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還剩三小時,三小時過去,一切便畫下句點。到時艾瑪沒命,她自己也會步上艾瑪的腳步命喪黃泉,全都不免一死。就跟丹尼爾,跟其他不得不和生命告別的那些人一樣。還有,也和吉內斯,她忠實的朋友與夥伴同樣難逃死劫。
三小時。
她坐在車內再一次凝視這幾張不太清晰的照片,這些大多是艾瑪的照片,但並不是準備收藏在家族相簿上的,不是準備貼在印有插圖,記錄艾瑪的體重、身高,還有她開始學步、開始說話的日期,外加她的小手印、小腳印等等的粉紅相簿上。
哦不,這並不是這些照片的用途。這些照片是出自一個病態狂之手;一個藏匿、囚禁她年幼女兒並準備加害的病態狂之手—除非她先死,否則女兒便沒命。
在午夜前你必須自我了結,
否則你女兒就得死。
這則最後的訊息如此簡單直白,更使得連同訊息寄來的照片加倍揪人心肝:身穿鵝黃連身裝的艾瑪躺在圈著白色柵欄的嬰兒床上張眼微笑,一雙小手向上高舉,彷彿在祈求著:「媽媽來!來這裡抱抱我!」
幾滴淚水滴落到相片上,她用風衣袖口抹去淚水,卻抹不去相片上的斑斑淚痕。接著她用一根手指溫柔地拂掠過女兒臉龐,沿著她稚嫩的臉頰線條一路畫下來。
「寶貝,你在哪裡?」她輕聲呼喚:「你到底在哪裡?是誰這麼對待你?是誰這麼對待我們?還有,為什麼?」
她得不到任何答案。這個問題沒有解答,沒有或許能提供進一步訊息、能解套、能拯救女兒和她免於遭受人間至痛、遭受無以名狀之痛的答案。
無論是什麼原因,她都得償還—以她自己的性命,或是她愛之甚於一切的寶貝的性命來償還。她的寶貝,一個才剛來到人世的無辜嬰兒、一個柔弱無助的生命。人類是如此殘酷,但稚子何辜⋯⋯
否則你女兒就得死。
駕駛座一側的門霍然開啟,他回來了。她收起照片放回信封裡。
還剩三小時,她準備好了。
我
你將因為你對我們造成的痛苦而遭受懲罰,因為你毀了我們的人生。
你罪無可恕,無論你怎麼做,都逃不過對你的懲罰。當時你做了決定,而在你決定的當下,你自己的命運也已拍板定案。
「為什麼?」你將自問:「為什麼我會有這種遭遇?」
終有一天,這個「為什麼」會清楚來到你眼前,屆時你將恍然大悟,並甘心領受對你的安排。
因為只有唯一一條路能讓你獲得解脫。
第1章
你死了,我卻得活下去⋯⋯
這句話有如無聲的回音,在她腦海中迴盪—迴盪、迴盪再迴盪。在睡夢中、清醒時,在她哭在她笑,甚至什麼都沒做時不斷迴盪,無時無刻不在,每一瞬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有這句話,這句無比殘酷卻真真實實的話。無論她如何殷切盼望、如何祈禱那不是真的,它依然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又難以承受。你死了,我卻得活下去,必須活下去、活下去,她必須活下去!
