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奧古斯都之名鑄刻
浮華一生的平凡靈魂◎一九七三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獎小說
◎繼《屠夫渡口》、《史托納》後將約翰・威廉斯推向高峰的生涯最後一部作品
◎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得主丹尼爾・孟德爾索(Daniel Mendelsohn)專文導讀
波瀾壯闊的長篇歷史小說,
傳奇大帝奧古斯都一生為摯愛的兩個女兒——羅馬與茱莉亞,
爾虞我詐以鞏固權力,青春年少換取財富榮耀,犧牲摯愛博得永恆名號,
日日夜夜,將真心和苦痛,深鑄在孤獨靈魂的最深處。
歷史上手段高明的政治家、開創百年和平盛世的獨裁者,也是羅馬第一位皇帝奧古斯都,原名屋大維。
故事自羅馬共和國統帥凱撒被刺殺揭開序幕,當時年僅十九歲的屋大維,接到舅公凱撒的遺囑指定他為養子和繼承人,曾經希望成為學者的少年,命運就此改變。收起情感,體弱多病的男孩屋大維與三位摯友一同踏上征途,善戰的阿格里帕、熱愛藝文的梅塞納斯,以及熱情洋溢的撒維第也努斯。他與敵結盟處理暗殺者,剷除暗中反動之親信、潛在的敵人,並利用已故親人的聲望和名號建立地位,進入權力核心;多次聯姻將女兒茱莉亞作為政治籌碼、指控通姦罪名,權謀擴展也悉心維護國家版圖;結束羅馬長期的派系鬥爭,並為羅馬帶來前所未有的自由。三十六歲時,冷酷無情的統治者,獲封歷史上為人所知的名字——奧古斯都。
全書以書信體的形式,筆調樸實,不同角色各種立場輪番登場,夾雜回憶錄、日記、書信、私人便箋、軍令、請願書、會議記錄、傳單等,藉各人物之口側寫奧古斯都的一生,也同時建構出羅馬的風土民情,展演帝國與帝王的真實。最後,小說終於七十五歲的奧古斯都自述,回望走過的歲月,完全奉獻摯愛的羅馬,以及曾被他稱作「我的小羅馬」的女兒茱莉亞⋯⋯
作者簡介:
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1922-1994)
出生及成長於美國德州。威廉斯雖然在寫作和演戲方面頗有才華,卻只在當地的初級學院(兩年制大學)讀了一年即被退學。隨後威廉斯被迫參戰,隸屬空軍,在軍中完成了第一部小說的草稿。威廉斯退役後找到一間小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並且進入丹佛大學就讀,獲得學士及碩士學位。從1954 年起,威廉斯開始在丹佛大學任教,直到1985 年退休。在這段期間,威廉斯同時也是位活躍的講師和作者,出版了兩部詩集和多部小說,著名的小說有:《屠夫渡口》(1960)、《史托納》(1965)及《奥古斯都》(1972)。《奥古斯都》於1973 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
譯者簡介:
馬耀民
畢業於台大外文系、外文研究所碩士及博士班,現任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曾任台大外語教學與資源中心主任(2006-2012)。博士班時候開始從事翻譯研究,一九九七年完成博士論文《波特萊爾在中國1917-1937》並獲得博士學位。多年來在外文系除了教授西洋文學概論、歐洲文學史、文學作品讀法外,翻譯教學也是他關注的重點,一九九六年開始連續教授翻譯與習作至今,從未間斷,曾領導外文系上具翻譯實務的老師先後成立了大學部的翻譯學程及文學院翻譯碩士學程,整合了台大豐富資源,讓台灣最優秀的學生獲得口筆譯的專業訓練,貢獻社會。他從碩士班修業其間即開始從事翻譯工作,除刊登於《中外文學》的學術性文章外,也曾負責國家劇院每月節目單的英譯工作,以賺取生活費,並奠定了翻譯教學的實務基礎。他從前年開始已經放棄教授文學課程,而專注於翻譯教學上,希望於退休前為翻譯教學能有更積極的付出,現教授翻譯實作、中翻英、文學翻譯,公文法規翻譯,以及在翻譯碩士學程開設筆譯研究方法。《奧古斯都》是他繼《史托納》和《屠夫渡口》後的第三部翻譯小說,累計已有五十萬字,是他累積了三十多年閱讀文學的經驗及二十多年翻譯教學經驗的成果,期待他的翻譯作品對國內的文學翻譯有所貢獻。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威廉斯重新創造了羅馬帝國,自尤利烏斯・凱撒之死到奧古斯都的生命終點,宮廷、元老院以及人們爾虞我詐,自一個孱弱男孩到一個在遠征途中險些送命的孱弱男人,再到一個看似冷酷無情的統治者。他採用書信體和多重視角,直到最後,所有的聲音猶如拼貼畫般融匯至主角的身邊。」——一九七三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基金會執行主席●哈羅德・奧根布拉姆(Harold Augenbraum)
「這世界令人著迷,它的複雜、奢華、政治犬儒主義、民眾的輕信以及暴力酷似我們自己的世界。」——《紐約客》
「如果有人已準備好暫且把現代道德觀放在一邊,並獲得一點關於自己的知識,這部關於一位老皇帝的小說會讓你有所啟發……這位令人震驚的美國作家展現了遙遠的生命如何與我們自己相似,這就是他的天才之處。」——《新政治家》
「沉浸於《屠夫渡口》、《史托納》和《奧古斯都》,特別是《奧古斯都》,就是進入一位能工巧匠的建築,他無畏地直面人生的危機與救贖。」——《洛杉磯書評》
媒體推薦:「威廉斯重新創造了羅馬帝國,自尤利烏斯・凱撒之死到奧古斯都的生命終點,宮廷、元老院以及人們爾虞我詐,自一個孱弱男孩到一個在遠征途中險些送命的孱弱男人,再到一個看似冷酷無情的統治者。他採用書信體和多重視角,直到最後,所有的聲音猶如拼貼畫般融匯至主角的身邊。」——一九七三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基金會執行主席●哈羅德・奧根布拉姆(Harold Augenbraum)
「這世界令人著迷,它的複雜、奢華、政治犬儒主義、民眾的輕信以及暴力酷似我們自己的世界。」——《紐約客》
「如果有人已準備好暫且把現代道德觀放在一邊,並獲...
