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野原傳奇（2）：巨龍隱地

人類都悸動不安。辛泰拉感覺到了他們四處飛竄，如同尖刺的意念就像是一群叮咬她的小蟲子。辛泰拉好奇無法管束住自己思緒的人類，是如何生存下來的？讓她感到諷刺的是，儘管這些人類總是不加掩飾地四處揮灑掠過腦海的一切意念，他們卻沒有智慧去感覺身邊的同伴在想些什麼。他們踉蹌著走過短暫的一生，不停地相互誤解，也幾乎誤解了這個世界上的其他所有生靈。當辛泰拉第一次意識到人類只能夠通過口中發出的噪音彼此溝通，還不得不從對方回應的噪音中猜測對方的意思時，她真的是大吃了一驚。當然，人類稱這種行為為「交談」。

片刻之間，辛泰拉不再阻擋那些人類意識的尖叫，她想要確定到底是什麼刺激了那些巨龍守護者，今日就像往常般，那些人類的關注點並沒有什麼邏輯上的一致性。有幾個人在為病弱的紅銅龍擔憂，其實他們已經無法再對紅銅龍做些什麼了。辛泰拉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還要聚在那頭小龍周圍，而不是承擔起他們對於其他龍的責任。現在辛泰拉已經很餓了，沒有人為她帶來任何食物，就連一條魚也沒有。

辛泰拉無精打采地在河岸邊徘徊著。她在這裡什麼都沒有找到，只能看見一片碎石、泥巴、蘆葦和幾棵細瘦的樹苗。陽光落在她的背上，卻沒有讓她感覺到多少溫暖。這裡沒有任何野獸。河中也許會有魚，但捉住一條魚需要耗費的力氣，遠遠超過吃掉牠能帶來的愉悅。

如果能有人給她帶一條魚……

辛泰拉想叫賽瑪拉過來，要那個女孩為她打獵。聽守護者們的議論，他們會一直留在這片荒蕪的河灘上，直到紅銅龍完全恢復或者死去。辛泰拉思考了片刻。如果紅銅龍死了，第一個過去的龍就能吃到一頓大餐。她苦澀地想到，那個位置已經被默爾柯占據了，那頭金龍正緊盯著紅銅龍。辛泰拉感覺到金龍懷疑紅銅龍遭遇了某種危險，不過默爾柯現在緊守著自己的思維，不讓其他龍和守護者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辛泰拉感到警覺了。

如果不是還在生默爾柯的氣，辛泰拉一定會直接問他在擔心什麼樣的危險。默爾柯毫無緣由地就將辛泰拉的真名告訴了守護者們—如果只是賽瑪拉和愛麗絲知道她自己的真名，就已經夠糟糕了。實際上，默爾柯將辛泰拉的真名用銅號般的聲音吼了出來，彷彿那只是金龍自己的真名一樣。現在默爾柯和其他大部分龍都已經將自己的真名告訴了他們的守護者，但辛泰拉從沒有過這樣的打算。如果其他龍那麼愚蠢地信任人類，那也是他們的事。辛泰拉從不會干涉默爾柯和他的守護者之間的事。為什麼默爾柯會如此放肆地打破她和賽瑪拉之間的關係平衡？現在那個女孩知道了她的真名，辛泰拉只能期望女孩不知道如何利用此優勢。如果有人用真名要求一頭龍陳述事實，或者正確地利用真名問一頭龍問題，那頭龍就不可能說謊。當然，龍還可以拒絕回答，但就算是說謊，龍也無法違反用真名達成的協議和契約。壽命和魚相當的人類竟然能擁有這樣的力量，這實在是很不公平。

辛泰拉找到一片開闊的河灘，倒臥在被太陽曬暖的石塊上，閉起眼睛歎息了一聲。她應該睡覺嗎？不，在這種寒冷的地方休息，一點也不合她的胃口。

她不情願地再一次張開意識，想要了解一下那些人類到底在計畫什麼。有一個人因手上沾了血而感到哀怨，她自己的那個年齡比較大的守護者，陷入了情緒的風暴中，因為她不知道是應該回到家裡和她的丈夫度過沉悶的一生，還是和那個船長交配。辛泰拉厭惡地哼了一聲，這種問題根本不值得一想。讓愛麗絲憂心如焚的事情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其實她無論怎樣做都沒有關係，就像一隻蒼蠅無論落在哪裡也都沒有關係一樣。人類存活的時間短促得可笑。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要在活著的時候發出那麼多噪音。也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相互表明自己的重要。

確實，龍也會發出聲音，但龍不需要依靠聲音來傳達自己的想法。嗓音和某些聲音，可以壓制人類嘈雜的想法，或是吸引另一頭龍的注意。人類往往需要先聽到一頭龍的聲音，才會集中注意力接受龍要傳達給他們的意念。其實如果人類只會用那種嘰嘰喳喳的尖叫傳遞想法，而不用同時還要胡亂投射出他們的意念，也許辛泰拉還不會如此厭煩人類。有時候，人類這兩種煩亂不堪的表達方式，簡直讓辛泰拉想要吃掉他們，讓世界徹底清靜下來。

