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心花
南朝永樂末年,北方六族結為同盟,經晉中犯西京。
中妺水部族千葉、北亡水部族畢羅、西離水部族其藍、東習水部族扎伊,並東南繁朔、西南辛然,集六十萬大軍,於永樂九年十二月,兵臨慶州城下。
慶州總兵黃雨頻率城內三萬軍民力抗一百四十日,城中糧草斷絕,百姓易子而食。
五月,南朝宰相文僖親臨慶州議和。
南北約盟,劃晉十九州為「和市」,北族可往來貿易、遷居、駐軍。
七月初,北方六族退兵。
慶州大火,黃雨頻舉家殉城。
次年,南朝改年號「永寧」。
若蘇厄隨阿爸遷來妺水,已經三年了。
阿爸是個冶鑄刀槍的匠師。他手裡打磨出的兵器,掰不彎,折不斷,埋在泥土裡三年,挖出來還是亮晶晶的,一個豁口也沒有,一點兒也沒鏽壞。
若蘇厄從小跟阿爸學藝,學得不好也不壞。因年紀還不到十六七,也無人催促,每天只是唱著歌兒、喝著綿孜酒度日。又是個圓圓臉蛋的少年,冶煉營的叔叔伯伯都十分喜愛,常拿些糕餅兒給他,給他說些趣事。至於他那些東倒西歪的作品,見到的無有不發笑的,只好偷偷地藏起來。
不過從幾個月前開始,這令人發笑的東西便漸漸少了,如今竟沒有可笑的了。
叔伯們便十分感歎:「若蘇厄瞧上誰家的女兒啦。小公鵰學著叼雀兒,少年郎要長本事養家了!」
若蘇厄紅著臉道:「沒有!沒有!」抱著他親手淬火的一大把劍刃,噔噔噔地跑掉了。
這一天若蘇厄也跟往常一樣,往地上一坐,取了些劍把,一個個對照卡榫。只是心神不寧,眼睛不時瞟一下門口,手上的活兒也做得磨磨蹭蹭。耳中聽見別人在講「和市」上的趣事兒:
「……我一聽樂壞了,趕緊把那些豁口的刀都捲成一包,還不放心,又問了一遍:『全要了?』那個南人眉頭皺成一團,有氣無力地說:『全……全要了。唉,我恨不得買盡北方的刀槍……』哈哈哈哈哈!刀槍難道是買得盡的麼……」
若蘇厄只聽了個大概,心想:「這人真傻。」心頭牽念另一件事,也沒有笑,又往門口瞟了一眼。
這一次卻被眼尖的伯伯抓個正著:
「若蘇厄,你約了誰家的姑娘,這麼慌張?門口的簾子,也要被你看穿啦!」
若蘇厄臉紅紅地辯駁:「不是姑娘!」忽然聽到遠處虎尾草的葉子滴滴地吹了幾聲,立刻把手上的東西一撒,飛一般的跑了。
大家哪裡會將他放過,立刻也跟了過去。只聽見若蘇厄又喘得厲害、又打心底兒高興的說話聲:「你、你來啦!」
偷聽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來:
「舌頭都打結了,還說不是姑娘!」
一時人人都伸長了脖子,想看看若蘇厄的心上人。可惜隔著一道坡,只能看見白袍的一角。
一個帶著笑的聲音響起來:
「嗯。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這聲音比若蘇厄的動聽得多,沙沙的像塊蜜糖糕兒。但毫無疑問的,是個少年的聲音。
果真不是姑娘!大家立刻失掉了看熱鬧的心思,紛紛掉頭走了。
也有幾個不甘心的,還要多看一眼。那白袍少年實在好認,縱使有些眼拙的,看到他手上兩枚光彩熠熠的寶石戒指,又或見了他腳上繫的金鈴兒,也馬上認得了。
於是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有叫小勇士的,有直呼其名的,也有讓他代問小王爺安好的。
屈方寧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禮。風把他的袍子吹得飄飄蕩蕩的,十分好看。大家瞧得心滿意足,總算是回去了。
等最後一個人也消失,屈方寧才向若蘇厄瞥了一眼,輕輕地說:「小尾巴怪!」
他眼角原本有些微微下垂,即使不做什麼表情,也是個輕嗔薄怒的模樣。
若蘇厄訕訕道:「我叫別跟著,他們都不聽我的。」怕他生氣,連忙說:「下次不讓他們來了!」
屈方寧眼角兒一挑,道:「總是平時壞事做多了。」又伸手道:「上次給你的物件呢?補好沒有?」
若蘇厄見他並不真的生氣,忙道:「在這裡。」從腰袋中異常小心地取出一個布包,層層翻開,露出一支黃銅掐絲的鎏金簪子來。他雙手托過,道:「斷頭的地方是拿同色的胎子補的。我見它舊得厲害,蘸著皂水洗了幾遍。你看是不是亮了些?」