章節試閱
Book III
書信:屋大維・凱撒致尼科拉烏斯・達馬斯庫斯(西元十四年)
八月九日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我送上最誠摯的問候,並感謝你最近寄來我喜歡吃的椰棗,承你多年來的好意,使我一直能享有此美食。我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後,它便在羅馬及義大利的各省分十分出名,已成為巴勒斯坦省進口羅馬最重要的物產之一。我叫它「尼科拉」。這個名稱,在那些能消費得起這食物的人中,到現在還持續使用著。因自己與一種食物齊名而聲名遠播,比透過等身的著作還有功效,我想你也覺得好笑吧。生命最後淪落到只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了;不過我們應該已經是老到能夠從中取得一些反諷的樂趣。
我這封信寫於我的帆船上,那是多年前我們常常悠閒地徜徉在西海岸島嶼間的那一艘。我坐在船的中間靠前方一個凸起而且有蓋的平台上,那是我們常坐的地方,可以毫無障礙的看見緩慢起伏的海浪。我今天早上在黎明前不太宜人的涼意中從奧斯蒂亞啟航;現在我們隨著水流往南,沿海岸航向坎帕尼亞省去。我堅持這是一趟悠閒的旅程,任隨著風的引領;如果風不願效勞,我們就浮在廣渺的海水上,耐心等待。
我們的目的地是卡布里島。幾個月前島上的希臘裔人邀請我當他們島上年度青少年體育競賽的貴賓;我推辭了,說我的工作繁忙,無法成行。但是不久前,我因為有另一件事情要完成,必須要到南部一趟,便決定讓自己享受一個假期。
上星期,我的妻子很正式地來見我,(她素來都很講究繁文縟節),要求我陪同她和她的兒子前往貝內文托,因為提比略要到那裡辦點事情,那是與他即將就任有關的。莉薇亞把我已經了解的事再解釋一遍。她說老百姓一向不相信我喜歡我的養子,我任何公開展現我對他的愛或關懷,對未來提比略繼承我的權力時會比較順利。
莉薇亞不像以往一樣把話說得直接;即使她個性強勢,她總是一個注重外交手腕的人。就像那些我一生中交手無數的來自亞細亞的外交人員,她想不流於殘忍地暗示我已經來日不多,必須讓國家準備好面對因我的死亡所帶來難以避免的混亂。
就這件事情上,莉薇亞頗為合理而正確,就如她處理大部分事情一樣。我今年七十六歲了,已經活得比我想要的還要久,而且活著無聊也不會增壽。我的牙齒快掉光了;我的手常發抖,有時候發麻,一直讓我感到吃驚;而且因年老而引起了四肢無力。我走路的時候有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地面在晃動,腳下的石頭、磚塊或者是泥土會忽然間移開,使我猛然往地心下墜,到人們只要時間到了便會去的那個地方。
所以我答應了她的要求,條件是我的同行純粹是例行公事。由於提比略容易暈船,我便建議他和他母親從陸路前往貝內文托,我則走海路朝目的地去;而且我也不反對讓老百姓知道她的丈夫,或是他兒子的養父與他們同行。這是一個十分周到的安排,我心想這個託辭比我們原來毫不遮掩的誠實更能讓大家滿意。
是的,我的妻子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覺得我比大多數的丈夫都幸運。她年輕時也頗為漂亮,現在老了還是十分端莊。我們只在結婚前幾年彼此相愛,但一直都是以禮相待;而我相信我們最後已發展成朋友的關係。我們彼此了解,我知道她內心深處的共和思想,她一直都覺得委身下嫁給我,並以她家享有無上尊嚴的古老名號,來換取我這出身微賤的草莽之輩不配擁有的權力。後來我終於相信她這樣做是為了她的長子提比略。她對這個兒子愛護有加,已到了令人費解的地步,且在他身上寄託了頑強的野心。這份野心也剛好是我們彼此關係疏遠的成因。我們之間的隔閡不斷擴大,使得我有一段時間只談那些我可以先做好筆記的話題,好使我們不需要增加彼此的誤會,無論是真的或者是想像出來的。
儘管這使莉薇亞和我之間的關係陷入困境,然而長遠來說,她的野心對我的權力和整個羅馬是有利的。莉薇亞總是有足夠的聰明智慧,了解到她兒子能繼位,必須仰賴我毫無爭議地握有權力;如果她兒子繼承的不是一個穩定的帝國,他便會很快地被推翻。而且如果莉薇亞能沉著地面對我的死亡,我肯定她也會用同樣方式面對她自己的死亡;她真正關心的是羅馬的秩序。為了此秩序我們僅僅是一個工具。
因此為了尊重我同樣關心的秩序,並為我這次旅行做準備,我在三天前便在灶神廟存放了四份只可以在我死亡後才能公開的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我的遺囑,把我三分之二的個人土地與財產遺贈給提比略。雖然他不需要這些財富,但是遺贈本身就是一個展現完全繼承的姿態。剩下的部分——除了少量贈與羅馬公民及我的親戚和朋友——全都給了莉薇亞;她透過這份遺囑正式成為尤利烏斯家族的一員,並可使用我的名號。我的名字不會讓她高興,但是名號則不然;因為她知道她的兒子會因她擁有這名號而獲得他的高度,而她的野心便能更容易地達成。
第二份文件是指示我葬禮的相關安排。那些硬要讓自己參與主導的人毫無疑問地會超出我的指示,必然會進行得既浪費又庸俗的;不過這些過度的安排一定能讓老百姓滿意,所以也是必須的。我只能安慰自己我不會親眼看見這最後一幕。
第三份文件是敘述帝國的現況:現役兵員的人數、國庫中有的(或應有的)財產、政府對各行省的領袖及普通公民應給予的財力支援、管理財務的官員(或人員)名單——凡此種種都必須要公開,為了要維繫秩序,及防止貪污的情事。另外,到了敘述的結尾我對繼位者提出了強烈建議。我建議不再任意而且廣泛地對外人授予羅馬公民身分,削弱了帝國的核心地位;我建議所有高位階的行政人員必須要由政府聘任,並給予固定的薪金,以減少誘發不合理的擴權及貪污;最後我明白指出帝國的疆域在任何情況下不應再擴張,軍隊的功能完全為了保衛現有的疆域,尤其是對付日耳曼的蠻夷,因為他們從不疲於對我們發動無意義的挑釁。我不懷疑這些建議長遠來說會被置之不理;不過至少在未來幾年不會,讓我至少可以留給國家這項卑微的遺教。
最後我把一篇文稿交給灶神廟裡最值得我們尊敬的維斯塔貞女保管。那篇文稿綜述了我所有的事蹟及我對羅馬及羅馬帝國的貢獻,我也作出指示將來要把文字刻在銅板之後,鑲嵌在我下令建造以放置我的骨灰的豪華陵墓外兩根甚為搶眼的碩大石柱上。
我把文稿抄錄了一遍,放在身邊,可讓我隨時偷看一下,彷彿那是別人寫的一樣。我在書寫我的事蹟時,發現我必須要不時地參考好幾本著作,有些要記載的事件真是年代久遠呀!人活得老到必須要靠別人的著作來探知自己的人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我參考的著作中有你為我寫的《屋大維・凱撒傳》,那是你初到羅馬時完成的,有我們的朋友李維的《羅馬史》當中有關我早年事蹟的部分,以及我的《自傳略記》。過了這些年,再看我為自傳記下的筆記,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一樣。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請恕我直言,現在所有這些著作,在我看來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謊言。我肯定你不會按我的字面意義來看待自己的著作;不過我相信你了解我的意思。這些著作之中沒有不合乎事實的,紀錄下來的事實也少有錯誤;但是它們都是謊言。你近年在遙遠的大馬士革,平靜地從事你的研究和思考時,不知你有否終於也了解這一點。
因為現在對我來說,在我閱讀那些著作和寫下我的事蹟時,我似乎是在閱讀和書寫一個擁有我的名字而我卻幾乎不認識的人。現在即使我極目而視,也幾乎看不見他;而當我瞥見他,他卻會逃避我銳利的目光,彷彿不斷退入迷霧裡。即使他有看見我,我懷疑他會否認得他自己已變成的模樣。人因年歲而變得滑稽可笑,他會認得我這幅諷刺畫嗎?我不相信他會。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無論如何,這四份文件的完成,以及提交給灶神廟保管,可以說是我該要完成的最後一件公事;我實際上已經別了我的權力和我的世界,就如同我現在往南方飄向卡布里島,我正更緩慢地飄向很多朋友在我之前已經前往的那個地方;我終於可以享受一個假期,而不必老想著那未完成的事。至少在未來幾天不會有信差跑到我面前告訴我有新的危機或新的陰謀;沒有元老會沒完沒了地懇求我支持一個愚蠢而自肥的法令;沒有律師向我陳述案情,其實控辯雙方都是壞人。我只需要對我這封信、對那輕鬆自在地懷抱這孤舟的大海、對義大利的藍天負責。
