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第一章
石頭就姓石,名頭。
他在安陵的衙門當差,從七歲那年給捕快爺擦刀子,十八歲通過考校,直到現在成為石捕快,轉眼就過了十三個年頭。
他雖然剛及弱冠,卻是除了老班頭之外,在衙門幹活幹得最久的人。
安陵縣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十三年裡卻換了九任縣老爺。縣官大人們不知怎的,來到此處總是做得不久,有的是調任了,可大多都沒遇上啥好事──在任上病死的、因犯事下罪的、出遊失蹤的,最後到了連喝口水都能嗆死的地步……總之,非死即殘。
日子久了,安陵縣衙門的烏紗帽,就成了大昭國最最邪門的存在,皇帝若看底下哪個臣子不順眼,得,調這老貨去安陵!帽子戴好了,就等天老爺收拾,這招用了十幾年,屢試不爽!
兩年多前新上任的縣太爺是個命好的,剛巧一個不知哪路來的和尚遊歷經此,因吃了縣太爺一頓齋飯,就給老爺指了條明路,指著府衙東門道:「此朝東北面乃陰門所在之處,朝東行十里為陰溼之地、邪煞之所。」
衙門往東行十里便是浦江,恰恰那一處往年來都不甚太平,管他是打魚、渡河還是洗衣、游水,常年有人無端端溺斃江中,故此早年便有傳聞──浦江深水裡住了一隻吃人的精怪。
石捕快還記得──兩年前那晚,夜風蕭蕭,萬籟俱寂,正是殺人放火好時候。彼時他剛當差兩日,萬萬沒想到上頭就指給他一個艱難的活兒,命他同老禿驢一起,夜半子時去浦江岸處化魔是也。
那時正值七月盂蘭鬼節,甫一入夜便陰風陣陣,連打更的都要歇一夜,免得擾了陰鬼興頭遭惦記上哩!
石捕快跟在禿驢後頭,他腰上佩著一柄大馬刀,穿戴襆頭深緇褂,濃眉星目身足七尺,正是個俊俏的好兒郎。
稍早前那老和尚擇人同去的時候,灰目定在石捕快身上,只把石師哥瞅得冷汗淋漓,無端端出不了氣。不想老禿驢慈悲一笑,指道:「此子福緣最厚,老衲便帶上他了!」
一錘定下,哪怕石捕快再不願,也得跟著老禿驢抓鬼驅魔去也。
七月鬼抬頭,浦江江水濤濤,風聲嗚嗚作怪。
老禿驢掐指算算,喃喃自語一陣,便說:「石大人且閉眼朝東再進十步,每走一步,就念『魂兮歸去,莫要再留』。」
石捕快摸了摸刀柄,心裡實了,笑笑應說:「好?。」
老和尚又切切囑咐:「記住記住,莫要睜眼。」
石捕快答:「一定一定。」
接著,石捕快朝東閉目,挺直脊背。老和尚坐於其後,面向黑水,雙手合十,夾著一串佛珠,嘴中念念有詞。
第一步,喊,魂兮歸去,莫要再留!
第二步,再喊,魂兮歸去,莫要再留!
第三步……
石捕快聲若洪鐘,回音陣陣,他耳目不聽不望,並不知發生何事。後頭和尚往生咒越念越急,江水驀然波濤洶湧,空中雷鳴陣陣。
石捕快忽覺腳下四方震動,他腳踩實地,眼看就要邁出最後一步。
老禿驢霍然驚恐大喝:「翼王饒命!」
接著一聲淒厲慘叫,石捕快驚覺不妙,情急之下便睜開兩眼。只見眼前白光乍現,忽有千軍萬馬呼嘯而過,他不及看清,便有神來之手將他拖至江水之中!
石捕快死命狂掙,那邪物卻將他四肢緊緊糾纏,怒水之中,青年兩肢漸虛──
他頭一個想──那老禿驢害我!
第二個想……他看暗水中一張模糊之顏,心下駭然,原來是個女鬼!
不僅是個女鬼,還是隻豔鬼。
最後的最後,石捕快想,有此豔鬼托身,這輩子也算值了。
石捕快這輩子若是就這樣完了,換句話來說,也是種福氣。奈何老天憐他一把,衙門當差的石頭翌日一早叫人發現被沖到了岸上。
石捕快醒來便問:「女鬼抓了沒?」
老班頭給他一記爆栗:「女鬼沒有,和尚肉要不要!」
石捕快大驚,才知自己大難不死,老禿驢卻沒如此好運。據說他死狀淒慘,七竅流血,十指發黑,死前一臉驚駭,當日就叫縣老爺找口棺好生埋了,石捕快還去祭拜了一回。
也不知是否那夜抓鬼真的有效,總之,自打那一夜起,浦江再沒發生過什麼邪事──既不曾聽聞誰家娃兒游水不歸,也無聽說漁人翻船淹死的事,就連縣太爺到今時今刻依舊活得好好的,新近納的三姨太今春還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如此甚好甚好,總歸皆大歡喜不是?
