰問道。

「噓，孩子！」高德蘭以氣音制止他。「跟上來就是！」

沒人喜歡遠離官道，深入森林，包括這些長老和高德蘭。理論上來說，只要不離開

保護區的城牆太遠，都還算安全。但每個人都曾聽聞，某人因為不小心遊蕩得太遠，或掉進了石灰井，或踏進熱泥坑，大部分的皮膚都被燙傷，或逛進空氣惡劣的凹洞，就此一去不返。森林是非常危險的。

他們沿著一條蜿蜒的步道，抵達由五棵古老大樹所圍繞，名為「女巫使女」的小空地。古樹到底是五棵還是六棵？以前不是只有五棵嗎？高德蘭用盡眼力盯著那幾棵樹，重數一次，然後搖搖頭。真的是六棵，不管它了。這片森林讓他好緊張。反正這些樹都已經非常古老，跟天地一樣古老了。

這圈古樹圍繞起來的空間是一小片柔軟的苔蘚地，眾長老把嬰兒放在地上，盡力不要看她。他們轉身背對孩子，準備快速離去時，最年輕的成員突然輕咳幾聲。

「所以，我們就這樣把她丟在這裡？」安騰問道，「這樣做是正確的嗎？」

「正確的，外甥，」高德蘭說，「事情就是這樣做的。」一波突如其來的疲憊宛如重軛沉落在他的肩上，脊椎也好似一節節往下癱墜。

安騰捏著自己的脖子─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一時還改不掉。「我們難道不該等待女巫到達嗎？」

眾長老陷入一片不安的靜默裡。

「再來這裡？」最年長的雷士賓長老問道。

「可是……」安騰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們總該等女巫出現，」他平靜地說，「萬一野生動物搶在女巫之前把她帶走，我們不就完了？」

其他的長老抿緊嘴唇，看著高德蘭長老。

「親愛的外甥，我們很幸運，這從來不是問題。」高德蘭迅速接口，並動手把安騰帶開。

「可是─」安騰又開始捏脖子，還因為太用力而留下了印記。

「沒什麼可是。」高德蘭堅定地推著男孩的背部，大步沿著常被踩踏的步道往回走。眾長老也一一跟隨，將嬰兒留在身後。

他們心知肚明，問題根本不是嬰兒會不會被野生動物吃掉，而是一定會。只有安騰不知道。他們也非常清楚，森林裡根本沒有女巫，從來就沒有。只有一座危險的森林，一條唯一的官道，以及眾長老藉以代代都能享受好生活的騙局。他們製造了一個女巫，或者製造出森林中有女巫的愚民伎倆，目的是用來嚇唬居民。柔弱而順從的居民因長年生活在憂傷的迷霧中，以致感官遲鈍，神智也渾渾噩噩的；而這也便於讓眾長老毫無阻礙地進行統治。這麼做當然不是很愉快，卻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們腳步踉蹌地穿越樹林時，仍能聽見嬰兒的嗚咽聲，但這些低吟很快就被沼澤的嘆息、蟲鳴鳥叫和樹枝斷裂聲所取代。每位長老都很確定嬰兒絕對活不到第二天早晨，也很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會聽見她、看到她，或想起她。

他們認為她就此永遠消失了。

而，他們當然是錯的。

一個不幸的女人徹底瘋狂

高德蘭大長老今天早上一點也不慌亂。畢竟，獻祭日一年才一次，而他希望在前往那個不幸之家的嚴肅遊行與哀慟的退場過程中，拿出最好的表現。他鼓勵其他長老也如

法炮製，因為向大眾做出最佳表演是很重要的。

他審慎地將胭脂輕拍在鬆垂的臉頰上，再用粗黑的化妝墨條畫好眼線，接著對鏡檢查牙齒，確定牙縫裡沒有菜渣或黏稠的食物殘餘。他非常喜歡眼前這面鏡子，這是「保護區」裡僅有的一面鏡子，而高德蘭大長老最喜歡的，莫過於擁有只有他才能擁有的獨特事物。他喜歡自己是特別的。

大長老向來擁有許多在保護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