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如果要從世界史中的人物選出十個人的話—─
以我來說,恐怕選擇的人物都會視當時的心情而有所變動。因為,歷史上讓人感興趣的領袖,多如繁星。
實際上,要在眾多星星中選擇領袖,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但是,什麼樣的人可以稱為領袖,倒是有個清楚的準則。一個人有什麼成就、給予後世什麼樣的影響,決定了他是否為真正的領袖。尤其是歷史上的領袖,後世都會給予評價,所以最重要的是視其結果而定。
不論他的人格如何偉大、志向如何崇高、執行力多麼強大,只要他半途倒下,沒有任何成就的話,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領袖。終歸一句話,責任就是領袖的一切。從現代企業的角度來考量也完全相同。即使做人誠懇、腦袋聰明,但若是業績惡化、將員工減薪的話,他就是一個無能的老闆。另外,一旦發生什麼醜聞時,身為領袖的人絕不能用一句「不知道、沒聽過」而簡單地帶過。
相反的,就算性格不太好,像凱撒那樣對女人放蕩不檢,但只要有了什麼成就,對後世帶來影響,他就是一個偉大的領袖。
有趣的是,在歷史上留下偉大功績的領袖們,大都曾仔細研究過去領袖的事蹟。從前在哪裡的某個國家,由於保障了商人貿易路線的安全,因而國力強盛、長治久安,抑或是在沒有網路的時代—─不對,正是因為當時資訊不流通、通訊技術不發達,這些領袖們才會努力研讀那些能超越時代和地域、不斷被傳頌及書寫的英雄事蹟。當然,有些領袖運用獨創的思維,開闢出嶄新的道路,但即使是這樣的人,也大多參考過前人的事例。
此外,當女性站上歷史舞台發揮領導力的時候,若是有典範可以依循,就更穩當了。
我懷著未來有更多女性發光發熱的祈願,在本書選了四位歷史上的女性領袖,看著她們的足跡,可以知道在她們之前,都有過強而有力的楷模。
但是,歷史並非只隨著領袖而前進,即使某一位人物在瞬間推動了歷史,他所率領的集團若要保有長久的生命力,除了要讓民眾豐衣足食之外,還需要其他元素。那就是軍隊與官員,也就是軍事組織與官僚組織。要是沒有具備這種體系,一旦領袖消失,集團也就垮了。
這裡,我們先來談一下官僚體制。
當某位君主掌握權力時,他有兩種方法可用來招攬足以信賴的優秀屬下,一是貴族制,另一種則是官僚制。
貴族制的特徵是忠誠度高,因為貴族原則上都是世襲,考慮到自己後代子孫的福祉,自然最好是得到君主的寵信。但是,對君主來說,這種制度的缺點是,最初拔擢的人物雖然優秀,但其子弟卻未必如此。所以,貴族政治隨著時間的長久而劣化的可能性很高。
官僚制則是在全國施行公正的選拔考試,優缺點與貴族制完全相反。它選出來的人才雖然有能力,但僅限於一代,所以忠誠度沒有那麼高,也有可能因為太聰明而看不起君主,別說是忠於君主了,甚至還有可能推翻君主,自立為王。
總之,這兩種制度皆有優缺點,然而隨著時代前進,各個國家(地區)都朝著官僚制度發展,若想要永世繁榮的話,還是由有能力的人才來治理比較好,因為只靠忠誠度來應付時代的變化、維持集團的存在,是有困難的。
官僚制的建立,必須在大範圍地區同時進行選拔考試,因而造紙與印刷技術的發達便成為必要的條件。筆者會在〈5王安石〉那一章中進一步解說,在此先暫時略過。中國很早便具備這兩種技術,因而中國早在十世紀的宋朝便完成了官僚制度,反之,歐洲直到十九世紀前,都尚未完備。官僚制度不完備,大帝國就維持不久。只要比較十世紀之後的東西歷史,便立見分明。只靠領袖的號召力,是無法讓國家長治久安的,同樣的,企業中沒有某種形態的官僚組織,公司也很難長久生存下去。
當然,官僚制也受到批判,其中之一,便是官員動不動就想保護既得權益。尤其是日本,似乎有這種傾向,因此只要大眾媒體攻擊官僚,大家便拍手叫好。但是,以我的經驗來看,引導國家進入高度成長期的民間大企業,更有捨不得放棄既得權益的傾向。就從日本國家公務員的考試來看,恐怕很少有這麼難取得既得權益的體系。我們幾乎很少聽過有哪一家祖孫三代連續通過升等考試,或是父子同在中央機關擔任次官的新聞。即使是中國的科舉,一家之中也甚少能出現三、四個及第者。