──以石捕快的經驗告訴咱們,這事絕對沒完。
自從縣老爺的日子過得不再如此心驚膽顫之後,石捕快便開始輾轉難眠。不為別的,他肩能挑手能提,不缺胳膊不缺腿,模樣生得也算不錯──欸,怎麼?打小練武就有小姑娘給他擦汗送水的!以安陵的標準來看,石捕快的相貌確實遠遠超過縣裡同齡男子容貌的平均水準線。
這麼一個有穩定事業,儀表堂堂的男子,早該要讓那些媒婆將門檻給踩破了去。奈何石捕快如今年過二十,南巷口的毛坯屋裡仍不見他迎個女主人回來管家,若是不知裡頭乾坤的人,必要附耳問:莫非……這石大人是身有頑疾不成?!
非也非也!瞅這石頭打小個頭高高,耍得一手好功夫,天熱時候褪了上衣露出臂膀,也比別個精壯不少,這哪像是有毛病的?
細細往裡打聽,才知石捕快這麼個大好青年,之所以讓人剩在窩裡,也是事出有因的。
哪家丈人要瞧上了人,去問問那做媒的,得要嚇一跳──
這石捕快沒承想……居然是個剋妻的!
唉,咱們石大人表示,他對此也感到深深無奈──他剋妻的源頭,無論如何,還是得從兩年多前那場驅鬼說起。
卻說,那一次雖是虛驚一場,石捕快將養兩日後照舊活蹦亂跳,追著偷兒滿巷子跑。他打小無父無母,年至十八還未娶妻,只因將他養大的老班頭早年給他指了個娃娃親。姑娘家住在鄰縣的窮鄉里,為人踏實又勤奮,三年前原本就要迎進門,偏生自古好事多磨,恰恰姑娘家中長輩沒了,這場婚事只好延後三年再提。
浦江驅鬼一事後,正好滿三年,石捕快樂呵呵帶著姑娘名帖,打算盡快辦了喜事衝衝晦氣。哪知彩禮才剛置辦好,鄰縣姑娘大哥駕著騾車來,哭說小妹上月得了急症,走了!
石捕快大駭,昨日他還拿幾兩銀子打了一雙鐲子,打算贈予未來娘子。過了幾日,鐲子送到了,娘子卻沒了。石捕快摸著那對玉鐲子,唏噓不已。
一月匆匆過去,縣裡媒婆伺機而動,紛紛來到石師哥屋裡吃茶串門,如此一來二往,不過半月餘,便又訂下一門親事,這次的姑娘乃是商門庶女,與石捕快也算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哪知親事剛剛應下,人家姑娘夜裡不睡,好端端地去府中塘邊不知幹啥,翌日一早就讓家奴發現泡在池塘裡。
頭個姑娘病死也就算了,第二個卻死得這樣離奇,一個古怪傳言便在縣裡不脛而走。
如此這般,再蹉跎了數月有餘,縣老爺自己給石師哥做了次主,將自家三姨太未出五服的遠房侄女許配給石捕快。
縣老爺同石兄弟拍胸脯保證,姑娘八字找人批算過,是個頂頂長命的哩!石捕快這回也不挑了,連連稱是,心裡只盼姑娘無論如何都要撐住,早早將他剋妻的名聲洗刷了去。
這回倒好,兩家交換庚帖,過了彩禮,眼看還有幾日就能娶進門,石捕快心中大石眼看便要輕輕落了……哪知!迎親當日,姑娘屋裡嬤嬤哭道:「小姐留了封信,不見蹤影!」可憐石捕快新郎官當不成,還得攬個尋人的任務在身,四處尋訪打探半年,他那未過門的娘子藏到哪兒去不僅不知,是死是活也沒個譜。
此下完了,石頭啊石頭,這剋妻的名聲徹徹底底坐實了!
這年頭,女子地位雖然不高,可哪家正經長輩樂意閨女好端端地去送死呢?
於是乎,眼看衙門裡比自己小的師弟的一雙娃兒都滿地爬了,他石捕快的親親娘子始終沒個影兒。
老班頭待他如若親子,一回爺兒倆喝酒,老班頭一臉醺醺拍了案子:「得了!臭石頭,定是當年你衝撞了鬼神,人家要你斷子絕孫哩!改明兒備上好酒好菜,去江邊給爺爺送送金紙,求他放你一馬!」
石捕快一臉鬱悶,他這幾年還未見浦江便繞道走,去鄰縣寧可多趕三天路也輕易不過江,老頭兒還叫他挑個良辰吉日夜半三更去那兒燒紙,若讓那江鬼知未將他淹死,再拉扯他一回可當如何?