莉娜已經不記得是在哪位熟人好意送給她的哪本書裡讀到過這句話,她只記得是在瀏覽教人如何走過喪親之痛的經驗談、希望從中覓得些許慰藉的一本書中看到。這句話就出現在書中某處,並且在短短數秒內,就深深烙印在她腦海中了。
因為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貼切傳達她的感受與心思:丹尼爾死了,她卻得活下去。
丹尼爾,像隻被人一拍打死的惱人蒼蠅般,轉眼就喪失了性命。事情發生在八天前,連接布克斯特胡德與施塔德兩地的B73聯邦公路,也就是人稱「死亡公路」的途中。豎立在這條公路兩旁的木十字架幾乎和當地的樹木同樣多,如今更是多出兩個,一個屬於丹尼爾—丹尼爾.安德森,一個屬於托馬斯.克羅恩。克羅恩是在赫頓道夫某處彎道和丹尼爾對撞時,另一輛車的駕駛人。兩人當場死亡,沒有機會活命,丹尼爾沒有,對方也沒有。
而她,莉娜,卻得活下去,繼續活下去。不是為自己,是為了,為了當她一如其他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在她腹中手舞足蹬、彷彿想說「嗨,這裡還有我呢」的孩子而活。
沒錯,還有她,小艾瑪。這個小人兒在莉娜腹中已有三十七週,現在她身高四十五公分,體重兩千九百公克,心臟怦怦跳動,不安分地扭動著身軀,一雙小手和小腳伸展著、踢蹬著、揮舞著,有時甚至從外面就看得到、摸得到她的動態。艾瑪在那裡要求莉娜做她最怕的事:活下去,好在幾個星期後誕生新的生命。
一個她與丹尼爾萬分期待、殷殷期待的生命;百分之五十像媽媽,百分之五十像爸爸—死去的爸爸。將來莉娜會告訴艾瑪,已經死去的爸爸就坐在天上的雲朵俯瞰著她們。雖然他已經離開人世了,但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也會永遠陪伴著她們。
我死了,但你可以活下去。不對,話不能這麼說。沒有莉娜就沒有艾瑪,而沒有艾瑪,丹尼爾便蕩然無存。能延續下去的,能將關於他的記憶牢牢刻印在莉娜心版上的,都將蕩然無存。
「我好想你。」莉娜對著被淚水濡溼的枕頭呢喃。溼透的枕頭猶如被人遺忘在花園裡、被雨水淋了一整晚的動物布偶。「我非常非常想念你。」她渴盼坐在雲朵上俯視著自己的丹尼爾聽得見她的思念。
「你得吃點東西!多少吃一點。」莉娜的婆婆艾絲塔過來為莉娜做了紐倫堡烤香腸佐馬鈴薯泥,但沒有搭配酸菜。身為丹尼爾的母親,艾絲塔深知酸菜容易脹氣,畢竟她自己也生養過孩子,只是這個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現在她必須陪伴莉娜,幫她做飯、打掃、洗燙衣物。她說,這樣可以避免自己因為無事可做而發瘋,避免自己因為想到丹尼爾的事故而瘋狂。因此這段時間她幾乎天天過來幫忙,要不就是陪伴莉娜,和她一同哭泣。
「謝謝。」莉娜叉起一點薯泥送進嘴裡,儘管不論吃什麼她都食不知味,卻還是說了聲:「好吃。」她知道艾絲塔說得對,她得進食維持生命。雖然莉娜自己還未曾有過生產經驗,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畢竟她是助產士,曾經照料過許多婦女,許多喜悅的母親—以及許多得意的父親。
停,別想這種事!別想像那些如今不再是兩人,而是三人、四人或五人而歡笑的愛侶;別想像他們欣喜若狂地站在嬰兒床邊,一連幾小時都拉著寶寶的小手、凝望著自己的寶寶,彼此擁抱,並且因為躺臥在他們眼前的小小奇蹟而開心喜悅、不斷喟嘆的男男女女。不,停停停!拜託、拜託,千萬別去想這些畫面!
當然也有孤身一人,被男人拋棄的女子。但那些男人只是跑掉,並沒有死去。這樣有比較好嗎?或者如果他是自願離開的,如果他可以選擇留下卻一走了之,是否更加令人痛心?如果他不是躺在被撞得稀巴爛、車身嚴重毀損的車內,以致在葬禮前不宜見到大體,因為殯儀館的人表示最好這樣,這樣有比較好嗎?
這句最好這樣幾乎將莉娜逼瘋。如果沒有為想像劃下界線,它將無限上綱到何等地步呀!日復一日,夜復一夜,莉娜都被那些畫面追趕著:丹尼爾的身軀被燒得體無完膚,僅剩的肌膚是一處化膿、有血紅液體滲出的傷口;他的臉孔扭曲變形無法辨識,眼珠迸裂;腦漿從他燒得焦黑、詭異萎縮的頭顱流出,形成黏呼呼的小川。這顆頭顱彷彿發出最後一次狂笑,齜閃著牙齒⋯⋯或者他的腦袋被毀損車體銳利的部件劈斷,皮膚、肌肉、肌腱、脖子如同被剁了頭的雞隻般斷裂⋯⋯他的婚戒則如一片彎折的金屬,深深割入他無名指粉碎的肌膚內。他白骨僅存的手指末梢控訴般指向另一輛車上同樣扭曲變形的駕駛人⋯⋯對方則全身浴血躺臥在汽車引擎蓋上,碎裂的骨塊從他的四肢戳刺而出,彷彿有成千上萬處被尖利的物體刺中。
