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告白從寬
在同輩學者中,宗憲兄是少數令我服氣的人之一。外貌氣質「嶔崎磊落」,內在脾性「沉鬱頓挫」,王冕+杜甫,大概足以交待他這個人。宗憲有很好的學問、極佳的授課口碑、也許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熱情、難以望其項背的EQ情商和行政能力,從某個角度看,具備這些條件的人也算是天之驕子了。這幾年,周遭不少朋友活得憊懶而乏力,但他即便屢膺長官重任,依然保持精神奕奕。
宗憲擬於今年一口氣推出好幾本學術著作,但令我意外的是,同一時間他竟還整理出這本創作集。對我輩中文系出身的學者來說,大約從慘綠年紀即以文青自命,然而其中的大多數,都在踏上學術這條路後便把曾經那個自己給藏起來,彷彿過去多麼不堪。尤其,在我們身邊既有陳義芝、徐國能這樣真正的學者、作家兩棲英雄,也有黃明理、李志宏這樣再典型不過的知識分子,宗憲於半百年歲擠出一本創作小集,怎麼看都是風險──要嘛被譏為不甘寂寞,要嘛被批評不務正業。是以,將自己過去二、三十年來的文字結集成書,誠然很需要勇氣。
書被打開之後,我一篇一篇拜讀下來,從頭到尾驚奇不斷,但又頗覺心有戚戚。沈德潛《說詩晬語》評陶淵明與謝靈運時說:「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營而反於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我讀宗憲的文字,時而感其真厚,時而覺其新俊,偶爾也發現他在該真厚時新俊、該新俊時真厚。同樣的,時而會心其自然,時而體察其經營,又時而嗟嘆其竟於排與不排之間遊移。我以為,這是我們這種緩慢被壓扁的「假」文青、一點一點被揠起苗根的「準」學者,在這二、三十年成長過程中被迫形成的……「風格」──即,有時候文氣酣暢淋漓有如神助,有時候下筆板滯僵硬疑似鬼壓。這樣的作品結集成書,多少人能解其三昧,宗憲心裡有數。然而,他無所謂,反正一顰一笑都是自己。
最令我佩服的是,宗憲竟敢公開邀請讀者共同檢閱,當年那一個又一個、在不同階段「坦白從寬」的自己?甚至,以其喃喃自語的性質來看,這些文字更像是一篇篇「告白」,對每個當下令自己心儀的夙昔典型告白。在我們這半生,不管活得多麼掙扎,心裡總有一個衷心嚮往的生命形態,並且時不時選擇以一首詩,或者一支菸、一口酒、一次高歌向其緬懷致意。只是,此係何其私密的儀式啊!於我而言,沒有任何一位友人曉得我曾公開發表過兩、三篇小說,也沒有人知道我藏在電腦檔案裡諸如〈孤獨還是寂寞〉、〈聽說愛情回來過〉、〈黑色的「新不了情」〉……這些篇章,因為我選擇一個人抱著這些心情過活。但是宗憲不同,他決意把當年那些個自己交出來,讓他們至少曬曬太陽、順便取笑一會兒現下的自己。這是又一個我做不到,他卻自由自在的例子,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每一位作家朋友出書,我都誠心為其喝采。宗憲這本《超重低音》出版,我不只喝采而已,反倒有些慨嘆了,權以為序。
胡衍南
(臺灣師大全球華文寫作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