由公平選拔考試建構的官僚制系統,與民主主義一樣,是人類目前想出來的、最好的體制。邱吉爾說過一句名言:「除了那些已經嘗試失敗的其他政治體制之外,民主主義是最糟的政治形態。」他用反話來表現民主政治雖然具有容易陷入眾愚政治的缺點,但姑且仍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這句話之所以成立,有個前提,那就是:「謊言無法長期地欺騙大多數人」。根據人類的智慧(經驗法則),謊言可以長期欺騙少數人(如日本的奧姆真理教),也可以短期欺騙大多數人(如納粹),但是謊言無法欺騙大多數人幾十年、幾百年。許多先進國家儘管覺得勉強,但還是持續著官僚體制,也是基於同樣的經驗法則吧。
終歸一句,我認為民主主義和官僚體制的組合,在現下的時間點依然是最佳的體系。
這本書就在上述的思索過程中,挑選了十位領袖。若是各位讀者在閱讀時,不時想起「啊,作者在前言裡說過這樣的話」,則筆者幸甚之至。
此外,本書的內容不僅僅限於十位領袖活躍的時代和地區,亦將回溯數世紀,從廣大範圍來解讀歷史的流向。以時間為縱軸、地區為橫軸來回顧歷史,如此將有助於讀者理解該人物的思考與行為。
好了,就讓我們走入十位領袖編織的十個故事吧。
結語
世界的歷史,在這幾十年中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並不起眼的人物,現在卻一百八十度大翻轉,受到高度的評價,這種例子屢見不鮮。像武則天便是這種典型。昔日她的政治遭到否定的看待,史稱「武韋之禍」,但最近卻有了高度評價。而拜巴爾等人,別說是評價了,在國內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最大的原因是歷史研究不再用意識形態去解讀了。對武則天的評價,因為脫離了朱子學的影響,所以有了改變。尤其最大的不同是,隨著蘇聯垮台,冷戰結束,大量的歷史資料終於重見天日。
近年來,學者們突然開始研究起中亞的歷史。這個地區絕大多數都屬於舊蘇聯領域,以前只有俄羅斯學者能接觸史料。但因為他們都是知識分子,不能自由離開國內。若真要出國,只能採取亡命的手段。以前他們不太能參加國際的學會,直到冷戰結束,學者們開始交流,也揭露出許多歷史。
現今即使在日本,中亞的研究都成了一門顯學。例如,大阪大學名譽教授森安孝夫於二○一五年一月出版的《東西維吾爾與中亞》等,便是稍早之前難以想像的、極其寶貴的研究成果。
如此一來,歷史研究變得開放了。人們可以透過網路交換資訊,或是當面交流,而這些交流中最具衝擊性的,是那些未見過的文獻,它們的數量真是太龐大了。
以前,關於中亞地區的歷史研究,大部分都仰賴漢籍,也就是以漢文撰寫的文獻。日本也有研究及教授這些文獻,名之為「東洋史」。但是,冷戰結束後,開展了一個契機,讓大家知道舊蘇聯的中亞地區埋藏著龐大的文獻,這些文獻用波斯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等撰寫,數量足以與漢籍匹敵。
用最粗略的算法來說,如果將關於中亞的文獻總量訂為十,那麼大致上漢文文獻占了三、四成,而波斯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等文獻,也同樣占有三、四成,剩餘的是拉丁文或其他。他們寫的文章散置在清真寺等地。在這一點上,與日本許多歷史資料收藏在佛寺、神社十分相近。
在冷戰結束之前,閱讀這些文獻的人,以蘇聯學者為主。畢章,在欽察汗國之後誕生的中亞諸國,後來都被俄羅斯所掌控了。
特別是對蒙古的評價,現在我們能了解得更多了。以漢文書寫的蒙古,與用阿拉伯文、波斯文書寫的蒙古相當不同。京都大學教授杉山正明的許多著作告訴我們:現在,蒙古史研究者,正試圖比對東方漢語資料與西方阿拉伯文、波斯文等資料,以勾勒出蒙古帝國的真實樣貌。
牽動中亞歷史的人,是中亞草原上堪稱最強軍事力的遊牧民族。他們因氣候的變動而開始移動時,歷史也跟著動了。若以西元二世紀末的寒冷期為例,南下的遊牧民族被喜馬拉雅山脈阻擋,於是分成兩路,一路往東,一路往西,歷史的變動宛如岩漿一般。如本書所述,往中國的遊牧民族,和往歐洲的遊牧民族,都走出相同的歷史,不過,東西方的不同之處,在於迎接者與自然條件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中國長江中下游地區,土地肥沃豐饒,他們將北方來的遊牧民族收入懷裡,宛如吞進胃中,耗費時間慢慢消化。從異族來說,在漸漸習慣中國的富庶生活時,不知不覺也同化成漢人了。由此可知,漢族懷抱之深遂,擁有極大的空間。