這趟旅程我幾乎是一個人。船上只有幾個槳手,不過我已命令除了有狂風來襲,他們不必要待在崗位上;有幾個僕人在船尾閒著,不時發出愚蠢的笑聲;而靠近船首,總是小心謹慎地注視著我的是一個我新聘用的年輕醫師,一個叫做菲利浦斯的雅典裔人。
我都比我的醫師長命;我知道我不會比菲利浦斯長命,那是讓我感到些微安慰的。此外,我信任這小伙子。他對醫術似乎懂得不多;不過他當醫師的時間不長,不足以讓他學會裝模作樣,欺騙病人以增加自己的財富。我病在年事已高,他恐怕無法為我提供解藥,也不會準備那些療程來折磨我,那是多少人曾急著付款享用啊!我覺得他有一點焦慮,心中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他也嚴肅地視為統治全世界的君主;不過他不會對我奉承拍馬,他只關心我身體是否舒適,而不是像別人以為的在照顧我的健康。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我累了。那是因為我的年歲。我的左眼已經幾乎看不見了;不過如果我把它閉上,我可以看到東面海岸線上緩緩變化的地勢,那是曾經讓我傾慕不已的;在一段距離之外,我還可以認出某村舍的形狀和某些人在附近行動。我在閒暇時會在思索這些簡單純樸的人所過的謎樣生活。我覺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個謎,我也不例外。
菲利浦斯開始在動來動去了,並一臉擔憂的看著我。我很清楚知道他想要我停止手邊的事,他認為我是在工作,不是消遣。我會搶先一步不讓他糾纏,所以我要先停下來,並假裝休息了。
十九歲那年,我自發性的,並使用自己的經費組成了一支軍隊,使受盡派系分裂所蹂躪的共和體制重獲自由。為此元老院在蓋烏斯・龐薩與奧盧斯・希爾提烏斯任執政官期間頒發榮譽令,任命我為元老院一員,並得參與資深執政官的投票和指揮軍隊的權力。元老院也任命我為軍團統帥,與兩位執政官,「使共和國不再受到傷害」。同年由於兩位執政官在戰爭中為國捐軀,老百姓選我擔任執政官一職,以及三人同盟中一員,以維持憲政體制的穩定。
刺殺我父親的人,我已經將他們放逐,透過適當的法律程序懲罰他們的罪行;後來他們對共和國宣戰,我二度把他們擊敗⋯⋯。
我是這樣開始紀錄我的事蹟和我對羅馬的貢獻,那是今天早上我在信中有提起過的。我躺在長椅上裝睡了一個小時,好讓菲利浦斯的憂慮可以稍微緩和,在這段時間我在回想我的敘述,以及我撰寫這份敘述的詳情。我寫下的這些事蹟,將要刻在銅板上,並鑲嵌在我陵墓外的兩根巨柱上。柱子上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六塊這樣的銅板,每一塊銅板可刻上六十行字,每行六十個字母。這樣,我的事蹟將不能多於一萬八千個字母。
我在這些條件的限制下書寫我自己,對我來說似乎十分合理,儘管那些條件流於武斷;因為就如我的字數必須要符合外在規範,我的一生亦是如此。就如我漫長的一生事蹟一般,這些文字所表達的,必然隱藏了等量的事實;這些事實躺臥在銘刻於鋼板的文字底下,在鋼板包覆的厚重石柱裡。這也是相當合理的。我大部分的人生過著謎樣的生活;讓人了解我的內心,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明智之舉。
青春歲月從不認清其無知,這是一種福氣,若果它有能力認清,便不會有勇氣習慣於忍耐。血肉之軀不讓人認清其無知,可以讓小孩長大成人,親自目睹其愚昧的存在,這或許是人的本性。
很肯定的是,我十八歲的那個春天在亞波羅尼亞當學生,接到凱撒的死訊時,是相當的無知的⋯⋯。有關我對凱撒的忠誠,多年來人們已著墨不少;但是尼科拉烏斯啊,我可以向你發誓,其實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他。在他被刺殺的前一年,我與他共同參與了在西班牙一役;他是我的舅公,是我所認識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對我的信心讓我受寵若驚;我也知道他計畫收養我,並讓我繼承他的權力。
雖然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在校場上聽到我舅公尤利烏斯的死訊。
梅塞納斯在那裡,還有阿格里帕、還有撒維第也努斯。我母親的一個僕人把訊息帶來,我記得我讀完後痛哭失聲。
不過在那一刻,尼科拉烏斯,我沒有什麼感覺,彷彿那哭聲是來自另外一個人的喉嚨。我隨之便陷入一股漠然無感中,便轉身離開我的朋友,不然他們看見我所感,以及我的無感。我獨自一人穿越校場,只想企圖喚起內心的痛苦與失落,然而我忽然間感到一陣狂喜,彷彿一個騎士感到胯下的馬匹忽然繃緊挺直了身子,想要以其過多的精力考驗牠的騎士,而騎士卻清楚知道他有足夠的技術,可以操控這隻膽小的畜牲。我回到我的朋友身邊時,我知道我已經變了,不再是過去的我了;我知道我的天命,但我卻不能告訴他們。不過他們仍是我的朋友。
雖然當時我沒有能力明白那天命為何,我知道那是十分簡單的:改變世界。凱撒崛起於一個腐敗得你難以想像的世界。統治天下的家族不少於六個;羅馬統治的城鎮、區域、省分是賄賂與獎賞的工具;以共和體制為名、以傳統為掩護的謀殺、內鬥和無情的壓迫成為手段,以達到權力、財富、榮耀等大家認同的目標。任何人只要有足夠的金錢,都可以組成一支軍隊,以進一步增加其財富,從而攫取更多的財富,也因此帶來更多的榮耀。結果羅馬人殺羅馬人,權勢儼然成為武力與財富。在鬥爭與派系分裂中,老百姓就像是獵人陷阱裡的兔子,無助地苦求掙脫。
請不要誤會。對老百姓感情用事或許是一種言過其實的愛,是我年輕時(甚至到現在)頗為時髦的,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做。我認為人類是殘酷、無知、無情的集合體,不論這些品性是隱藏在鄉下人粗糙的束腰外衣或者是元老紫色鑲邊的托加袍底下。我發現人在最脆弱、在他最孤獨一人的時刻,仍有某種力量貫徹他的身體,就像在腐朽的岩石裡必有黃金;最殘暴的人,其身上必閃耀著溫柔與憐憫的光輝;最貪慕虛榮的人,其身上必展露純樸與高貴的時刻。我記得瑪爾庫斯・埃米利烏斯・雷必達在墨西拿的時候,是一個被奪走頭銜的老人,我要求他公開為自己的罪行求饒,乞求活命,他都一一在他統御的軍隊面前做到。之後他看著我一段好長的時間,臉上不僅沒有羞恥、悔恨和恐懼,還帶著微笑,轉身昂首闊步地踏進他晦暗的人生。我記得在亞克興,馬克・安東尼站在戰艦的最前端,看著克莉奧佩托拉和她的艦隊離開,讓他獨自面對敗亡;然而他的臉上展露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性形象,充滿著愛意與寬容。我也記得西塞羅最後知道他愚蠢的陰謀敗露,我私下讓他知道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微笑著說,彷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衝突,「不必麻煩了。我是一個老人。不管我犯了什麼錯,我已經愛過我的國家。」據說他以同樣高雅的身段,把脖子迎向劊子手。
因此我決定不基於某種廉價的理想或自我中心的正義來改變世界,那必然會帶來失敗;我也決定不改變世界,以增加自己的財富與權力;超過自己能享受的財富是最無聊的擁有;超過其適用範圍的權力似乎是最可鄙的。六十年前那個下午在亞波羅尼亞我得知天降大任,我選擇不逃避。
然而,幾乎是基於天性多於後天的培養,讓我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天命是要改變世界,他必須要先改變自己。如果他要順從天意,他必須要在內心找到,或創造某堅強而私密的部分,這部分對他自己、別人,甚至是他要注定要從新塑造的世界來說,是沒有利害關係的;他不是要按自己的私欲去重新塑造世界,而是要按他在塑造的過程中發現的自然法則。
不過他們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我在心中放棄他們的時侯是我最珍貴的朋友。人是多麼矛盾的動物啊!越是他拒絕或放棄的,越是他最珍愛!一個選擇了戰爭為志業的軍人在激戰中渴望和平,而在太平盛世時渴望刀刃交加和血染沙場;一個奴隸不甘於生而為奴,以其勤奮工作贏得自由,卻又讓自己接受一個比過去奴隸主更為殘忍挑剔的庇主;一個情人拋棄了他的情婦後,從此活在他想像的美夢中。
我自己也不能免於這個矛盾。在我年輕時,我會說寂寞與隱密是被強加於身上。那是錯誤的。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選擇了我的人生;我選擇了把自己封閉在那個半成形的天命之夢,無人能分享,因此放棄了很多機會去獲得具有人性的友誼,那是一種平凡得不用說出口,也很少被珍惜的友誼。