她曾經考慮過,是否該不顧殯儀館的建議,前往探視擺放在殯儀館冰櫃內的丹尼爾遺體。但為了艾瑪著想,最後她放棄了這個念頭。誰曉得肚子裡的小生命對此會有怎樣的感受,會感受到怎樣的痛苦呢?什麼會透過母親傳遞給她?是哪些情緒與感受呢?莉娜女兒的人生現在豈不已經有個悲慘的開頭了嗎?她尚未來到人世,便已失去了父親。
我是世界的光。這是她和婆婆決定在訃聞上採用的句子。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裡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她不信什麼上帝,但現在她卻祈求丹尼爾能在光裡幻化,不要像她自己,被困在一團黑暗中不知何去何從。
「也吃一根小香腸吧。」艾絲塔的叮嚀打斷了莉娜的思緒。
「好。」說著,她咬下一口紐倫堡烤香腸,咀嚼著,怔怔望向廚房的白色牆面,最後目光停駐在和桌面等高的一處汙漬上。那個巴掌大小的紅褐色汙痕被幾點因為酒杯碎裂而噴濺出來的紅酒漬包圍著。那是丹尼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著莉娜的面喝酒。
八個月前,莉娜告訴丹尼爾自己懷孕了,開心之餘,他唯一一次違反自己的最高準則,從爐具上方的抽油煙機一把抓起一瓶紅酒,倒了一杯,但他只喝幾口就醉了,一個錯誤的手勢,就把酒杯打翻了。
兩人哈哈大笑,泡了茶,在客廳沙發的毯子底下緊緊依偎著,接著開始做愛,之後又纏綿了一遍。很快地他們兩人的孩子就要出生,這實在太令人開心了。
「吃過飯以後,需要我送你去做產檢嗎?」艾絲塔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我可以在候診室等你做完檢查。」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車去。」
「我真的很樂意⋯⋯」
「謝謝,不過我想自己去。」
「好吧。」
兩人坐著、吃著,默默無語地發著呆,直到一聲啜泣,一種上氣不接下氣、極其大聲的啜泣突然響起。幾秒鐘後,莉娜才驚覺那是她自己發出的聲音。
「莉娜!」艾絲塔一條手臂攬住莉娜,將她拉向自己。「我們辦得到的。」丹尼爾的母親撫摸著莉娜的頭,安慰她。「我們一起來一定辦得到的,一定辦得到。」
「我知道,」莉娜合上雙眼,說:「我們辦得到的。」
拍擊聲更像某種液態物質的搏動,規律而迅速,是一種古怪的水下聲響。超音波結果一切正常,醫師對莉娜的狀況相當滿意。現在莉娜躺在胎心宮縮圖旁的木板床上,檢查腹中胎兒的心跳與她子宮收縮的狀態,需時二十分鐘。
莉娜聽著監測器傳來的女兒心跳聲,並且在啵啵啵的脈搏聲中沉沉睡去。這聲音好洪亮、好飽滿、好健康。艾瑪醒來了,她正奮力踢蹬,踢得一對小腳都在莉娜的肚皮上拱出小小的隆起。這段日子以來,艾瑪經常這麼做—一如在她爸爸過世的那一天。
莉娜迷迷糊糊地睡去,她見到自己再次和丹尼爾坐在車內,正在前往波斯特摩爾途中。這次的死亡旅途她也在,就坐在車內丈夫的身邊,和他激烈爭執;為了微不足道、一點也不值得吵的小事而爭執。然而在決定他們命運的那個七月二日,這點芝麻小事卻顯得無比重要又意義重大。
第2章
「我不懂,我們幹嘛要看那棟房子。」莉娜雙手抱胸,像個固執的孩童般惱怒地說:「我根本不想搬去鄉下。」
「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丹尼爾朝手錶匆匆一瞥,說:「那棟房子很棒,而且那裡還有一座超大的花園。」
沒錯。幾天前,他曾經把那座位在波斯特摩爾、歷史悠久的閒置農莊相片寄到莉娜的電子信箱。那座莊園相當大,矗立在「古地」外圍,風光如夢似幻。當天晚上他和莉娜共同觀看這些照片,向莉娜大力推薦這座農莊的優點,並且盛讚當地新鮮的鄉村空氣,還說那裡沒有惱人的鄰居,有的只是寬廣的空間。
這棟大型桁架建築建於十九世紀,屋頂鋪著蘆稈,坐落在浪漫絕美的庭園上,種植著色彩繽紛的水仙與杜鵑,草地遼闊,還有一株樹齡古老的椴樹與一口圓形古井。寬闊的車道兩側果樹矗立,而一棵滿布節疤的橡樹,在最粗壯的樹枝上甚至垂吊著一架鞦韆,似乎在等待著小朋友坐上去,盪到最高點。