老班頭喝道:「有心叫你死也不會容你到現在!快去快去!明年沒給老子抱上孫兒,老子劈了你!」
老班頭早年喪妻,獨子亦死,與他一樣孤家寡人。石頭知他老人家真心待自己,鼻頭酸酸,終究點頭應了。
又是七月盂蘭節,還是一樣的陰風蕭蕭,萬籟俱寂,夜黑風高。
只看浦江岸邊一個人影,仍是那一身襆頭緇褂,一柄大馬刀別在腰間。石捕快雙膝跪著,取了個嶄新的盆子,擺了酒水好菜,點了三炷香,先誠心三拜。
「您大人大量,莫跟小人一般見識。這些薄禮若姐姐您瞧得上,求您免了小人的罪,好叫師父莫再憂心。」石捕快還當江中住了一隻女厲鬼,既然是女鬼,叫姐姐總不會錯!
他說得誠懇,又虔誠跪拜,縱是鬼神也要動容。
他也並非完全是為了自己──他自幼遭爹娘棄於山林,虧得老班頭將他揀了回去,否則早讓畜牲叼走了。他並不怕自己斷子絕孫,然而老班頭年事已高,一心只盼自己早早成家,他無非是希望老人家後半輩子能安安樂樂、子孫承歡膝下,只求這厲鬼能成全他一片孝心。
今夜江水準靜,無波無浪,石捕快燒了金紙,打開酒封,往江水裡倒了半壺,自己把剩下的囫圇飲了,抬肘擦嘴:「這壺酒便當石頭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個好娘子,小人必會誠心愛她護她,讓她一生一世和樂幸福!」
忽而一陣陰風颳來,耳邊似響起一聲輕笑,石捕快也跟著醺醺然地笑了起來。
翌日一早,船家來了,就見江岸上,衙門的石大人四肢大張睡在那裡,拿竿子戳了幾下才驚醒過來。石頭一臉糊塗瞅著自己身上蓋的樹葉子,又看那三炷香頭已經燒盡,燒雞還在,豬蹄膀不知被哪個饞蟲叼去了。
他撓撓臉,雖在野外睡了一宿,卻是神清氣爽,好似頂頭黑雲被撥開一樣。
此後,日子照常地過,轉瞬便到了年末,咱們的石捕快仍舊在室,既不見媒婆找上門來,他也未敢腆著面求人去給自己說親,總歸還是怕禍害了人家姑娘。
那一年天公作怪,一月裡下足了幾場大雪,連江水都結冰了,就是穿了三件棉襖也能冷出凍瘡來。百姓嚷嚷著老天爺發怒,暗裡又道京城士族如何荒唐,朝中奸人當道──不過是偶有風聲,他們這裡天高皇帝遠,也不知是真是假。
天氣太冷,偷兒也不願幹活,無人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衙門亦比往日清冷。那日石捕快早早放工,買了一壺燒刀子,在屋裡自己燒了豬蹄膀──他打小持家,自是身懷絕技,燒的這一鍋好豬腳,縣老爺嘗過亦讚不絕口,恨不得石捕快不當捕快,改去衙門後廚燒菜去。
石捕快無所事事,拿著刀子開始雕花,待蹄膀上桌後便盛了幾碗,送去給大人師傅還有鄰里街坊。
唉,這麼個賢慧的好男人,怎麼就剋妻呢?大夥兒心下又是一陣唏噓。
屋外下著細雪,毛坯屋裡燒足炭火也是極暖和。石捕快用過了飯,一人喝著悶酒,突聞兩聲「叩、叩」的敲門聲。
「來?!」此下夜已深,卻不知是誰來訪?
