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劇

故事參

〈再見，印度〉

第一次見面，她怒罵他是個法西斯分子。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按照印度傳統習俗，大開流水席三天三夜，地點挑在宏偉堅實的遮普古堡。花園裡，繁花錦簇，綠草如茵，孔雀悠游漫步，上萬賓客穿梭其間，男人剪了鬍子、灑了香水，繡滿繁複花樣的絲鍛袍子和指間貴重的指環炫耀著他們令人目眩的權勢，女人描了眼線、梳了髮絲，渾身珠光寶氣，似乎把家裡的首飾家當全都戴出了場，彷彿這還不夠華麗氣派，連身上紗麗布料都攙金穿銀，爍光熠熠。當她們移動時，個個都是鑽光四射的小太陽，滿天繁星也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在做夢。公主與王子從此快樂在一起的童話結局應該就是這場豪華的甜美婚禮。什麼都恰到好處。夜空如鏡，清風沁涼，食物可口，美酒如泉，樂團不知疲倦地演奏，每位賓客都是出身印度最好的家庭，從各地飛來，同慶新人的結合。

婚禮確實美不勝收，整座花園的景色如同一幅放大了的印度纖細古畫。不過，所有人都在輕聲追問新娘的背景，她的家人又身在何處，因為舉目皆是男方的嘉賓，誰也不清楚這名氣質懾人的新娘是誰家的女兒。雖然新郎安納出身新德里的政治世家，政經人脈深廣，無論哪個印度女孩跟他結婚，大概都會被他家族的光彩比下去，但是眼下不見一名新娘那邊的賓客，不禁令這群貴客心浮氣躁，伸長脖子，到處打探。音樂隨著夜風如水流瀉，卻蓋不過熱心人的竊竊私語。

「我以為他已經跟財政部長的女兒訂婚了，怎麼跑出來這個女的？」

「沒人知道她家是誰？」

「瞧那個姓氏，應該是從南部來的。」

「她那個姓氏明擺著是商人的名字，家裡搞不好是開雜貨店的。」一個刺耳而沙啞的傲慢聲音說，「哼，我說啊，這個女孩走錯了門。」

「這個年代，誰還在乎這個啊？年輕人相愛最重要。而且，聽說新娘子在美國長春藤大學拿了個政治學博士啊，真不簡單，安納非常以她為傲，說她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他見過的人不怎麼多嘛。」同個令人不快的聲音諷刺地說。

「那，在遇見他之前，她在做什麼？」

「她趕上網路熱末期，跟幾個朋友在紐約合開了一家網路公司，不到一年，網路退燒，公司結束。那好像是幾年前的事了。」

「之後，她待在紐約幹嘛？」

「她喜歡紐約，想繼續在紐約找工作，只是運氣不好，一直沒找到。」

「換句話說，她其實一事無成。管她拿幾個碩士博士，都只是為了釣個金主。這下，拜金女可稱心如意了。」那個譏諷的聲音從鼻子哼氣。

「卡馬思太太，您不是忌妒吧？我記得您一直希望把您家千金嫁給安納。」

那個被喚做卡馬思太太的破鑼嗓子拉高了音調，神氣活現地說：「唔，安納是不錯的年輕人，但，可不是我賣瓜自誇，我們家娜齊亞容貌出眾，身材標緻，多才多藝，同時會說英文、法文、義大利文和中文，難得的是，這麼美麗大方的女孩子個性真是老實，誰家不想迎娶這種媳婦？安納就算追求我家娜齊亞，我只能向上天祈禱，希望他不會心碎，因為我們娜齊亞的追求者可是從新印度門一路排到印度洋去呢！」

卡馬思太太的自滿之詞引得眾人臉上露出微笑，他們禁不住又把目光投射到那對光彩奪目的新人身上。今晚是他們的夜晚。安納濃卷的黑髮梳得光亮，身材挺拔，五官剛毅，一口白牙，雖然他讓他的父母選擇了印度式的宴會，他自己卻身著西式白色燕尾服，結上白色領結，白色襯衫胸前有波浪縐褶，站在旁邊的新娘子也捨棄了傳統紗麗，學西方女人挽起高高的髮髻，一襲薰衣草色的露肩新娘禮服是好萊塢影星御用設計師的作品。兩個光滑堅實的膀子在月光下閃著褐色光澤，不像一般新娘，她抖掉羞澀，昂起下顎，嘴唇厚實而性感，大方咧齒而笑，一雙黑色明眸毫不閃躲地迎視所有打量新娘的眼光。他們並排而站，面對眾人點頭行禮，私下十指交纏，緊緊相靠的身體就像連體嬰從肩膀一路黏到腳踝。