一個人對自己行為所產生的後果,不會自我欺騙;他只會欺騙自己與那後果共存,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我知道我做的決定,其後果是我得活在封閉的自我裡,但是我卻沒有預料到我承擔了巨大的損失。我對友誼殷切的需求,適等於我對其堅決的排斥。這種需求,我相信我的朋友——梅塞納斯、阿格里帕、撒維第也努斯——是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
撒維第也努斯・魯佛斯當然是在他能理解之前就死了;他就像我一樣,被他青春的旺盛精力無情地驅策,不顧後果,到了精力耗盡,一切就隨之結束。
年輕人無法看穿未來,視人生如史詩般的冒險歷程,彷彿像奧德賽般穿梭於陌生的海洋和人跡罕至的島嶼,考驗並證明其能力,得以名垂千古。人到了中年,他經歷過了曾經夢想的未來,視人生如一齣悲劇,因為他體認到自己儘管大權在握,但是在面對他命名為神的各種不可抗力或自然律則的時候,仍無法取得優勢,並發現自己不免一死。但是人到晚年,如果他按照被分配好的角色好好演出,他必然會視人生為一齣喜劇,因為他的成功與失敗已緊密結合,在兩者之間他已經沒有什麼可覺得驕傲,或引以為恥,他既不是能夠證明可以抗拒各種力量的英雄,也不是被那些力量擊潰的主角。在既可憐又可憫的面具底下,他發現自己在演出過無數的角色後,已不再是自己了。
我一生演出過無數角色;而現在,在我演出最後一個角色時,我相信我是避免了擔綱演出我剛剛定義過的那齣彆扭的喜劇;這可能是這齣劇的結尾所安排的一個錯覺,一個反諷的手法吧。
我年輕時,演出學者的角色——即是說我要探究一些我不懂的事物。我應用柏拉圖與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學說,逍遙於迷霧中,據說那是靈魂遊蕩其中找尋新軀體的地方;有一陣子,還因相信人與禽獸之間有著手足情誼而拒絕葷食,並感到與我的坐騎有一種我難以想像的親屬關係。但同時,我卻毫不感到矛盾地完全擁抱巴門尼德和芝諾所揭櫫的另一套完全相反學說,他們的世界是絕對單一而靜止,自身之外並無意義,因此,至少對心思縝密的人來說,是可以被無窮操控的。
即使是情勢的轉變而需要我戴上軍人的臉譜,並演出指定的角色,我也似乎不會認為那有什麼不恰當。我在全世界各處征戰,無論在國內、國內、海上,或陸上⋯⋯。我曾兩次獲得小凱旋式、三次獲得大凱旋式、二十一次獲得統帥的頭銜。不過,或許就如某些人以超乎我該享有的得體話對我暗示的,我是一個漠不關心而滿不在乎的軍人。任何歸功於我的戰績,都是來自那些比我更精於戰術的人——瑪爾庫斯・阿格里帕是第一人,然後就是那些在他身後繼承了他發明的戰術的。我與我早年軍旅生涯中普遍流傳的毀謗或謠言適適相反,我沒有比其他人更懦弱,也不缺乏意志去忍受艱苦的戰事。我相信我那時候幾乎比現在對自己的存在更漠不關心,而忍受慘烈的戰事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樂趣,那是我從來沒有獲得過,後來也不再有的。但是對我來說,儘管或許戰爭是無可避免的事,但是總是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天真幼稚。
據說在我們祖先的歷史裡,祭祀用的供品是人而不是動物;今天我們驕傲地相信那種習俗已退入不可考的神話與傳說裡。我們對那個(我們認為)已經遠去的年代裡民智未開、缺乏人性的羅馬精神感到驚愕而不禁搖頭,並了解到殘暴建構了我們一切文明的基礎而感到驚訝。古時候膜拜野蠻神祗的祭壇上,奴隸或農民被獻祭的匕首奪去性命,我個人也隱隱感到幾分憐憫;但又總是覺得自己的表現有點傻氣。
那是因為有時候在我睡夢中,有成千上萬已經不在人世的軀體在我面前遊走,他們不比古時候犧牲性命以撫慰神祗的祭品更為無辜;而我在那時而朦朧時而清晰的睡夢中,我似乎是那位來自我們遠古民族的祭司,主持牲祭。我們告訴自己已是文明民族,說著過去某農神為達成祂某種含糊不清的目的而要求以老百姓作為供品時,虔誠的臉上還展露幾分惶恐。然而,在我們的記憶中,或甚至是當今,那位被如此多的羅馬人供奉為神祗的,是不是比古代的神祗更暗黑、更恐怖呢?即使把祂滅了,我還是當過祂的祭司;即使是要削弱祂的力量,我還是達成過祂的使命。然而我沒有毀滅祂,或削弱祂的力量。他輾轉不安的睡在人們心裡,等待著要醒來,或是被喚醒。為一個莫名的恐懼而把一個無辜的生命變成供品,或為一個明確的威脅而犧牲數以千計的生命,在殘暴與文明之間,我的選擇不多。
不過,我很早就堅決認為人們膜拜那些來自本性裡暗黑力量的神祗,是破壞公共秩序的行為。因此我鼓勵元老院把凱撒升格為神,而我也在羅馬建了一座廟宇以紀念他,好讓老百姓能感受到他的英才具體存在。我也很肯定在我死後,元老院將會同樣地認為應當把我升格。其實你知道的,在很多義大利的省分或市鎮,我已經被認為是神了,儘管我從來不允許這種風氣在羅馬盛行。這是愚蠢,但毫無疑問那是必須的。不過,在我一生中必須要扮演的角色中,要我出凡入聖是讓我最感到不舒服的。我是凡夫俗子,跟大部分人一樣的愚蠢軟弱;如果我比我的子民佔有優勢,那是我有此自知之明,也了解他們的弱點,從不假設我能在自己身上找出比別人多的能力與智慧。這種自知之明,是我力量的來源之一。
現在是下午了;太陽開始往西邊緩緩下降。海面上有一股祥和平靜之氣,我頭上紫色的帆垂掛在桅上,與蒼白的天色成了對比;我們的船在海浪上輕輕晃動,卻看不出任何向前邁進的跡象。槳手已經閒著整整一天,既無聊又憂心地看著我,心中隨時準備我會命令他們在平靜的海水裡下槳。我不會這樣做。在半小時、一小時、或兩小時內,海風會再來;到時我們便會駛向岸邊,找個安全的港灣,拋錨讓船停下。現在我樂於隨著海水漂泊。
隨著年齡而來的種種詛咒之中,最令人煩惱的是失眠,那是我越來越嚴重的煎熬。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有失眠的問題;但在年輕時,我能夠利用難以入眠的晚上做有意義的事;當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一個人有閒暇去守護著寧靜,這時刻對我而言,彷彿是一種享受。我遠離了那些基於自身利益的人孜孜不倦的對我獻策,可以自由地思考,並享有無限的安寧;很多最重要的政策是我黎明前醒著躺在床上時所擬定的。不過我最近所犯的失眠是不一樣的;那不再是腦筋停不下來,要不斷地運作,唯恐一旦睡著了腦筋的意識便會被搶走;而是因等待而難以入眠,那是一段漫長的等待,讓靈魂準備好安眠的到來,這種安眠是我心靈與肉體都從未體驗過的。
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快到日落時,我們在一個離岸約一百碼的小港灣停了下來,灣內有幾艘屬於附近無名小村落的漁船。村民都住在茅草小屋,建在離岸邊半哩處一個小山坡上。入黑以後,我看著燈光和火光在黑暗中發出微光,直到漸漸熄滅。現在,再一次地,全世界都睡著了;有幾個隨行人員選擇睡在甲板上,趁機會享受晚上的微風。菲利浦斯睡在下層我的船艙旁邊,以為我在裡面。海浪溫柔地,似有若無地輕拍著船邊;海風吹過卷收起來的帆,颯颯地響;我桌上的油燈閃爍著,要不時瞇著眼睛才看得見我寫的字。
在這漫長的夜裡,我漸漸覺得這封信沒有達到它原來的目的。開始寫信的時候,我本來只想感謝你的「尼科拉」、想要鞏固我們的友誼,也或許想要在我們這把年紀互相給予安慰。但是在表達友好的禮儀之際,我發覺我的信已變了樣。它成為另一個旅程,一個我沒有料到的旅程。我要前往卡布里島度假;但是現在,在這寧靜的夜裡,在星辰形成的神祕組合下,除了我的手,什麼都不存在,正寫下你透過神祕的方法能夠讀懂的奇怪的文字,我彷彿在前往另一個地方,一個比我所見更神祕的地方。我明天會繼續寫。或許我們能夠發現那個我正在前往的地方。
Book III
書信:屋大維・凱撒致尼科拉烏斯・達馬斯庫斯(西元十四年)
八月九日
親愛的尼科拉烏斯,我送上最誠摯的問候,並感謝你最近寄來我喜歡吃的椰棗,承你多年來的好意,使我一直能享有此美食。我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後,它便在羅馬及義大利的各省分十分出名,已成為巴勒斯坦省進口羅馬最重要的物產之一。我叫它「尼科拉」。這個名稱,在那些能消費得起這食物的人中,到現在還持續使用著。因自己與一種食物齊名而聲名遠播,比透過等身的著作還有功效,我想你也覺得好笑吧。生命最後淪落到只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了;不過我們應該已經...