她低聲咕噥了一陣，放鬆了全身。這些人類沒用又可厭，但命運卻強迫巨龍不得不依靠他們。當群龍離開繭殼，從海蛇變化為龍形的時候，他們發現醒來後的世界，和他們的記憶完全不符。巨龍上一次行走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是數十年前，而是許多個世紀以前的事情了。這些脫出繭殼的龍甚至不能飛翔，和真正的巨龍比起來，他們更像是一些拙劣的模仿品，被困在一片沼澤河岸上，周圍是他們無法穿越的叢林溼地。人類吝嗇地為他們提供了一些幫助，用野獸屍體餵養他們，容忍他們的存在，等待他們死亡，或者是生出足夠的力量可以離開。數年之間，他們挨餓受苦，得到的食物只能勉強維持生存。森林和大河彷彿變成了他們永遠無法離開的牢獄。

默爾柯卻在此時構想出一個計畫。他先捏造了許多關於克爾辛拉的故事。儘管對於那座城市和居住在那裡的古老族群，這些剛出繭殼的龍也只保留有非常模糊的記憶，他們僅知道那是一座古靈城市，城中的許多樓宇都為了方便巨龍使用，建造得格外宏偉高大，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讓人類相信那裡有著正在等待挖掘的巨大寶藏。如果需要用虛構的寶藏來當作誘餌，鼓勵人類幫助他們，那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圈套就這樣被設下了。謠言迅速傳播，等待了足夠久的時間之後，人類主動提出要幫助群龍找到古靈城市克爾辛拉。一場遠征就此拉開序幕。人類準備了一艘駁船和許多小艇，有獵人為龍群捕殺獵物，有守護者照顧每一頭龍的所需，護送龍群前往上游，回到他們曾經只會在夢中呼喚的城市去。控制城市的那些骯髒的小商人當然不會為龍群提供最好的幫助—只有兩名真正的獵人受雇為十幾頭龍提供食物。商人們選擇的「守護者」，大多只是些剛到青春期的人類，更是人類族群中的異類。這些人本身就很難在他們的聚落中生存下來，甚至連交配生育都不可能。他們的身上布滿了鱗片、贅生的肉和變異的肢體。普通雨野原人根本就不願看到他們。僅有「馴服」可以稱為他們的優點，在照料群龍的工作中表現得很是勤勉，但他們都沒有祖先的記憶，只能在短暫的人生中搜集到一點自身周圍的渺小智慧。辛泰拉本就沒有打算和這樣的人進行睿智的對談，但即使是和他們進行普通的交流也很困難。一個「給我拿肉來」的簡單命令，往往會讓他們不住地抱怨尋找獵物是多麼困難，甚至會得到一些奇怪的反問，比如：「難道妳不是幾個小時以前剛吃過東西嗎？」就好像這樣的話能夠讓辛泰拉改變自己的需求一樣。

在群龍之中，只有辛泰拉有足夠的遠見，招募了兩個守護者作為她的僕人。那個名為愛麗絲的人類更加年長，在狩獵上沒有什麼用處，但她很願意為辛泰拉清潔身體，儘管她在這方面也做得不是很好。另外，她一直對辛泰拉保持著正確的恭敬態度。另一名更加年輕的守護者賽瑪拉是守護者中最優秀的獵人，但性格粗魯，不守規矩。不管怎樣，至少在這兩個守護者短暫的生存時間裡，辛泰拉的大部分需求都能夠得到滿足。辛泰拉希望這段時間最好維持得久一些。

在接近一個完整的月亮迴圈裡，龍群一直沿河岸上行，在靠近密林河岸的淺水中跋涉。這些遍布河岸的叢林太過茂密，樹幹上纏繞著太多粗大的藤蔓，伸展出的氣根形成過多的阻礙，龍根本沒有行走的空間。他們的獵人總是走在前面很遠的地方，守護者則划著小艇跟隨龍群。走在最後的則是活船柏油人號。那是一艘身軀很長的淺水駁船，散發出強烈的龍和魔法的氣味。默爾柯對那艘所謂的活船很感興趣。大多數龍，包括辛泰拉在內，都因為這艘船感到不安，甚至是敵意。這艘船的船殼是用「巫木」拼接而成的。那其實根本不是木材，而是死去海蛇的繭。用這種「木材」製作的船板非常堅硬，而且絲毫不會遭受風雨侵蝕，是人類極為珍視的材料。對龍而言，它時時刻刻都散發出巨龍骨肉和回憶的氣息。海蛇在蛻變為龍的時候會編織繭殼保護自己，用唾液和記憶混合這條河中特殊的黏土，讓它們在腸胃中充分融合，再反芻出來作為結繭的原料。這樣的材料有它自己的感情。在柏油人號船頭上繪出的一雙眼睛，彷彿洞悉了太多事情，這讓辛泰拉感覺很不舒服。在這一路上，這艘船逆流而上，卻遠比大多數船隻行駛得更加輕鬆。辛泰拉一直在躲避這艘駁船，不要和那位船長有任何對話。那個男人顯然也不願意和龍打交道。片刻之間，一個念頭插進了辛泰拉的意識裡。那個船長避開龍群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他似乎並不像某些人那樣害怕龍。