屈方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接過瞟了一眼,隨手往懷中一塞。若蘇厄失望道:「原來不是你的。」
屈方寧哂道:「小爺看不上這便宜玩意兒。」左右一望,找了塊最大的石頭坐了下來。
此地接鄰妺水,與金蘇臺遙遙相對,是安代大王最早分封之地,名叫「棵子坡」。南坡十分平緩,北坡卻聳立如峰,且生長了許多灰白石頭,從水中淺灘次第延伸到坡頂之上,猶如一群飲水回轉的白羊。若蘇厄見他坐了,也忙坐在他身邊。
屈方寧托腮望著眼前的河流,並不理會他。一會兒,又從腰上取下一只皮袋,拔開塞子,似乎鼓足了勇氣,才倒了一口在嘴裡。尚未吞下去,眉毛已經擰成一團,似乎極難下嚥。
若蘇厄不禁好奇道:「你喝的是什麼?」
屈方寧總算嚥了下去,聞言把皮袋向他一遞,道:「嘗嘗?」
若蘇厄接來一看,見是一袋極黏稠的羊奶,中間摻有點點血絲;湊上去一聞,頓時眼前一黑,幾乎吐了出來。
屈方寧饒有興趣地瞧著他的模樣,接回皮袋,又仰頭嚥下一口。若蘇厄急得站起來,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搶了那皮袋投入水中。
屈方寧瞧著他笑道:
「這可是又長身體,又長力氣,頭一等的好東西。你要扔了,看我理不理你?」
若蘇厄漲紅了臉,只得坐了回來。眼中見到屈方寧筆直伸出的雙腿,確是比自己的要長得多。他的力氣,自然也比自己大多了。
屈方寧喝了羊奶,似乎有點兒犯睏,就靠在若蘇厄身上打盹。若蘇厄結結巴巴,給他說了一遍那個和市買刀的笑話,肩上的人也沒有笑。
若蘇厄懊惱地想:自己嘴巴笨,如果是別人來講,一定好笑得多。
屈方寧迷迷糊糊地動了動,含糊道:
「若蘇厄,你給我唱個歌罷!」
若蘇厄唱了一段《妺水謠》:
我從妺水過,
妺水欲留我。
金絲編織的靴子溼了,
雕著素簪花的船兒翻了,
窈沙公主的綠手帕在月亮下哭溼了,
—留不住我!
……
盛夏的氈帳熱得如同火燒一般,藥架上堆放的陶罐耳朵皆烤得滾燙。熱浪熏彌,連門口的說話聲也隱隱約約的了:
「我老頭兒一思忖,馬上去掉些祛風寒的藥草,添了幾味溫補的。小將軍身上虛寒,現下進補,可謂冬病夏治,養勝於治……」
桑舌背向門口,雖然手裡還在裝作不經意地收揀藥材,眼睛已經忍不住瞥了過去。爺爺綽爾濟白鬍子亂蓬蓬的,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地大談藥理。屈方寧立在一邊,因比爺爺高了一個頭,一直微微彎著腰,眼神極專注,不時點一點頭。
她瞧得又心軟,又有些生氣,心想:
「—人家又不是藥師,爺爺說那麼多,他也不懂得……那個人也是!老頭子的胡話,聽那麼認真做什麼!他說得高興起來,煩也煩死你了。」
綽爾濟對孫女兒的埋怨,一點兒也不能覺察。絮絮叨叨說完了藥性,又要領他去看入藥的物事。
桑舌一咬牙,低頭往二人面前一擋,舌頭不靈地說:「藥……」
眼見屈方寧訝異的樣子,索性把藥碗往他手中一塞,小聲道:「拿、拿去—要冷了!」
屈方寧瞥一眼藥碗,看著她笑道:「桑舌姑娘,不一起去麼?」
綽爾濟立刻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桑舌馬上藏到了煙爐下,拿破邊的扇子呼呼地扇起來,表示自己忙得走不開了。
屈方寧只好向綽爾濟道:「那我給小將軍送藥去了。」
又揚聲笑道:「桑舌姑娘,再見。」
桑舌在扇子後面不言不語。一會兒,猜他已經走了,才把扇子拿開,氣鼓鼓地拿眼睛覷著爺爺。
「爺爺,你為什麼東拉西扯的?」
綽爾濟似笑非笑地瞧著她,摸了摸花白的鬍子。
「桑舌,你說爺爺是為了誰東拉西扯的?」
桑舌突然明白了爺爺那古怪的笑容,頓時不能說一句話,把扇子遮住了臉,再也不肯拿下來了。
狼曲山形如雄獸,伏地昂首,與金蘇臺隔河相望,乃是西軍將領亭西將軍演武之地。此刻銀色忍冬大旗下,一座偏帳靜靜立在山腳清靜處。帳中華貴的波斯毯上胡亂丟著幾只風箏骨架,篾片粗糙,與帳幕下的精緻器物極不相稱。氈毯盡頭,則是一架金鏤玉雕的木椅,扶手因長年使用,已透出溫潤光澤;椅底兩邊軸承是精鐵所製,穿透一對碩大的紅木滾輪—赫然是一部輪椅。