作者序
引言
身為作家、詩人和大學教授的約翰・威廉斯,近年以他久被忽略的《史托納》引起國際文壇的一陣騷動。然而相較於他稍早完成的小說,他的最後一個作品《奧古斯都》看來似乎有點奇怪。首先,《奧古斯都》於版出一九七二年,次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小說獎,是他四本作品中唯一一本在他有生之年獲得公開的讚揚。(威廉斯一九二二年生於德州,在丹佛大學英文系擔任文學和文學創作教授三十年後,一九九四年於阿肯色州逝世)。更重要的是,這小說以羅馬第一位皇帝豐富多采的一生,以及其改寫歷史的功業為主題,似乎與作者其他成熟的作品中明顯的美國關懷、平凡的角色,以及簡約的敘述相去甚遠。一九六〇年出版的《屠夫渡口》敘述一個來自波士頓的年輕人,被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搞糊塗後,到達一八七六年的西部,要探索「荒野」,相信那是「他能找到一生核心意義」的所在;他在那裡參與了一次野蠻的水牛捕獵,暗示了追尋「美國夢」所付出的代價。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史托納》勾勒出上世紀初到中葉一位密蘇里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寂寂無名,以及在表面看來不甚成功的一生;他的出身極為低微,視學院為「庇護所」,是一個他最終尋獲的地方,那是一個「他孩提時代在自己家裡應該感受到安全與溫暖」的地方。(威廉斯發表在一九四八年的第一本小說《只有夜》(Nothing But the Night),描述一位有心理障礙的紈絝子弟,作者後來把此小說排除在他的主要作品之外)。
要找一個明顯酷似這兩個富有理想,但最終幡然醒悟的小人物作為小說的角色,我們很難不會想到真實世界中歷史上知名的領袖如奧古斯都。在他接近八十年波濤洶湧卻宏偉壯闊的生命中,他好幾個複雜的名字,不論被授予或主動攫取、被擴大或被精心設計、獲得或揚棄,都幾乎與威廉斯給予其他兩個虛構人物僅僅雙音節的名字產生可笑的對比。讀者可能注意到,兩個角色——威廉・安德魯、威廉・史托納——與作者有著相同的名字:這個巧合幾乎難以讓人不會揣測兩本小說的自傳色彩。
《奧古斯都》卻沒有類似的暗示了。這位皇帝為他的時代帶來政治上和文學上的盛世,於西元前六十三年出生時被取名為蓋烏斯・屋大維・圖里努斯,那一年是政治家西塞羅遏止了貴族階層推翻共和體制的企圖,(三十年後奧古斯都會親手對這個垂死的政治制度施以致命的一擊)。他出生於平民階層裡富裕的騎士家庭,在離羅馬二十五哩的一個省分長大,青少年時期雖然體弱多病,卻展現出充足的雄心壯志,使舅公印象深刻,並收為養子,此後便被稱為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屋大維努斯,(或簡稱屋大維)。
西元前四十四年,在凱撒遇刺,及後來元老院頒布命令把他封為神祗後,這位不可思議的十九歲青年急於要利用已故親人的聲望,以及提升自己在凱撒老將心目中的地位,便自稱為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狄威・菲力烏斯(即「神的兒子」)。到他二十五歲在腓立比剷除了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為凱撒復仇時,那個嶄新的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已精明地利用各種手段成為羅馬世界中的三位軍事領袖(即「三人聯盟」)之一(其他二人分別是馬克・安東尼及瑪爾庫斯・埃米利烏斯・雷必達),進入了權力的核心。從此,他名字中「蓋烏斯」和「尤利烏斯」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統帥」,與英語世界的「皇帝」(emperor)同源,是軍事上軍隊用作稱讚英勇將領的頭銜。
在下一個十年中,這位凱撒・狄威・菲力烏斯統帥已從他剩下的唯一對手馬克・安東尼手中奪得廣大羅馬的絕對控制權。他於西元前三十一年在亞克興打敗安東尼,次年安東尼與他的情人克莉奧佩托拉雙雙自殺。統帥下令把克莉奧佩托拉的青少年兒子凱撒里昂處死——因為他的父親正是尤利烏斯・凱撒,是一個潛在的敵人——並表示「太多凱撒不是好事」。在他三十三歲統一天下後,便開始鞏固他的權力,巧妙地在傳統的共和體制下合法化他的獨裁統治,並在法律、政治、文化各方面為一個在某種形式上延續了十五個世紀的帝國奠定基礎。而實際上不僅如此;現在羅馬天主教會的架構,也是直接源自奧古斯都所創設的政治制度。
這位老練得令人驚訝的人物從來沒有使用過的稱號是「王」(rex),一個被羅馬人厭惡的字,而殺害他舅公的兇手中便是懼怕他想要稱王;這位一統天下的君主精明地稱自己為「第一公民」。在西元前二十七年,明顯地為了要感謝這位新的凱撒結束了一個世紀以來的流血內戰,並在海內外建立了政治上的穩定,元老院投票通過授予他一個前所未有,且富含宗教意味的額外頭銜:奧古斯都,(意謂「被崇拜的人」)。這是他在歷史上為人所知的名字,一個與他出生時被賦予的名字無任何相似的地方。
於過去的自我無任何相似的地方!這正是《奧古斯都》與前兩本小說潛藏近親關係的所在。威廉斯的作品中一個強烈的主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對自我的體認可以隨時勢或機緣產生不可逆轉的改變。在《奧古斯都》中,威廉斯竭盡所能地不執著於閃亮的歷史外衣,而聚焦在難以捉摸的主角本人身上,他比大部分人更必須要演化出新的自我,以掌握局勢。威廉斯這本最後的小說令人驚訝的地方,在於其赫赫有名的主角到結局時,與作者其他兩本小說中飽受挫折的主角,並沒有多少差異——也即是說,相較於我們大部分人,他沒有更好,或更壞。這部波瀾壯闊的長篇歷史故事,不僅與我們有某種親切感,且有著濃濃的人情味。
羅馬第一個皇帝的事跡是歷史小說理想的題材。這個文類要達到最成功的境界,端賴是否能在學術性的嚴格規範處理史實,和對角色與動機有獨具慧眼的想像兩者之間獲得平衡。奧古斯都是一個我們知道很多,卻同時知道很少的人物,他因此鼓勵我們作進一步描述與發明。
奧古斯都在世時,便有各種傳記、流言蜚語、文字紀錄和捕風捉影的臆測在流傳。其中一本在古代會被視為獲得授權的傳記,作者是身兼哲學家與歷史家的尼科拉烏斯・達馬斯庫斯,是奧古斯都同時代的人物,也是小說中的一個角色,他的經歷包括曾經短暫擔任安東尼和克莉奧佩托拉所生孩子的家庭教師。奧古斯都自己撰寫了他具有權威性的自傳《奧古斯都功業錄》(Res Gestae Divi Augusti),明顯是要達到政治宣傳的目的:自傳文字刻在銅板之後,鑲嵌在他的陵墓外兩根大石柱上,然後再在整個帝國復刻。
