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無相之相
梁評貴(作家/國立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生)
第一次與崎雲相識,大約在十年前,彼時的自己大三,參與一場詩社的活動,與崎雲在台北見面。那時候的彼此都怯生生的,唯有抱持著對文學的喜好,在人世之海中牽起一條繩,繩中有結,結裡面,都是對文學,對自身的徬徨與疑慮而凝起的心。那時我們的心多飽滿,崎雲甫出第一本詩集,而我正向寫作的路途踏開第一步,當時雖未深談,卻對崎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人事轉過幾輪,我們經歷各自的旅途與艱難,從大學畢業到碩士班,碩班畢業到了博士班,現在的我們皆已年近三十,無數的緣如河流支脈,曲曲折折,繞過巖石與山坳,終匯聚至貓空山下的學校。似各自荷擔行李的旅人,他從那處上山,我從這處切入,照過一次面,後經長久的路途,如今又在這裡遇見了。
不同的是,彼此的眼神中,多了點滄桑與穩重,若時間如刀如鑿,歲月都刻在瞳裡,一劃劃,雕得多深,但那也不是疲憊,而是對整趟旅途,有了更多的了解。後來,入學的前一兩年,我們都遭遇各自生命的難題,想如何面對未來以及面對當下,更多的是,要如何安放自己的心。若說大學見面的那時,創作也許對我們來說,執起筆,酣暢淋漓地寫下一切,一張紙,一台電腦,文字喀喀搭搭敲響,暨乎篇成,映在眼簾裡,讀起來都像是酒。而現在更像是,一字一句緩慢鋪陳推進,每走一步就是越過心裡的一道坎,嗑嗑絆絆,明明句號的終點近在眼前,卻要在心裡築起一座須彌大山,翻過無數的山頭,耗盡氣力,才終於甘願地坐在終點喘息,此時,則更像飲一杯茶,茶心才剛剛被沖開,在一壺熱水裡舒展開來,沒有甜味,沒有烈酒的醇,以及醉人的氣,氣味裡,只有葉木的青,喉中的苦,以及神識的清醒。
《無相》共分為三輯,其中夾雜崎雲個人的代序短文,內容多敘述這些年來自我的內心掙扎,讀過去,就如翻過一座山,亦如行舟於時間之流上,所銘刻下去的痕跡,往往可以與詩義相互補充,形成意義的回環,讀者或可視其為獨立抒情的短文,亦可視其為詩義補充的註腳,無論哪者,讀來均有所得。崎雲題書名為無相,典出佛經,但會不會是無相也是一種相,正因為開放了自我的悲傷,融進他人的生活裡,因此每一個相都是我,都是自己。消泯千差萬別的外相後,世間所留下的,應是千古不變的情,以及愛與寬容、悲傷與怨恨。其相有異,然其情不變,因此無相也有了共同的相,知道一切還能同情共感,就好了。
輯一名為眾音俱寂,所述主要為自身的孤寂,當所有事物都靜下來,我們只能聆聽到自己的聲音,又或者我們向來所聆聽的,本來就是自己,從來別無他人。其間記載了台南大地震之事,其表姊一家不幸罹難於維冠大樓之中,於事發當下,我人亦在屏東,正經歷外婆的離世,彷彿那一年,如何坦然面對生死離別,成了自身最重要的課題。而寫詩是對於自我的試煉,也是如蟲子尋光源而來,反覆以肉身敲擊窗戶的行為,以為外邊有光,於是奮力向外撞擊,直至肉身壞毀消滅,我們也永遠不會知道,在光源裡面,有什麼等待著自己。
眾音俱寂,卻更像是一場與自我的對話,他人皆離席而去,只有自己是唯一的課題。如〈定局〉善用了神與人之間的視線互換,神將時間與空間拉至無限遠處,理解一切是必然衰敗的定局,〈啟蟄〉則說獨自留下來面對陰影,不再讓誰受傷,成為一種顯應,若神有願,真正的悲心也只是不願讓萬物,不再有被傷害的可能。〈空氣〉同樣也是透過人神互換的視角,人總是想從神那裏得到什麼,但若不能呢?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可以被得到,那麼神的存在,又是否有其意義?因此,人生一切的悲願與承擔,從來都是自我的事情,一切都是自我之戰。這些年來,選擇了就讀博士班這條道路,似乎註定在學業與人事都要歷經變動,一場場拉扯,都把我們飄向一個更不定的未來。而這份未來捉摸不定,從過去所受的一切訓練,一切教養,似乎只是向河流裡擲出石子,揚起一點點的波瀾,隨即沒了回音,彷彿大家都在前進,而自己,只是落於河中定點的固執,沉落底端,如是堅硬不移,等待更大的流向,將我們沖向下一個彼岸。
