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嘛!
跨越年和歲、同跟異、色彩與種類,以及
那來自何方的種種
再不會有藩界
我是大章魚
你是小綿羊
我愛你
從來就不需要任何道理
第三篇 孤獨的靈魂
我們爭執的,是積極抑是緩和醫療
你竟執意住進我熟悉(卻抗拒的):Hospice
你身體卸掉糾結的管線,濯頂發出生澀的青絲
門縫內,我望見雨驟風狂後的安寧
吞了全世界的大食怪
死亡與我們毫無關係,當你存在的時候,死亡便不存在,而當死亡存在的時候,你就不存在了。
羅博士說:「奇怪的是,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可言,」而且他就像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一般尖聲抗議著:「不!那簡直可以說是fabulous!」羅博士用那種很誇大的表情與手勢,反諷著自己的無奈。
羅博士是我的好朋友,在大學教書。為人一向海派、不拘小節的他,老穿著短褲與涼鞋,我笑著虧他了無學者風範,他說反正那對他而言是一種讚美。
那一天午後,羅博士上完課之後,看到他辦公桌上於早晨匆匆咬下一口後便擱置在那兒的土司,瞧著那詭異的缺角,難得沒有食慾,他突然開始思忖著他的人生,究竟要如何完滿?他說並不是從未思考過像這樣的問題,不過以往總能夠令他安心的答案,如今卻都像是印表機裡沒有經過高溫定影的碳粉字跡般,開始跳動浮躁起來。
特別是方才下課期間,一個不太有印象的男學生怯怯地走上前來,問他打從何時開始,想要一輩子當個教授,上起課來虎虎生風的羅博士竟然一時語塞。
他沒有感情困擾,事實上,幾年前離婚之後,他反倒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過著瀟灑的日子。他沒有人際問題,他的幽默風趣常為他博得滿堂彩,那多半是莘莘學子們青春滿溢的歡笑聲。他沒有中年危機,剛晉升為副教授,而且才通過兩項國科會研究計畫的提案,還沈浸於成就感的滿足喜悅當中。
就在一切都好的情況下,羅博士突然感覺到不好。那彷彿是在一個闃靜無聲的暗夜裡,仍依稀可聽聞到一絲寂寥的背景響音。他刻意翻出他那心灰意懶的圓滾滾肚腩,拍了拍說:「我懷疑難道只要再減重個七公斤,人生便要完美無缺了嗎?」
「不只七公斤吧,不過那或許是個完美人生的好目標噢,呵呵!」我隨興打趣地搭腔。
羅博士說:「你少挖苦人了,人生要是那麼樣簡單,那鐵定無聊透頂了。」
「可不是嘛,這個時代實在有太多人為了自己的身材而傷透腦筋哪!哪裡會無聊呢?」我持續與他抬摃著。
羅博士陷入長考般,沒有要繼續抬摃的意思。他呼出了一口百無聊賴的氣息之後,拿起一杯半涼的美式黑咖啡,嗅了嗅那本該令他通體舒暢的香氣,卻聞之索然無味。他輕輕放下了咖啡杯,考慮著是否就此倒掉它。我倒是啜了一口,沒了溫度的咖啡,果然冒出要苦不苦的酸澀。
「那你如何回答那位男同學?」我想要中止這沒來由的沈默。
羅博士說,他可是義正辭嚴地回答那學生,他自從唸了這個,就一直喜歡它,想要研究它,而且也喜歡把它教給別人。不過他不禁回想著,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深知如此的答案,便如同已經失了溫的咖啡,永遠不再醇粹了。
他確實曾經說服自己喜愛上他正在做的事情,從甄試上研究所,到申請上國外知名學府的博士班,以及學成後從博士後研究員開始幹起,一路上雖說辛苦,卻也不乏狗屁倒灶的那些,不過他倒也深諳箇中竅門。研究與教學上,他總是全力以赴,心甘情願地從研究員爬升到助理教授,乃至現在的副教授。
「你還有教授這一關啊!」我知道我的話彷彿只是語助詞般,陪襯在羅博士那若有還無的困擾上頭。
他再次強調:「我真的沒有不喜歡我一直擅長在做的事情!只是,然後呢?」
羅博士說多數人在社會承襲的框架裡頭,有所依循且天經地義地一路向上攀爬。就拿五子登科來說好了,賺了錢子兒、買了車子、貸了房子、討了妻子、生了孩子,然後呢?再眼巴巴地望著下一代延續五子登科下去,然後呢?如果說,他不想要這個框框,或者說,他就是不適用,再也框不住他了呢?