安納掩不住他的喜悅，嘴角上揚了三天三夜都下不來，不時偷偷在新娘子莉娜耳邊說上一兩句悄悄話，新娘子隨即轉頭踮腳，或在他臉頰、在他下巴、甚至在他嘴唇送上一個吻。賓客見了呵呵大笑，跟安納的父母戲謔現代年輕人表達情感的方式確實不同凡響，安納的父母沒有回應。安納的父親拉吉夫長期在政府工作，待過財政部、經濟部，也做過行政院行政部門的主管，是個典型的印度知識分子，向來以國事為重，經年累月深鎖眉心，神情莊重。他常掛在嘴邊自嘲他關心印度的前途勝過他自己兒子的前途。在他獨生兒子的大喜日子，拉吉夫依舊臉色嚴肅，不怎麼有笑容，整個晚上他都在跟幾個男人討論印度最近跟美國的外交關係，其中一個客人怪罪巴基斯坦的挑撥，另一個客人主張印度應當自立自強，不要當美國的跟尾狗，安納的父親則強調無論如何印度都不該放棄核武。

「印度一定要發展核武，試發核彈是對的。別管西方說什麼，他們說一套作一套。他們口口聲聲推廣人權民主，其實他們只忌憚武力。唯有擁兵自重，方能贏得西方的敬意。其餘，都是廢話。」拉吉夫振振有辭地說，在場賓客均點頭稱是。

突然，一個女人說英語插進來，「我不同意。我生活在美國多年，我覺得西方人滿表裡合一的，真正虛偽的是我們印度人，我們從來注重面子卻忽略裡子。發展核武就是一個絕佳例證。印度那麼貧窮，多少人連乾淨的水都沒得喝，多少孩子不能上學，政府卻把錢花在製造核彈上，真是愚蠢之極。」那滔滔不絕的聲音是新娘子，她硬生生截斷剛成為她公公不久的拉吉夫在眾人面前的言論。

喧鬧聲浪頓時消散，只剩下樂隊還在使勁地演奏，樂聲悠揚，卻仍聽見花園角落猴子爭鬧的吱吱叫聲，非常令人不舒服。

一名女客開口說，「哎呀，窮人的問題就跟他們生孩子一樣，一個接著一個，總是生個沒完。你叫他們別生了，他們還是照生。你叫他們去工作，他們偏不。然後坐擁一堆餓肚子的孩子，哭喪著臉喊窮，跟你抱怨沒法活下去。你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因為問題在他們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的觀念。他們太無知了。」

新娘子翻著她的黑眼珠，氣勢洶洶地朝那名女賓說，「他們無知，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像有錢人一樣受教育。為什麼政府不把核武預算用於教育？教育才是當務之急，不是什麼會滅絕全球生物的鬼核彈。當西方已經對禁核有共識，印度卻如火如荼地研製核彈，實在太不文明了！」

拉吉夫眼睛望向遠方村子閃爍的萬家燈火，收緊下顎，不發一語，他本來就不怎麼開朗的臉龐越發沉鬱，一如沉重的印度歷史，壓得旁人透不過氣來。原本神采飛揚的安納收斂了笑意，緊張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身子圓滾滾的卡馬思夫人雖一本正經地搧著扇子，卻遮不住她嘴角那一抹幸災樂禍的微笑。

拉吉夫的妻子、安納的母親塔希微是一個脾氣溫和、頭腦冷靜的女人，帶著一個古老姓氏嫁入這個家族，對丈夫的事業幫助極大。她深信婚姻代表了兩個家族在社會上的結合，其實是金錢與權力的聯盟。愛情及性向來不是婚姻的重點，那些都是在婚姻以外就能得到的東西，不必透過婚禮這麼隆重的公開形式。當她的寶貝兒子上個月前從紐約回家，帶回一個他宣稱深愛的女人，她就一直沒開口評論這件事，只極力幫忙籌備婚禮。對她來說，一場不適當的婚禮比一個不適當的新娘子更不合宜。現在她不動聲色，輕輕拍著兒子的肩膀，「我想，三天下來，你們倆都累了，你帶新娘子進去室內休息，喝點水，待會兒就要開始送客了。」