主建築內部也非常富麗堂皇:超大的門廳架設著厚實的橫梁,過了門廳便是居住區,這裡設有開放式廚房和瓷磚壁爐。整棟主建築共有六個房間、三間浴室,全都剛剛修繕完畢,設備也經過現代化。另外還有一間暖房、一處陽光露臺和三座附屬建築,分別充作洗衣房、客房與倉庫。莉娜不得不承認,那裡確實是許多人的夢想。
然而。
然而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過去。半小時前,只因為丹尼爾請求她「至少看一下」這棟莊園,她才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我們現在也有花園呀。」她說。
丹尼爾笑了起來。「如果你說的『花園』,指的是我們家後面那片浴巾般大小的土地,那麼你說得當然沒錯。」
「浴巾大小對我來說就很夠了!」
他驚訝地斜睨了她一眼,說:「我怎麼都不知道!從前你老是說,你希望有大一點的綠地養育孩子。」
「話是這麼說沒錯,」她承認,「但也不要那麼偏遠呀!」
「抱歉,寶貝,想找位在蒙克貝格街的農莊可是難如登天。」
「我又沒說我想住市中心,」她臭著臉說,「還有,剛才我不是說了嘛,對我來說,我們現在的花園就非常足夠了。」
「對我來說可不夠!」丹尼爾手掌往方向盤用力一拍,語氣也瞬間變得尖銳。近來,愈接近八月五日的預產期,他就愈常出現這種反應。
莉娜在其他即將為人父的男人身上也見過這種反應,他們會變得恐慌,擔心即將到來的新生命,和這個新生命帶給自己的責任。只是莉娜萬萬沒料到,丹尼爾也會有這麼劇烈的轉變。在她與他相識的這五年間,她見到的他總是冷靜又謹慎,就算面對龐大的壓力,他也能控制局面。但打從她懷孕以來,他便變得神經緊張又易怒,莉娜和她的女同事們戲稱這是「男性妊娠不適」。
「我們的朋友都住在市區,」她說,「住在那麼偏僻的地方,我會很孤單的。」
「他們可以來我們家過夜,地方反正大得很。」
「不會有人這麼做的。」
「那種連開一小時的車都不肯的朋友,不要也罷。」
「你可以不要!」她回嗆。
他嘆了口氣,說:「我只是不希望我們的女兒在都市裡成長。」
「你的第一個女兒,她的童年也是在都市裡度過的啊。」她回答。
「很好,現在你把喬西也扯進來了!」
「抱歉。」莉娜確實感到抱歉,因為丹尼爾幾乎是為了莉娜才離開女兒喬西—約瑟芬娜—並且跟妻子蕾貝卡離婚的。而為了和蕾貝卡離婚,他甚至不惜割捨心愛的喬西。這一切都源於他對莉娜的愛,為了與她共度新人生。「我只是一想到要住在那麼偏僻的地方,就覺得很恐怖。」莉娜試圖釋出善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些。「再說,總有一天我會再出去工作,而在布克斯特胡德或施塔德,就沒那麼簡單了。」
「那裡的人也要生孩子,」丹尼爾說,「不管在哪裡,你都可以幫人接生。」
「是啊,」怒火再次燃燒,「當然無所謂啦,我的願望和需求一點也不重要。」
「莉娜,你還是可以繼續在漢堡工作,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們的孩子要怎麼辦?問題就在這裡!我怎麼應付得來?我可不能像你這位好命先生早上直接開車走人!等我到了市區,時間太晚了,我又得再開車回來,因為托嬰中心要打烊了。」
「拜託你別那麼情緒化好不好!」
「是你不顧我的意願,硬要把我拖去什麼鬼地方,你卻怪我情緒化?」
丹尼爾狠踩煞車,直接把車停在公路上,轉過身來看著莉娜說:「硬拖你?我想帶你去看別的女人夢寐以求的超棒房子,你卻搞得像要被人驅逐出境的樣子!」
「我懂了,」她反擊,「我應該跪下來感謝上帝,因為我有個買得起超棒房子的棒老公,是這個意思嗎?如果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呢?」
「莉娜,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們在漢堡已經有一間漂亮又寬敞的古老公寓,有花園,地方也夠大,可以布置一間兒童房,為什麼我們不維持現狀就好?」
「首先,我們的公寓並不『大』,再說這間公寓是租的,而我覺得我們該擁有自己的房子了。」
「好啊,那我們就買在市區呀,可是拜託別去那麼偏僻的地方!」
他煩躁地甩甩頭,說:「我們只是去看看房子,又不表示我們一定要搬過去!」
「可是,既然我根本不想搬過去,那就沒必要看呀!」