如果我們相信歷史家塔西圖斯(Cornelius Tacitus)在奧古斯都執政一百年後所寫的,便可知奧古斯都的性格和動機已經是他同輩間討論的話題。在他的《編年史》(Annals)中,塔西圖斯記錄了奧古斯都在西元十四年他七十六歲去世時的一個論戰:
有人說「他是被逼參與了內戰——那是沒人能預謀,也不是有正當的道德原則便可以策動的——那是基於他對父親(即凱撒)的責任,以及國家存亡之所繫。在那個法治派不上用場的時代⋯⋯全國陷於內戰,除了讓單一個人統治國家之外,沒有任何良方妙藥可加以拯救。他建立的國家沒有國王或獨裁者等統治階層,只有「第一公民」⋯⋯公民有法律可遵守、盟友備受尊重;國家建設帶來財富的增加;他只有在少有的情況下使用武力,而且只是為了要帶來更大的安定」。
但是:
另一方面,據說「他對父親的責任,以及當時國家的危急情況只是一種掩飾:事實上是一股宰制的慾望讓他僅以一個少年身分,用賄賂的方式煽動資深老將,組成一支私人軍隊,削弱了執政官集團軍的力量⋯⋯在元老院萬般不願意的情況下,他奪下執政官的職位,並利用他統領的軍隊,對安東尼發動戰爭以對抗共和體制本身。羅馬公民被放逐、土地被分割⋯⋯這一切無疑帶來了和平,但那是淌著血的和平。」
的確,奧古斯都有可能在經營某種神祕色彩,作為掌控權力的方式:如果人們難以揣測他的個性和動機,他的行動也同樣的難以被掌握。難怪他的國璽琢製成迷樣的獅身人面像。
如何書寫這樣一個人物?這個問題在《奧古斯都》中在尼科拉烏斯被委託撰寫這位第一公民的傳記時,不著痕跡地在他口中提出。在一次與奧古斯都會晤後,對於如何書寫這位做事謹慎得讓人厭惡,卻又嗜好賭博,便在信中困惑地向朋友說:「你懂我的意思嗎?有那麼多的事情無法說出來。我幾乎可以相信,一個能讓我暢所欲言的形式還沒有被發明出來。」這是威廉斯針對內行人設計的一個玩笑話:尼科拉烏斯夢想的形式——當然是威廉斯最後決定使用的形式——是書信體小說。這個文類是奧古斯都死後十五個世紀才被發明,被視為這個文類第一個作品的是一四八五年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人迪亞哥・聖佩德羅(Diego de San Pedro)所寫的《愛的牢獄》(Prison of Love)。不過,這文類的根源,可直接追溯到奧古斯都統治時期的詩人奧維德。奧維德也是本小說的角色之一,但在現實生活中利用了一些當時宮廷裡的八卦消息,撰寫了一部以二十一封書信組成的《女傑書簡》(Heroides),是神話故事中的女性寫給愛人的情書。(交遊廣闊的奧維德因喜歡散佈流言蜚語而惹禍:他最後被流放到荒涼的黑海附近,可能是因為他牽涉奧古斯都家族的一樁醜聞)。
長久以來書信體與浪漫的題材密不可分,實際上完全契合威廉斯所構想的小說。不僅是(被虛構的)書信,更有日記、元老院的法令、軍令、私人的便箋,以及未完成的自傳,折射出小說的面貌,同時具有令人感到滿足的複雜度,和處理恰當的主觀性和浮光掠影的整體印象。(在文類的選擇上,威廉斯毫無疑問的受到桑頓・懷爾德(Thornton Wilder)於一九四八年完成的小說《三月十五日》(The Ides of March)的影響。該小說中一連串發生在凱撒被刺殺之前的事件,是由虛構的信件及文件呈現,並直接引用歷史人物的作品,像與凱撒同時期並認識的卡圖盧斯,以及西元一世紀的歷史家蘇埃托尼烏斯)。在《奧古斯都》中,除了少數例外,所有虛構的信件或文件的作者都是歷史上真有其人,而威廉斯無法忍受歷史小說僅是把過去「現代化」,他顯然要好好把握機會來扮演一些知名人物。在創作《奧古斯都》時,他曾寫下一則筆記,說他堅決「不要讓基辛格穿起托加袍。」
儘管西塞羅與凱撒敵對,卻在某一個階段,與被他低估的屋大維結盟而令自己身陷危厄,這位演說家展現了以下的機鋒與傲慢:「這個孩子一無是處,我們不必恐慌⋯⋯我過去對他不錯,我相信他也欣賞我⋯⋯我太理想主義了,我知道——連我最親愛的朋友也不否認。」入世的奧維德向朋友普羅佩提烏斯敘述他在競技場皇帝的包廂內消磨一天,觀賞馬車競賽,也是自覺的充滿詩一般的雕琢:「太陽剛開始努力的從東方升起,透過森林般的建築物把羅馬喚醒⋯⋯」
即使是只留下少許文字風格的人物,只要有歷史文獻的記載讓我們能加以認識,都在威廉斯筆下變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出身名門卻生性古怪的梅塞納斯,是文學和藝術的贊助人,也是賀拉斯、維吉爾和奧古斯都的好朋友,他被描繪為唯美主義者,其吹毛求疵的品味(「有關他的雙眼已經有很多的說法,往往是在拙劣的詩行,或更糟糕的散文裡」)往往隱藏著不帶惡意的冷靜與堅持;我們難以想像一國之君會樂意忍受別人的奚落。奧古斯都的第三任妻子是野心勃勃的莉薇亞(其兒子提比略最後繼承了帝位),表現得冷靜務實,與她身邊的人相比,也不會過於老謀深算:比起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我,克勞狄烏斯》(I, Claudius)中的莉薇亞被塑造的恐怖形象,不擇手段毒殺馬塞盧斯、阿格里帕及其兩個兒子,以防止他們繼承奧古斯都王位,《奧古斯都》中的莉薇亞是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角色。(威廉斯筆下的莉薇亞實事求是地寫信給他兒子,要求他與愛妻離婚,以便與他深惡痛絕的皇帝女兒茱莉亞締結一段王室婚姻,「我們的未來比我們自身更為重要」)。此外,威廉斯杜撰了部分瑪爾庫斯・阿格里帕已經散逸的回憶錄,讓這位奧古斯都年輕時認識、為他立下汗馬功勞、最後成為他女婿,以及王位繼承人的父親,以簡練的散文體,對歷史事件提出「官方」版本:「而在三人執政聯盟組成,以及尤利烏斯・凱撒及凱撒・奧古斯都在羅馬境內的敵人被剷除後,還剩餘西面海盜塞克圖斯・龐培的勢力及東面正被流放的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威廉斯知道如何有效地利用具有說服力的文體特徵;他讓阿格里帕習慣性地用「而」[and]一字作為發語詞)。他早期的作品可能引起商榷的地方,是他偶爾努力經營文字之「美」而削弱了可信度,尤其是《屠夫渡口》中的安德魯,口中常常說出風格高雅的句子,卻與一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格格不入。書信體的《奧古斯都》讓威廉斯製造了腹語的效果,避免了語言與角色身分不合的弊病,是他最嚴謹的作品。