但歐洲不同,說得極端點,那是一個貧寒的土地。所以,不得不拚上性命,與異族血戰,將他們驅趕回去。若不如此,自己就會被敵人吞噬。歐洲實在沒有供養異族的餘力。
也正因為如此,將蠻族趕回東方的領袖便會成為「拯救歐洲的英雄」,不僅建立了萬民服膺的權威,也鞏固了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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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人類的大腦從一萬三千年前開始,就沒有什麼進化了。一萬三千年前,正是最後一次冰河期結束,開始馴養(domesticatio)的時期。什麼是馴養呢?就是人類結束了為追尋獵物而在地球上擴散的大旅行時代,開始定居,思考如何操縱周圍的時期或現象。操縱植物便是農耕,操縱動物便是畜牧,操縱金屬便是冶金,而當人類也想操縱大自然的定律時,便產生了神的概念。
二十五年前,我為當時任職的公司前往倫敦擔任派駐人員時,看過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表演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布幕升起,舞台上的演員全都穿著西裝在打字。驀地,我錯愕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我走錯戲院了嗎? 可是他們穿著西裝演出喜怒哀樂、商場攻防、男女調情等的台詞,確實是莎士比亞的故事,西裝打扮很自然地融入其中,絲毫沒有違和感。那時,我想到的是:「啊,因為人類的大腦沒有進化,所以不論什麼時代,無論是喜怒哀樂,還是判斷是非,人類的作為都一如既往。」
有時,年輕的商業人士會問我:「獲得世界史的知識有什麼用處?」我通常會反問他們:「你認為雷曼危機還會再發生嗎?」大部分都會回答:「我想會發生。」接著我又問:「當那種事情再發生時,你覺得從雷曼危機中學到教訓的企業和沒有學到教訓的企業,誰能夠從容應對?」答道:「學到教訓的企業。」
是的,只要人的大腦沒有改變,就會一再發生同樣的事。也就是說,歷史有助於解決未來的問題。更何況,現代的日本與世界緊密相連,因此絕不能說「那是發生在外國的事」。
世界上發生的事,對日本也有影響,雖然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但世界史一定有用,因為教材只有過去才有。
但是,如果世界史被扭曲了呢?「歷史學」的歷史再再告訴我們,書寫歷史的人或民族,都會配合自己的利益去創造歷史。可以說,以前的歷史都受到意識形態的左右。如今,歷史終於漸漸脫離了這個束縛,所以歷史不再是中國代代王朝自己書寫的王朝史,也並非英國或德國主筆的歐洲史,在各國研究者的開放心態之下,世界的歷史將漸漸更新為沒有意識形態的自由世界。像我這種歷史迷極幸福、極珍貴的時代,就快來臨了。
請各位千萬別嫌麻煩,別說:「沒有飛機和網路時代的人在想些什麼,並不能當成參考。」不論哪個時代,人類的想法都是一樣的,只要各位從本書中發現—原來過去也有這麼有趣的人物,或與自己想法相同的人物,筆者於願足矣。
另外,本書的內容,都是我從讀過的書、聽過的故事,以及旅行所獲得的知識,自己長時間思索、整理出來的成果。若有任何意見、問題和感想,請不吝賜教:hal.deguchi.d@gmail.com
最後,我要誠心地感謝幫忙我把十位領袖的故事,整理成出色文章的浦谷隆平先生、協助出版的文藝春秋文藝振興事業局的續大介先生、文春新書編輯部的松下理香小姐,再次獻上感謝。
出口治明
二○一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