聽見母親的暗示，安納擺出紳士風度向在場每個客人致意告退，托著新娘的肘彎，他護送著莉娜進去城堡裡，上了二樓的沙龍。這間沙龍原本鋪滿柔軟地毯，供人抽水菸休息，中間建了一座華麗的迷你噴泉，地底直接抽上來的清涼泉水從大理石噴嘴不斷湧上來，客人可隨時以手掬取，用來喝飲或淨臉醒腦。然而，堡主家族在上世紀的七○年代為了趕迪斯可流行，把這間沙龍重新裝潢，仿造當時紐約時髦場所，於是購置了黑白相間的豹紋沙發，換上現代圖案的羊毛地毯，天花板掛上碎鑽燈球，一打亮就會在屋子各處撒滿點點星光。原來噴泉還在，只是泉水不再流，被當作裝置藝術品放著。

安納希望還有新鮮活水可以讓他拍拍臉，清醒一下。多蠢，噴泉沒有了泉水，就失去了意義，就跟這個位居印度北部的紐約沙龍一樣淪落成贗品。他皺起眉頭，環視四周的媚俗裝飾，莉娜卻驚呼起來。

「啊，紐約。他們真可愛，在印度古堡搞了個紐約的沙龍。多酷。我不知道這個家族這麼趕時髦，有機會我們應該見見他們，他們看起來會是我們的朋友。」她邊說，邊東摸摸西摸摸，驚嘆每一個細節。

「他們就在我們婚禮上，你沒看見他們嗎？」

「喔，我不認得他們。沒人幫我介紹。」

「有人會幫妳介紹的，如果妳不是忙著跟我父親──也就是妳的公公──頂嘴的話。」

莉娜停了她的動作，疑惑地看著安納：「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跟你爸爸頂什麼嘴？」她很快醒悟過來，「你指的是剛剛那場關於核武的討論嗎？」

安納沒有直接回答，只把雙手一攤，神情無奈。莉娜由迷惑轉為震怒，她的怒氣衝進她全身的血液裡，全部裸在外面的皮膚都漲紅發燙，額頭中央爆起一條明顯的血管，她揚起聲音說：「那我真是抱歉了，我只是真實說出我的想法，我不知道那稱作頂嘴。」

「寶貝，這是結婚的場合，不適合談政治。」

「又不是我先談的，是你爸爸自己先提的。」

「那妳聽聽就好了，又何必那麼認真呢？」

「因為他的言論我實在聽不下啊，簡直可笑之極。」見了安納臉色鐵青，莉娜收嘴沒往下說，但補了一句，「我想你爸爸貴為政府官員，應該有雅量偶爾聽取一下小老百姓的意見吧。」

「莉娜，妳不是小老百姓，妳是他的媳婦。」安納的聲調也稍微提高了。

「喔，是嗎？你要開始跟我說，我是你太太，所以一切都聽你的？安納，婚禮還沒結束，你已經要露出你的沙豬本色了嗎？」莉娜氣呼呼地說，「你這個法西斯分子！」

她說完這句話，兩人都怔住了，有幾秒時間他們都沒說話，然後同時爆笑出來。

（未完待續）

故事參

〈再見，印度〉

第一次見面，她怒罵他是個法西斯分子。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按照印度傳統習俗，大開流水席三天三夜，地點挑在宏偉堅實的遮普古堡。花園裡，繁花錦簇，綠草如茵，孔雀悠游漫步，上萬賓客穿梭其間，男人剪了鬍子、灑了香水，繡滿繁複花樣的絲鍛袍子和指間貴重的指環炫耀著他們令人目眩的權勢，女人描了眼線、梳了髮絲，渾身珠光寶氣，似乎把家裡的首飾家當全都戴出了場，彷彿這還不夠華麗氣派，連身上紗麗布料都攙金穿銀，爍光熠熠。當她們移動時，個個都是鑽光四射的小太陽，滿天繁星也黯然失色。

一切都...

故事壹／
巴黎不屬於任何人

故事貳／
所謂的愛

故事參／
再見，印度

故事肆／
時間的叛徒

故事伍／
繁花如夢

故事陸／
高跟鞋

故事柒／
捉姦記

故事捌／
富貴浮雲

故事玖／
晚餐

故事拾／
招募演員

故事壹／
巴黎不屬於任何人

故事貳／
所謂的愛

故事參／
再見，印度

故事肆／
時間的叛徒

故事伍／
繁花如夢

故事陸／
高跟鞋

故事柒／
捉姦記

故事捌／
富貴浮雲

故事玖／
晚餐

故事拾／
招募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