他尤其精明的作法是讓奧古斯都的聲音一直被保留,直至小說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讀者才能夠在他寫給尼科拉烏斯・達馬斯庫斯(虛構的)長信中聽得見。並不令人感到訝異的是,奧古斯都對自己過去的敘述,與小說前兩部分很多對他的假設與推想不完全符合。舉例來說,某位朋友認為年輕的屋大維在聽到到凱撒死訊時痛哭失聲與手足無措,其實是——至少年邁的奧古斯都讓他的收信人相信如此——表達了出「漠然無感 」的情緒,以及隨之而來的是勝利的喜悅,「我忽然間感到一陣狂喜⋯⋯我知道我的天命。」威廉斯在奧古斯都虛構的自述中參雜了擷取自《奧古斯都功業錄》的片段,彷彿要強調肉眼所見與真相之間、官方與非官方之間、公共敘述與個人敘述之間那道無法彌補的鴻溝。個人生命中的真相在哪裡?威廉斯的興趣不僅僅在於歷史,而是歷史寫作,使得這部小說顯得不平凡,其關懷的課題也充滿了反諷。威廉斯筆下的奧古斯都讀了尼科拉烏斯為他寫的官方版傳記,再反思自己的官方版自傳後,便用挖苦口吻說,「在我閱讀那些著作和寫下我的事蹟時,我似乎是在閱讀和書寫一個擁有我的名字而我卻幾乎不認識的人。」
對威廉斯這位精明的歷史小說家來說,那不可知的層面所引生的挑戰,也是一個好處。就像其他以古典世界為題材所寫的最傑出的歷史小說,如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的《哈德良回憶錄》(Memoirs of Hadrian)、桑頓・懷爾德的《三月十五日》、羅伯特・格雷夫斯的《我,克勞狄烏斯》,以及瑪莉・雷諾特(Mary Renault)描寫西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最後的美酒》(The Last of the Wine)等,《奧古斯都》想要召喚起過去,並非要貿然地把它重建。
因為僅僅要重建過去,便會讓作者失去空間,以表達《奧古斯都》及其他作品核心裡嚴肅的文學關懷。在一九八五年的一次訪問中,威廉斯談及《史托納》和《奧古斯都》的共同主題時說:「我要在兩個故事中處理支配的問題,還有個人責任、仇恨與友誼⋯⋯除了規模不一樣之外,爾虞我詐以鞏固權力這件事,在大學與在羅馬帝國是一樣的⋯⋯。」個人權力的效用(以及權力的爭奪)這個主題,實際上是奧古斯都統治期間的一個插曲,卻激發了威廉斯的想像,並啟動了小說的故事。在《屠夫渡口》完成後不久,作者第一次聽到一個足以撼動皇室以及整個羅馬帝國的驚人醜聞:西元前二年,奧古斯都被逼要把心愛的獨生女兒茱莉亞流放到一個名為潘達特里亞的小島上。其中一項指控是通姦罪——她違反了父親訂定的道德法令,這些相當嚴苛的法令是奧古斯都為他的新國家恢復羅馬的傳統美德而實行的措施之一。(她被判刑是由於與提比略的婚姻令她厭惡,無法脫身而明目張膽的發生婚外情,聲名狼藉。)另一項指控是叛國罪:有明確的證據證明與她發生婚外情的男人同屬一個集團,企圖阻止提比略繼承帝位。
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女人,她的情慾使她與自己的責任產生嚴重的衝突——這樣的故事讓威廉斯看見了動人的主題,他稱之為「公共利益與私人的欲求和需要之間的矛盾」。這個主題由奧古斯都的女兒茱莉亞——聰明、說話充滿機鋒、叛逆、見聞廣博、冷靜豁達,是小說中最難以捉摸、最引人入勝的角色——在威廉斯為她杜撰的日記中口中尖銳地道出:「在一個無力的國度裡,沒有什麼事情是要緊的;在這裡等著,著實有點奇怪。在我原來的世界裡,一切都是權力,任何事都是要緊的。人們甚至為權力而愛;愛情的目的並不在於其帶來的喜悅,而是權力帶來的千百種歡愉。」小說主要分成兩個部分並不讓讀者感到意外:第一部分敘述奧古斯都出人意表攀上權力高峰,第二部分以茱莉亞日記為主軸,描繪出主要是奧古斯都思慮不周地安排皇室婚盟,想要讓權力永續,反而激起了派系鬥爭,以及被暗殺的可能性,帶來個人與家庭幸福的崩壞。換句話說,第一部分是有關奧古斯都在公共的、政治範疇的成就,第二部分是在私人的、情感範疇的失敗——威廉斯暗示後者是前者潛藏的代價。
個人與機構(制度)的衝突也是在《史托納》中看得見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史托納》是作者知悉茱莉亞的故事後下筆的小說,是以反轉的方式勾勒茱莉亞的故事輪廓:有備受挫折的男主角不斷地、堅忍地把自己的私慾埋藏在他的責任底下,就像我們一般人一樣,讓自己被糾纏其中,最後也構成了他的一生。男主角有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只與他彼此惺惺相惜的研究生發生的戀情,才讓他獲得短暫的解脫;他也身為人父,(威廉斯特別擅於處理父女關係中的柔情,這也出現在《奧古斯都》中);主角普普通通的職業生涯,只有幾位小心翼翼的盟友有限度的支持,卻曝露在一兩個在處理系務無時無可避免地交惡的敵人面前。小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賣點是發生在一場博士論文口試中,史托納企圖阻擋他死對頭的學生通過口試,該學生毫無準備而且作弊,卻獲得指導教授的庇護:他剛開始獲得勝利,但是他的死對頭不久便成為系主任,此後便開始阻撓他的學術生涯,使他的人生變調,持續多年,(在《奧古斯都》中,撒維第也努斯・魯佛斯——奧古斯都年輕時的好友,最後卻出賣了他——觀察到「每一次的成功揭示無法預期的困難,每次的勝仗讓我們可能失敗的範圍變得更大。」)
然而威廉斯的作品無法被簡化為一系列有關個人與體制抗爭,或個人在體制內掙扎的寓言。其中一個原因是,像大部分人把《史托納》視為學院小說——正如愛爾蘭小說家約翰‧麥格翰(John McGahern)所指出的,那是一部有關「大學生活」的小說——格局便變得太小了,無法讓人思考此作品中微妙的心理層面,以及複雜的倫理議題。(作品最重要的敗筆是史托納的太太被塑造成冷酷無情:為了要讓史托納受盡痛苦折磨,她的惡劣行為安排得有點超過。)另一個原因是這種簡化無法說明《屠夫渡口》中對社會和制度束縛幾乎沒有著墨,反而是其不存在而造成小說中某些可怕的現象:角色在獵牛行動中以及其後,倒退到文明前,或自我中心的麻木狀態(「只有食物和睡眠才是他們心中最有意義的事」)。
事實上,約翰・威廉斯三部成熟作品中的核心主題是頗為廣闊的:那是當史托納為了家庭和工作而必須拋棄情人時說說的,「我們畢竟是屬於這個世界」。威廉斯的作品所關心的是,不管是哪個角色,其一生往往是他與外在世界的摩擦下所產生的無法預期的產物。那個外在世界可以是大自然,可以是文明社會,是科羅拉多州內伊甸園般廣闊的荒野,是州立大學裡狹窄的教學大樓,是捕獵水牛的血腥屠殺,是羅馬元老院頒布的放逐令,是密蘇里州的小農場,是安提俄克或亞力山卓金碧輝煌的宮廷。在《奧古斯都》的一個情節中,正於羅馬逗留期間的斯特拉波・阿馬西亞向屋大維年輕時的導師問及這位領袖年輕時的模樣,那位年邁的希臘智者回應,「他跟任何人都一樣⋯⋯他會成為他將要成為的人,憑他個人力量,與命運的偶然。」