石頭去開了門,便被眼前一片白給閃疼了眼,他定睛一瞧,這才看出來門外站了一個人。
確切點說,是個美人。
再確切點說,是個萬裡挑一、方圓萬里難以再見、單單一個就能將全縣同齡年輕才俊樣貌平均數值拉至巔峰、有著一等一凶殘美色的──
嗯,男人。
眼前的美人雖是個男人,咱石捕快還是看呆了。
美人著了一件白袍,瞧不出質地好壞,一張麗顏就跟他那身孝袍似的衣服一樣,快要和這漫天白雪融為一處,白得能扎疼人的眼。
那頭青絲卻如墨一般,整整齊齊梳在腦後,一支玉簪將它們輕輕挽起,看著如綢緞一般柔滑。
忽然陰風又起,就是石捕快這樣壯實的漢子都能冷得直哆嗦,更何況是眼前這位兄臺,瞧他形單影隻,衣料單薄,石捕快忙出聲招呼:「兄臺快進快進,可別凍著了!」
美人輕飄飄走進屋裡,還帶了一絲寒氣進來,可架不住屋裡實暖,不多時那些寒意全都驅散了去。
屋裡有現成的熱茶,石捕快給美人倒了一杯,叫他塞在手裡捂一捂。
美人一進屋裡坐下就靜靜看了一圈──這毛坯房不大不小,就兩個小院,廚房茅廁皆在後頭,站起走兩步轉角便是寢房,此間則用來迎客,擺了一張桌子兩張小凳,邊上燒著炭火,門後還貼著一張紅色的倒福,瞧那紅紙已經褪色,怕是從數年前留到現在的。
「兄臺……如何稱呼?」
美人聞聲看了過去,他下巴尖削,周身彷彿圍繞著氤氳寒氣,一雙美目卻黑得剔透,睫毛跟蝶翅似的緩緩搧了搧,唇色紅得簡直不可思議,好似雪中長了一株紅梅,平白添了幾分豔麗。
「阿江。」美人如是說。
人生得那樣美,聲音自也差不到哪兒去,跟姑娘家的吳儂軟語大不相同──那是低沉的,就像是在撥弄樂器上最粗的那根弦,彈出悠遠的音色。
石捕快搓搓兩手,看那紅唇一開一合,沒由來地有些臉臊,擺擺手道:「江兄,吃茶。」
美人不愛說話,他靜靜坐在那一處,像是一幅靜止的畫。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活的,看看這、看看那,嘴角微微彎著,有一雙清淺梨渦。最後,他看看旁邊的石頭。
就那樣,看著。
石捕快撓撓臉:「我、我有啥好看的──」他說完想給自己兩個巴掌醒醒神,他石捕快就是如此,見到美人就沒了舌頭,像個二愣子。
美人好似懂他在想什麼,慢慢笑了。
石捕快又呆了。接著,他聳拉著腦袋,悄悄去看美人擱在桌上的柔荑。
那手似乎比他的還大,就像美人的肩,是那樣寬,個子嘛……好像比他還高半個腦袋。
石捕快陡地想起什麼,一拍案子,問:「江兄用過飯沒有?」
美人似乎有些恍惚,沉默一陣,輕搖搖頭。
石捕快忙站起來,溜到廚房去,乒乒乓乓鼓搗了小半炷香,飯香飄來,接著就看石捕快端了一大碗滷好的豬蹄膀,還有兩碟小菜、一雙筷子。
「兄臺快試試,我石頭的獨門手藝。」石捕快聲音大了,又是擺盤又是雙手遞筷。
那豬蹄滷了兩天,極是入味,又燉得極軟,可說是入口即化。美人看似不食煙火,卻挺賞臉,別的不碰,光挑葷菜吃。石頭去街坊那兒要了兩壺燒酒,剛回來就看碗裡豬蹄少了兩隻。
看美人吃得滿嘴油光,石捕快心情極好:「江兄,夠不夠?」
美人並不與他客氣,又搖搖頭。
石頭咧嘴一笑,去廚房把鍋裡剩下的都端來。他坐在凳子上,給兩人倒酒,又忍不住悄悄去看。美人吃相極其斯文,手指夾著筷子,不急不緩。石捕快暗暗想,那隻手,能握筆亦能握刀。
「這雪不知下到何時,如今江水結了一層冰,若要渡河還要等上一時,江兄若是不嫌棄此處鄙陋,大可住下。」石捕快幾杯黃梁下腹,壯了膽子,便出聲留人。
他把阿江當成了去京參加會試的書生,許是盤纏用盡或是怎麼樣,看他似是餓了好些時候,今夜又這樣冷,不知若趕了美人出去,他還能上何處敲門去。石捕快也是讓好人拉拔長大的,他心腸熱暖,知大恩難報,便也想自己將來當個好人。
「那便叨擾了。」阿江並無推辭,他留得如此順理成章,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待在這裡。
自此,鄰里街坊皆知,石捕快屋裡留了個客人,整個冬天都住在石捕快那兒。外頭天寒地凍,石捕快心裡卻正值春天,心花綻綻遍地開。
時光匆匆地溜,轉眼間,白雪化了,河上冰層亦消融。
至於石捕快的終身大事,早早就被他自個兒拋到腦後。他這些日子日日回去都有阿江,哪還記得要娶媳婦兒回來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