而且他也不是厭惡龍。這讓辛泰拉想起了塞德里克。她不由得鄙夷地哼了一聲，那個尖酸挑剔的繽城男人一直跟著她的守護者愛麗絲，為她攜帶紙筆，為龍畫像，並記錄下愛麗絲告訴他的所有資訊。那是一個大腦遲鈍的傢伙，甚至聽不懂龍對他說話。在他的耳朵裡，辛泰拉的語言只是「野獸的吼聲」。他甚至用牛叫聲與辛泰拉相比！不，萊福特林船長和塞德里克完全不同。他能聽懂龍的語言，而且顯然不認為龍是不值得他關注的野獸。那麼，為什麼他還是會有意躲避龍？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嗎？

如果他真的以為能夠在龍的面前隱瞞什麼，那他就是個傻瓜。辛泰拉拋開了自己短暫的擔憂，龍能夠輕鬆地解讀一個人類的意識，就如同烏鴉撥開一堆糞便。如果萊福特林或其他人類要在心裡隱藏什麼祕密，就隨他們去吧。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了，根本不值得費力氣去了解一個人。曾幾何時，古靈才是配得上巨龍的同伴。他們的生命要比人類長很多，而且非常聰明，足以撰寫詩歌頌揚巨龍。他們以高度的智慧營建起各種公共建築。一些古靈的恢廓住宅甚至能夠用來招待巨龍客人。辛泰拉的古早記憶讓她知道在寒冷的冬季，巨龍們能夠獲得肥碩的牛和溫暖的宿處。古靈們還會用香油為巨龍沐浴，除去鱗片間的瘙癢，還有其他種種充滿巧思的舒適服務。可惜的是，古靈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實在是太可惜了。

辛泰拉試著將賽瑪拉想像成古靈，但這是不可能的。她年輕的守護者缺乏對龍的正確態度。她行事無禮，脾氣糟糕，而且太過於執迷她自己那螢火蟲般的人生。她有旺盛的精力，卻總是無法正確地使用，而那個年長的守護者愛麗絲就更不合適了。辛泰拉還能夠感覺到她心中的猶豫和悲哀。女性古靈必須擁有巨龍女王的果決和熾烈性情。難道這個嬌弱的女人能有這樣的潛質？辛泰拉對此充滿懷疑。她是否應該刺激一下這兩名守護者以測試她們的勇氣？這樣的測試又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有沒有必要耗費力氣給予她們試煉，看看她們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有什麼東西硌到了辛泰拉。她不情願地睜開眼睛，抬起頭，翻身站起，抖動了一下身子，又躺倒下去。當她重新將頭放在地上的時候，高草叢中的一點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獵物？辛泰拉凝神望去。不，不過是兩個守護者離開河岸，向森林中走去。她認得他們。其中一個是名叫潔珥德的女性，維拉斯的守護者。在人類女性中，綠龍維拉斯的守護者個子算是高的，有一頭金髮。賽瑪拉不喜歡她—辛泰拉知道這一點，但並不是很清楚原因。走在潔珥德身邊的是格瑞夫特。辛泰拉從鼻孔中輕輕噴出一口氣，她和這個卡羅的守護者沒有什麼關係，格瑞夫特也許是在照料那頭高大的藍黑色龍，能讓他的鱗片閃閃發光，但就連卡羅也不信任他。所有龍都對他有懷疑。賽瑪拉看到他的時候，眼神裡總是同時流露出興趣和畏懼。格瑞夫特嘗試吸引著賽瑪拉的注意，但賽瑪拉痛恨這種行為。

辛泰拉嗅了嗅風，捕捉到那兩個離開的守護者的氣味，然後她就半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他們要去哪裡。

一個頗為有趣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她似乎找到了一個能夠測試自己守護者的辦法。但她值得費這番力氣嗎？也許值得，也許不值得。她再一次在溫暖的岩石上伸展身體，模模糊糊地希望自己身下是被太陽烤熱的沙粒河岸。她等待著。

人類都悸動不安。辛泰拉感覺到了他們四處飛竄，如同尖刺的意念就像是一群叮咬她的小蟲子。辛泰拉好奇無法管束住自己思緒的人類，是如何生存下來的？讓她感到諷刺的是，儘管這些人類總是不加掩飾地四處揮灑掠過腦海的一切意念，他們卻沒有智慧去感覺身邊的同伴在想些什麼。他們踉蹌著走過短暫的一生，不停地相互誤解，也幾乎誤解了這個世界上的其他所有生靈。當辛泰拉第一次意識到人類只能夠通過口中發出的噪音彼此溝通，還不得不從對方回應的噪音中猜測對方的意思時，她真的是大吃了一驚。當然，人類稱這種行為為「交談」。

片刻之間，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