屈方寧赤足踏上柔軟的毯面,連腳腕上的金鈴兒也未發一聲。
他低聲喚道:「小將軍。」
輪椅上的人微微一動,轉過身來。亭西將軍的獨生愛子小亭郁,正緊緊蹙著眉頭,不知想著什麼心事。見了屈方寧,眼睛才亮起來,驚喜道:「方寧,你怎麼來了?」
屈方寧一舉藥碗,笑道:「當大夫來了!」
小亭郁忙轉動木輪上前,一邊問:「屈林准你來麼?」一邊把藥碗接過。他手指蒼白無力,幾乎便端握不住。屈方寧忙跪了下來,把藥捧到他嘴邊。伺候他喝完藥,才嘻嘻一笑:「主人雖然不許,卻也攔不住不聽話的奴隸。」
小亭郁也不禁一笑,隨即皺緊了眉頭,道:「你……小心些,別給屈林發現了。上回他打的地方,現在還疼麼?」
他當時未及細看,只記得大概是胸口及肩的地方,便伸手掀開他上衣。只見前次屈林鞭打的血痕已經褪去,只留下一條淺淺的白色疤痕。
屈方寧搖一搖頭,道:「那有什麼?我早就習慣啦。」
小亭郁歎氣道:「你又騙我。鞭子打在身上,豈有不疼的?我平時給木刺扎一下手,也疼得不得了。」又低聲道:「我也是個自私的人!明知你要挨打,卻又叫你來見我。可是……除了你,我真不知能跟誰這麼安安靜靜地說話。」
屈方寧枕在他扶手旁,將他手一握,道:「能與你說說話,我也歡喜得很呀。」
他烏黑的頭髮垂到了小亭郁膝蓋上。小亭郁輕輕給他順了一順,歎氣道:
「我原本想跟父親說,讓他接你到我們家來。可惜……那是不行的。我們家世代掌兵,一個奴隸也不許豢養。即使大王准許,屈林又怎肯把你讓出來?你這麼厲害,誰看了都羨慕。我要是屈林,也要天天把你帶在身邊。」
屈方寧低聲道:「小王爺這個人,平生愛極了黃金,全身常戴滿黃金飾品,向人誇耀。我也不過是個長了腿的飾品罷啦!」
小亭郁心道:「我絕不會把你當飾品。」
屈方寧忽然坐起,道:「說到黃金,差點忘了。」忙取出那支補好的簪子,遞了給他。
小亭郁十分歡喜,翻來覆去地端詳,讚道:「補得真好!」
屈方寧也道:「這東西這麼精緻,要是任由它斷了,多麼可惜!」
小亭郁喜道:「你也這麼覺得麼?」轉動簪子,豎在二人面前。那簪頭上原本落著一隻喜鵲,銅身珠眼,栩栩如生。他往雀尾一根翎毛上一按,鵲身突然從中裂開,變成幾根削瘦的梅枝。兩顆做雀眼的珍珠,便成了兩朵梅花的花蕊。
屈方寧訝然道:「真好玩兒!小將軍,是你做的麼?」
小亭郁笑了一聲:「我哪裡做得出來?這是南人的東西。」
屈方寧瞭然點頭。此時北草原各部族正是如日中天,千葉勢力最雄,王公親貴、主將統帥們家中,無不堆滿了從南朝豐足之地劫掠而來的戰利品。這一支簪子雖然精巧,也算不得什麼名貴的物事了。
小亭郁撥動梅枝花蕊,自言自語道:
「前年,車寶赤將軍帶回一架四尺見方的金縷屏風。那屏風共分六扇,每一扇都是個美麗的故事。上頭有一百多個人物,還有許多花兒鳥兒。每一個人的眼睛都能骨溜溜地轉動,每一朵花都能張開、闔上。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啦!車將軍叫人把它熔了,打了一條這麼粗的金項圈,又嫌冰人,從來沒有戴過。」
他伸出拇指與食指比了一比,歎了口氣。
「後來,我常常想起那個屏風,想起那些會動的花朵兒、眼珠。我做個風箏,尚且十分吃力。那些南朝的匠師辛辛苦苦,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時光,才能把死氣沉沉的金子,變成一個個故事。就這麼隨手熔了,難道他們心裡,一點兒也不會……惋惜麼?父親一聽我說這些話,就要生氣。可是惋惜了就是惋惜了,怎麼能欺騙自己的心?」
屈方寧捧著臉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小亭郁如夢初醒,赧然道:「方寧,又同你說了許多痴話。」
屈方寧搖頭道:「喜歡美好的物件,是人之常情,哪是什麼痴話了?」
又眨了一下眼睛,笑道:「而且剛才小將軍的樣子好看得緊,我都看得呆了。」