羅博士面露無奈的神情說:「我似乎一個不小心,便已然度過了那種『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的人生階段,邁入一種『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境界。」我不禁要搔起頭來,調侃他講話越來越具禪味,何不乾脆剃髮為僧,博士出家去,勢必要造成轟動。
羅博士爽朗地笑著,還煞有介事地合十唸了聲:「阿彌陀佛。」他把雙腿盤上了沙發椅,活脫脫像極了一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
彌勒佛解釋著,過去他順應著所有一切的規則,無以否認的,這也成就了今日的他。然而,或許到了某個年紀,有了些歷練,便開始思索人生裡的那些有無成文的規則。或許那些從小就被我們奉為圭臬的,追求成績、友誼、愛情、親情、財富、成就、名聲……,那些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似乎皆開始有如風吹的燭火般,飄盪了起來,再也無法燃燒得那樣理直氣壯。
我約莫能理解羅博士所意欲表達的,輕輕地點點頭回應著他焦灼的心境。我想,那可能就如同歐文.亞隆(Irvin D. Yalom)所說的「存在的焦慮感」吧。畢竟,當人發覺自己本是孤伶伶地被拋入這個世界之中,終有一日也將孤伶伶地回歸於塵土裡,一丁點兒也都帶不去,那種感覺確實要教人心裡發慌。
「喂,你是說我在恐懼死亡嗎?」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這時透露著一抹愁緒。
他說他不是害怕大去的那一天到來,因為他頗為認同某個哲學家所說的,死亡與我們毫無關係,當你存在的時候,死亡便不存在,而當死亡存在的時候,你就不存在了。所以,他實在無法設想那樣的境地。
不過,他邊思索著邊繼續說著:「對我來說,那或許的確是存在的孤獨與焦慮感吧!」他解釋著,當人徹悟了至頭至尾,就只能對著自己,同自己所思想,為自己而負責,儘管有哪個人再與你多麼地親近,他終究不會等同於你。而你所追求的任何一切,也終將空無,本來無一物哩!這樣一來一切豈不顯得多餘,何苦汲汲又營營呢?
「自己一個人哪,那不挺哀傷的嗎?」羅博士的一席話,真是像極了風中的殘燭般,飄散在越顯凝重的空氣裡。
我從來不知道,外表爽朗如羅博士這般,內在也存有著如此深切的孤獨感。他彷彿喃喃自語般,持續地開啟話匣子。難不成太過無聊嗎?難道說他所擁有的一切還不夠嗎?心底總是有個什麼,不滿足地擾動著。然而,若要深究自我,到底也不曉得還有什麼是他所或缺的,能夠填補心底的那個什麼。
羅博士顯得無所適從地說:「莫非要中樂透或是再度墜入情網與愛河,這種隱約的陰霾就可以退散嗎?」
我知道他丟下的這疑問句,似乎只是意欲要掩飾決絕的否定句罷了。畢竟那樣的結果,只不過是一時的歡愉而已,人終歸還是會回到他的本質的。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曾將人類無窮盡的慾望本質,給描述得淋漓盡致。他指出當人們發覺自我慾求不滿足時,便會感覺到痛苦,於是便想方設法要滿足自身的慾望。待慾望獲得滿足之後,也許能夠短暫獲得開心的時間,可是不消多久,心,便又要回歸於平淡,且逐漸開始感覺到乏味。接下來不滿足的感覺再度襲擊而來,又一次陷入了另一番苦痛。
然後,人又繼續積極地滿足慾念,無聊的感覺也再次捲土重來……周而復始,人就這麼受慾望操弄著,擺盪在痛苦與無聊之間,循環不已。
羅博士一聲長嗯,若有所悟地說:「慾望確實就像是一隻大食怪般,貪得無厭且吃光抹盡後,仍舊難得饜足。」他張大嘴露出了誇張的表情模仿著:「最後,大食怪吞下了整個世界,剩下的僅是痛苦與無聊啊!」
是啊,羅博士的形容真貼切,我彷彿真看見一隻張大嘴巴的貪婪大食怪,拚了命地將食物往內塞,深怕吃不夠的模樣哪。我試著甩掉那大食怪的畫面,有感而發地同羅博士說:「也許在尋求人生意義的過程中,安於不安的感覺吧!然後,或許有個能夠相知交心的人,會讓人產生一種不再只是孤獨一個人存在的錯覺噢!」我還是忍不住打趣地說:「人不都仰賴著相信某些幻象而存在著的嗎?」
羅博士撇了撇嘴說:「ㄑㄩㄝˊ,你倒是說得像沒講一樣哪……。」是呀,不過話說回來,心理學最大的功能之一,似乎便是提醒人們有關那些說著簡單,做了卻不易的事情,而心理師也只是在傳達那樣的氛圍罷了。
人生的大輪依然分秒不差地轉動著,羅博士說他不得不終止這難得偷閒的牢騷,「備課去囉,再會啦,哈哈哈!」同樣是羅博士那慣有的爽朗大笑聲,然而我想那裡隱約有些東西已然不再相同了。想必他所關懷的那些,將持續敦促著他有關於人生的熱度。
我提醒著他:「嘿!偶爾,還是要跟老朋友一同,重溫一杯香醇的黑咖啡呀!再會囉!」
當人意識到,所有的社會建構與林林總總習以為常的規則、法條,以及有形無形的連結,皆不過是人生道路上某種參考的嚮導罷了,自我終究可以選擇跳脫種種的框架,自由地這樣或那樣。恍然之中,那無疑是一種很孤獨的存在呀!如同羅博士所體現到的,頓無所依的感覺,所為為何的聲音,也源源不絕於耳。
我想就思索吧,漫漫人生,就是不斷地體驗、思索、再體驗的歷程。我不曉得任何形式的開悟或天堂,究竟是何等的光景與狀態,不過,在尚未尋著終極的答案之前,就持續放開胸懷去思索與體驗吧,準會值回票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