輯二名為一劫將至。「劫」,又稱劫波或劫簸,來源於佛教的宇宙觀,本指某個極長的時間區段,後又引伸帶有「劫難」之意。想崎雲取名為一劫將至,應指某個時間區段即將結束,其中亦可能帶有劫難將來之意。輯中所述,當可以見到某段日子,或感情,或生活方式的結束。是結束,也是劫數,任何與熟悉事物的分離,總是讓人難以應對,進退失了依據。而書寫則是一種回到當下情境的再整理,此輯讀來,似要在棉裡穿一根針,偏要在柔軟處,藏起堅韌的銳意穿梭,然而刺破了雖有些痛,但串起來,原為散絮的棉,竟似成一床被,安好的蓋著,像是對過去的致意,結束了,躺下來,蓋上被,一切都只留夢裡。
這輯讀來,說的都是失去的故事,崎雲不斷探討原先存在的,後來失去的,不斷反覆對照映現,似是為了不讓自己停駐在時間之流的任何一個端點,如回望最早的過去,一劫將來的起點,對照自身的現在,一劫已至的終點。無盡的未來之流緩緩而來,每一個瞬間其實都在分流,都在割裂自己。這本是人生常態,生離死別本就在日常的每個呼吸中,一旦自我覺察到這點,就必然得忍受自己的一部分被命運割裂開來,割裂是傷,是痛,是一部分的自己隨水流去,而無能追回,分裂與捨離,忽然之間就成了來到三十歲的當口,所必然面對的事情。最後,自己似乎也只能為自己而來,不期盼著誰,只要有自己,一切便應是圓滿。
輯三則名世間靈場,崎雲捨去肉身存有的視角,以情感情緒為體,行住坐臥為用,我們如何如一縷輕煙般穿梭在這有情世間。世間靈場,無論我們有無肉體,都已是執著的靈,崎雲之眼蛻去人身皮囊,映現我們共同的執。如:〈07〉「我們/都是踩著別人的影子在走」,如果我們脫去人身,只剩單純的情感與記憶,如輕煙般在空氣中飄盪,不再被誰注意到,那時的自己,是否會渴望溫暖,渴望重新獲得一個有五感六識的身體,崎雲透過這樣的互換,將原始純粹的孤寂感提煉出來,濾去五感六識,只剩情感,此世間是靈場,亦是情場。透明的人彷彿就是自己,近幾年,在身旁友伴一一邁入社會,走向職場,朝九晚五一如我們在城市街頭會遇到的上班族,而我們仍停滯在此,仍在校園,形成一個奇異的怪圈,在時間的迫近下,身漸透明,當眾人皆上班時,我等可能伏臥在床,眾人歸家與親人相聚,享受溫馨的晚餐時刻時,而我等可能正亦上工,時序的錯亂,情感的錯雜,每過一秒,我們都變得更透明了一些,說到底,無論有無軀殼,我們都是透明的人。
崎雲合此三輯為《無相》,在眾音俱寂中等待一劫將來,劫來以後,世間化為靈場,你我皆成透明的人,一部詩集也就是一次的成住壞空,也是近幾年崎雲經歷種種人事遷變的心路歷程,以詩達義,向為崎雲所擅,撰序文至此,願每位翻開詩集閱讀的人,一如他末尾所說:「不懼業緣染,生死能擔當。」皆能因詩離苦而得樂。
2017年10月15日,秋日大雨,撰於台北木新路寓所
作者序
浮光代序.一
聽著蟲子不知疼痛地撞擊著格菱窗面,一次、兩次,初覺煩躁,久了,便被轉移了注意,仔細聆聽,測度每一次的撞擊,帶著多少的蠻橫與堅決,又是為何,使我心疼起其屢敗屢試的傻氣。我不知道自己憐惜的是什麼,是那幾隻平攏雙翅,靜靜攀附在窗面而早上就會死去的蛾,還是振翅相擾,必將在甲殼上留下傷痕的蟲子。死亡是安靜的,或者說安靜是死亡的前戲,而受傷,無論是否感到痛苦,大多有熱鬧相伴,只是光就只有這麼一點,拼命擠進來,也只能得到一夜短暫而虛無的滿足。
整個夜晚,都在黑暗的室內寫稿,累了,便看看年代已久的電影,在影像中尋找答案。刻意不開燈,是因為某些疲憊在暗中,比較不會被人發覺,不說話,靜靜地,也就沒事了。有時,一盞檯燈,便是心中所有的光明,一個夜晚,便像是過完一整個人生。因為窗格的阻絕,外頭能見的,只有一圈薄淡的光,光中有模糊的剪影,人們常以為,那就是全部了,那便是我現下能夠展露的東西。想一室皆是肉身之殼,有時候的鑿擊,其錚錚然,不是從外面傳來的,而是從裡面開始,一路碎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