三部小說皆達致一個不可避免卻又頗有見地的結論,那是「個人的力量」和「命運的偶然」的摩擦,往往是一種侵蝕:其過程可以令我們自覺的形象變得模糊,成為一個陌生人。在安德魯剛要出發捕獵水牛之前,他對一個心地善良的妓女為之傾慕卻不能與她發生關係——他是以另一種方式失去純真,在捕獵水牛過程及其後。善良的妓女提醒這位細皮嫩肉而且英俊瀟灑的年輕人這趟行程會讓他的臉變硬,他的手也不再溫柔。這個預言名符其實發生在他獵牛之旅的高潮:「在黑暗中安德魯用手拂拭臉部,他覺得觸感粗糙而奇怪⋯⋯他很好奇他現在的長相如何,也好奇如果法蘭辛現在看到他,會不會認得他。」同樣的,史托納在他人生走到終點時,了解到無論他曾經擁有的理想為何,都屈服於機緣與不可抗逆的現實,讓他成為一個有別於他理想中的人:「他夢想過某種正直,某種無瑕的純潔;但是他遇上的是妥協,是淪陷在瑣事的樂趣中。他曾經相信智慧,但多年下來,他找到無知。還有呢?他想。還有呢?」
同樣的,威廉斯的奧古斯都擁有很多名字,最後一個與他出生時的名字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這生動地反映出強烈吸引著作者的,是一連串無法預期的發展,以及無法逆轉的「侵蝕」。在瀕臨死亡的奧古斯都最後寫給尼科拉烏斯的信中,當他沮喪地感到「生命最後淪落到只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了,」史托納用過的「雞毛蒜皮」(triviality)一字又引人注目地出現。引起他這番思緒的是奧古斯都在心力交瘁中了解到他奮鬥了一生而獲得的和平和穩定,其實不是羅馬人,或者是任何國家民族的人希望得到的:「我覺得人最合適的生活條件,也即是說他們最喜歡的生活條件,或許不是我努力為羅馬帶來的繁榮、和平,和融洽。」換句話說,他在誤會中建立了他的帝國。
這深具反諷的痛苦結局是威廉斯的一貫作風,非常酷似《屠夫渡口》的糟糕結局裡,那些獵牛者從獵殺之旅最後回到文明世界時,水牛皮早已跌破底價,意味著他們的辛勤、他們對水牛的虐殺,以及他們所犧牲或是被剝奪的都是枉然。在《奧古斯都》,相同的反諷在小說結尾被痛苦地揭露。那是作者所深具創意虛構的種種文件的最後一份,是一封奧古斯都去世四十年死後,曾經在他死前的日子悉心照顧卻現已年邁的希臘籍醫師所寫的一封信,收信人是同時服務於朝中和身為哲學家的塞內卡(Lucius Annaeus Seneca, 西元前4年-65年)。信中的醫師熬過了殘暴的提比略和瘋狂的卡里古拉二皇朝的統治,正要慶賀新的君主即將登位,「最終能實現屋大維・凱撒的夢想」。那個皇帝便是尼祿!
不過,威廉斯不認為他的主角是失敗者,我們也不應該這樣認為。在威廉斯去世前幾年接受的一篇頗具篇幅的訪談中,他表示他認為史托納是一個「真英雄」:
很多人讀了小說後認為史托納竟有如此悲哀與糟糕的一生。我認為他一生極為美好。他的一生比別人都好,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做他想要做的事,而且對所做的事有感情,他對所做的事認為有其重要性。他是重要價值的見證人⋯⋯你必須要保有信仰。
「保有信仰」:這些角色或許與自己期許的自我漸行漸遠,但是他們慢慢地認知到他們所創造的生命是他們「自己」——那是他們必須「棲身」的所在,而他們必須要有勇氣獨自棲身其中。這種認知是悲劇的,但不必要令人感到悲傷。威廉・史托納要結束一段會讓他努力地、糊裡糊塗地建立的平凡生活毀於一旦的婚外情時,溫柔地告訴他的情人凱撒琳他們至少沒有違背自己:「而我們走了出來,至少還保有自己。我們還知道我們存在⋯⋯還知道我們是誰。」威廉・安德魯從獵牛之旅回來後,隱約地體會到天人合一的理想是一個胡說八道的怪念頭,而他與大自然接觸所得的經驗與他所想像的大相逕庭。而麥唐納這位世故的牛皮中盤商輕蔑地點出他所想像的只不過是「天花亂墜的謊言」,他說:「其實什麼都沒有⋯⋯你一生下來,就哺育在謊言中,斷奶後,就在學校裡學習更天花亂墜的謊言。你一生活在謊言裡,然後或許到你臨終前,你才會發現一無所有,而只有你自己,和你可能做過的一切。」就像希臘悲劇一樣,兩部小說呈現的,是「你可能做過的一切」從角色身上剝離,只剩下他「曾做過的一切」,也即是他所剩下的「自己」。我們不會感到驚訝威廉斯曾經考慮使用西班牙哲學家奧特嘉・伊・加塞特(Ortega y Gasset)的一句話「英雄是一位想要做自己的人」作為《史托納》的題詞。
威廉斯在他最後一部小說《奧古斯都》的最後,凱撒・狄威・菲力烏斯・奧古斯都統帥成為這一類更深沉的英雄。到最後,他堅忍地接受威廉・安德魯的夥伴們尖酸刻薄的怨懟所揭櫫的真理:每一個生命,不管是偉大或者是卑微,都不可避免地會通向一個極致,那就是去除虛偽與錯覺,面對自我。「我已終於相信,人的一生中,或早或晚,總有一刻,不論他能否用言語清楚表達,在他所了解的一切之外,他更會了解到他是寂寞的、孤獨的,了解到他只能當他可憐的自己而不是別人這個恐怖事實。」這是很多優秀的傳記或某些最傑出的小說會下的結論。「可憐的自己」幾乎不會是我們之中大部分人看待羅馬第一個皇帝的方式。透過小說的結尾我們能夠這樣認為,並認為這是一個滿意的結尾,這就是威廉斯的成就。
——丹尼爾・孟德爾索(Daniel Mendelsohn)
引言
身為作家、詩人和大學教授的約翰・威廉斯,近年以他久被忽略的《史托納》引起國際文壇的一陣騷動。然而相較於他稍早完成的小說,他的最後一個作品《奧古斯都》看來似乎有點奇怪。首先,《奧古斯都》於版出一九七二年,次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小說獎,是他四本作品中唯一一本在他有生之年獲得公開的讚揚。(威廉斯一九二二年生於德州,在丹佛大學英文系擔任文學和文學創作教授三十年後,一九九四年於阿肯色州逝世)。更重要的是,這小說以羅馬第一位皇帝豐富多采的一生,以及其改寫歷史的功業為主題,似乎與作者其他成熟...
目錄
引言——丹尼爾・孟德爾索
序幕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尾聲
譯者後記
引言——丹尼爾・孟德爾索
序幕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尾聲
譯者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