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接觸莊子甚早,但說到結集成書,卻是近兩月的事。
五十年前,初入台大哲學系,選修的第一門課就是莊子。文學院後排小教室,同學十餘人,疏朗幽靜。講課的陳鼓應老師,風華正茂,穿著牛仔褲,騎著自行車,看著玻璃掩映的身影。他這時尚未完成《莊子今注今譯》,對尼采的興趣正濃。
當時不知受到何方影響,總以為做學問就得無所不知。抱著郭慶藩《莊子集釋》,仍嫌不足,還到文圖庫藏蒐羅,再加上嚴靈峰老師剛出版的《無求備齋莊子集成》。於是,每看一句白文,即翻查比對數十本注解。這幅畫面看似用功,日後想來卻覺可笑,根本是解剖哲人,支離破碎。下了一陣苦功,未窺全貌,遑論宗旨。
此後數十年,我由宋明理學到實用主義,研究、教學,皆罕及莊子。然而,就像沒學好英語的人,每隔幾年發奮重讀初級文法;卻沒想到,直接進入英語世界與人交談,方為上策。幾番暑假埋首卅三篇,終至省悟,我志在了解莊子本人思想,何苦糾葛後學雜著與歷代詮解。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讀內七篇白文,不看各家注釋;日久反有所悟,漸得個中滋味。
莊子行文跌宕,其旨甚明。有心不如無心,有知不如無知,有分不如無分,有言不如無言,有用不如無用,有治不如無治。綜觀內七篇,莊子哲學的核心概念是「無」。
然而,莊子用「無」解決什麼問題呢?清代焦循說過,要了解周易,須先識伏羲未畫八卦前心中意。我雖未能先識莊子心意,但多讀幾遍,處處皆見生死議題。莊子強烈的存在感受與死亡關懷,在先秦堪稱異類,當世必倍感寂寞,故筆下莫逆之交皆求一死生者。莊子哲學以「無」為核心,根源關懷在於「生死問題」。莊子說無己、無功、無名、無用,並以無己為根本。唯其無己,而後能一死生。
莊子的「無」有多層涵義:作用義,工夫義,境界義,本體義。在各個層面上,老莊大同而小異,素為方家詳論。
眾人皆見有,我獨能見無;此乃老莊之洞見。老子說:「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是由現象觀察說無的作用。莊子說大木無用而可不夭斤斧,這是由效果驗證說無的作用。
當然,無的作用不僅見於外,更見於內;亦即,個人經由無的工夫,而產生內在狀態的改變。這方面純屬個人內在體會,外人難以觀察,此即所謂「境界」。有如《心經》說的「見五蘊皆空」,乃觀自在菩薩親證,凡俗之輩未能見其所見。
對修道者來說,無的工夫與境界,遠比無的客觀作用重要。無的工夫又比無的境界重要,因為境界跟著工夫而來。用什麼樣的工夫,就得到什麼樣的境界。總之,藉由無的工夫之漸次深化,自然呈現相應之高下境界。
「致虛極,守靜篤」,這是老子說的工夫。莊子說的工夫基本在於泯除分別對待,諸如:無己、喪我、心齋、坐忘。由此而體證的亦是泯除分別的境界,諸如:逍遙無待,物我兩忘。
對莊子來說,無的作用、工夫、境界,皆依於無的本體;這是一切生成變化的形上根據,或名曰道,或名曰真宰。然而,無的本體之存在,如何證成呢?對於無的作用,解悟可得。對於無的工夫與境界,固非解悟可得,但可得於實踐之體悟。無的本體由何得證呢?
當代之證成限於可客觀化的感官經驗與推理,未能涵括個人的內在體驗,因此,本體的無往往被視為理論的預設或推想。莊子固然承認此中的理論困難,但他強調「可行己信」,顯然肯定修道者可由親證而確信道體之存在。在某種修道境界中,豁然證悟,道體如在眼前,這就是莊子說的「朝徹」、「見獨」。
對修道者而言,主觀境界的說服力遠超過客觀作用。「當其無,有器之用」,這只是對未體道者提供的外部說明。此外,在邏輯上,本體先於工夫和境界。但在實踐上,工夫先於境界和本體。無工夫而談本體,皆屬抽象戲論。
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為學之路,著重理性論證,清晰明辨。為道之路,著重內觀體證,泯除分別。當代學術深受西方理性思路影響,我曾執為學之路以讀莊子,近年常自省察,刻意避開中外學術論文,直面白文。幾番浸潤而後確信,莊子本人於道,有解悟,有體悟,有證悟。但我並無實修,體悟、證悟不足,亦恐解悟不諦。年前幸得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多獲印證,心始稍安。陸西星乃明代道教宗師,學養深厚,融通三教,其於莊子,不僅文義通達,且參以修道體驗,身體力行於平常。在義理闡釋方面,先得我心者逾半,其中或有異於時論者,正可為我提供佐證支撐。另外,在實修方面,雖未多加引述,但可讓我避免基於錯誤認知而妄下結論。
今春為東吳諸生講莊子,剛講到《養生主》,學期已結束。未來何時補齊,實難預料,方始動念著述。暑期兩月,世紀疫情未息,極端氣候酷熱,陣日待在家中。我與慈觀,各據一室,伏案寫作。我醉心逍遙齊物,她滿腔綠色金融,偶有新見,興奮分享。例如,《德充符》首尾兩段對話,恰似兩套劇本。常季與仲尼一番問答,談的都是王駘,而主人翁至終未曾現身,不禁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果陀》。惠施與莊子一番論辯,短短幾句,機鋒交錯,場景生動,二人如在眼前。
莊子文章,看似恣意而發,充滿文學藝術的創造精神,其實更有哲學家的嚴謹。莊子遣詞用字不落俗套,故必就其行文脈絡察其本意;重要概念更是精確,稍有易動,即失實義。其文字老練,筆法縱橫,生平著述必多,可惜傳世可考者僅此七篇。
讀著莊子,看著窗外大樓林立,不禁讚嘆中國文字之神奇。憑藉幾篇文字,即可讓人領會兩千三百年前偉大心靈的感慨與孤寂,睿智與體證。從未感覺寫作如此愉悅,不必求全,僅限內七篇,以莊子思想為主,隨文附以按語,直抒所見。正文依據通行本,參酌張遠山《莊子復原本》修改,不詳列版本比對。此外,方家注解精義甚多,僅選錄若干,而尤偏流通未廣者。
朱建民
2022年夏秋之際
於東吳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