「我真的快被你逼瘋了!」
「不對,是我快被你逼瘋了!」她盯著他,希望他會爆笑出聲,因為她自己早已快憋不住笑了。但丹尼爾依然繃著臉,接著突然對她大吼。
「我為了你離開我的家人!為了你我什麼都捨棄,每個月得支付蕾貝卡一大筆錢,還有喬西寄宿學校的費用,只為了我們倆能共同生活!結果你卻莫名其妙亂發脾氣!」
他的話有如閃電般朝她劈下。她輕聲說:「注意你說的話。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你的前一段婚姻令你十分痛苦,你忘了嗎?」
「沒有,我沒忘。可是蕾貝卡和我說不定回得去⋯⋯」
她駭然望了他一眼。丹尼爾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種話,從來沒有。她無法相信這是他真正的想法。不可能的,他絕對只是想傷她的心,而他確實成功了,這真的很痛。莉娜感到一股怒火燒了上來。
「回得去?」又一次,她把音量放得極輕極輕,接著突然拉高音量:「你前妻才不甩你,她根本把你當死人!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完蛋了,你心力交瘁,根本就是個廢人!」
他猛催油門,輪胎發出刺耳的聲音向前疾馳。
「丹尼爾!」莉娜雙手緊抓座椅驚呼:「拜託小心!」
丹尼爾沒吭聲,反而換檔加速。這時他手機響起,他從一旁的車門置物格掏出手機。
「拜託,這時候別講電話!」
他瞄了手機螢幕一眼,隨即擱下,說:「是仲介,他大概想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
「可是我們又沒遲到!」
「啊,誰曉得,」他惱怒地說:「這麼沒耐心。」他再度加速,不要命似地狠狠左轉。
「寶貝,拜託!」莉娜尖叫,「住手!」
一股噁心感湧了上來,她的胃揪成一團,同時感覺到胎兒的腳在踢動。寶寶醒了,她踢得好猛,從肚皮上都看得出來。莉娜緊繃的孕婦T恤底下,肚臍右側出現一個清晰的隆起,那不是艾瑪的一隻小腳丫,就是她的一顆小拳頭。艾瑪不斷朝同一個部位踢著。「你看!她都聽到了,她在抗議!」
他匆匆往她肚皮一瞥,說:「怎麼,現在連這個都是我的錯了?」
「我們的錯。」莉娜努力放緩語氣。「對不起,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我很愛你的!」
「我也覺得對不起你。」說話時,他雙眼依然注視著前方路面。這時一輛商旅車迎面而來,兩輛車前方推起的氣流彼此碰撞,莉娜他們的車大受衝擊。
肚子裡的艾瑪再次踢著莉娜腹部,莉娜一隻手擱在肚皮上保護,撫摸著寶寶。
「丹尼爾,」她再次懇求,「開慢一點,請顧慮寶寶!這又不是寶寶的錯!」
這句話彷彿啟動了一個開關,丹尼爾突然狠踩煞車,把車子開向路肩,接著車子猛然一頓停了下來,震得莉娜身體向前一衝,身體被安全帶緊緊勒住。
「哦,」她發出呻吟,雙手緊緊抱住腹部。「丹尼爾,你在幹嘛?你會害死我們的!」
丹尼爾不發一語,只是坐著發愣。
過了一會兒,莉娜問:「丹尼爾?你怎麼了?」
丹尼爾沒吭聲,只是朝她轉過身來,一隻手擱在她的肚皮上,神情恍惚地望著女兒不斷製造的小小凸起,臉上閃過一抹微笑。
接著他說:「下車。」
「什麼?」
「請下車!」
「丹尼爾,你不能把我扔在半路上!」
他手伸向車門的置物格,取出錢包,抽出一張歐元百元鈔,手往前方路面一指,說:「前面有個加油站,你去那裡叫計程車回家。」
「你在胡說什麼,」她回說:「我為什麼要坐計程車回家?」
「因為我想自己靜一靜。」
「拜託,丹尼爾,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莉娜想握他的手,卻被丹尼爾閃開了。
「讓我自己靜一靜,」他說:「下車!我自己和仲介見面,自己看房子,看完了我就回去。」
「可是我想跟你去!」
「不是,你不想,再說現在我也不要你跟了。」
「對不起!」莉娜再次道歉,懇求他,「我們別再吵了。」
「我也不想再吵。可是現在我想自己靜一靜,讓心情平復。」
「你確定嗎?」
「沒錯。」
莉娜等了一會兒,希望他回心轉意,接著打開車門下車。莉娜才剛站定,丹尼爾就發動車子開走。車門自行關上、向前疾馳,速度好快,莉娜只能祈禱丹尼爾的情緒能夠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