小亭郁愣了片刻,突然彎下腰,抱住了屈方寧。屈方寧連忙跪直了身體,讓他的臉孔埋在自己肩上。只聽見一個有些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道:「方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帳外忽然一陣喧鬧,似乎是有人執意要闖入,門口的人卻拉著不讓。
呼的一聲,門幕掀開,露出一張孩氣十足的臉,正是小亭郁的隨身親兵虎頭繩。他急急叫道:「小將軍,小屈哥哥,小王爺來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連道:「那怎麼辦?快攔住他!」
虎頭繩哭喪道:「我攔不住!」
只聽一陣嗆啷啷的亂響,金光閃耀,屈林一條腿已經邁了進來,笑瞇瞇地說:「表哥,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不許我進來?」
小亭郁驚得面孔都變了色,待要把屈方寧遮在自己身後,四面一掃,哪兒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鎮定,道:「沒什麼,我剛要睡覺了。」眼角向鋪上一掃,突然愣了一愣。
只見原先鋪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個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寧情急之中,躲到了這裡。一時心中大罵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床上本來墊著許多獸皮,不仔細尋找,倒也看不出來。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還當我來得不巧,壞了什麼好事。」
小亭郁皺眉道:「說什麼胡話。你來做什麼?」
屈林做個傷心欲絕的表情,道:「表哥好不冷淡!虧得我一聽到消息,就巴巴地跑來給你賀喜。」一邊踢開腳下的風箏之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
小亭郁不解道:「賀什麼喜?」
屈林伸直腿,隨手拿個蜜餞吃著,道:「表哥,你知道央輕麼?」
央輕毗鄰其藍,乃是離水支流一個極小的部族,族中青壯者尚不足兩千。族人善織,所製「羅紡」聞名草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麼?」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輕有個長老,叫什麼隨央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他常向人說,南地靠桑養蠶,編織綾羅,難道北人天生就該穿粗布、著獸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種吃草也能吐絲的蠶兒!折騰了十多年,竟然真的給他養了出來。」
小亭郁震驚道:「真有此事?」
屈林懶懶道:「真,怎麼不真?畢羅的柳老狐狸,扎伊的巴達瑪親王,繁朔的左京王,都已經死皮賴臉地派人過去求教啦!幸虧咱們挨著其藍,總算佔了點跑腿的便宜。算一算,這幾天也差不多要動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麼求教?向他要些蠶兒回來麼?別人花費幾十年心血,怎肯隨隨便便就傳人?」
屈林瞟了他一眼,嘴角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道:「求教麼,自然是客客氣氣的,雙手捧著黃金玉帛,又或者把公主嫁過去。不然這蠶兒落到別人手裡,咱們不是吃了天大的虧麼?表哥,你猜這次大王派誰出使央輕?」
小亭郁最不關心政事,隨口道:「你麼?」
屈林咋舌道:「饒了我罷!我倒想去威風威風,怕是還沒下馬,就已抄了家。」
安代王即位之初,頒下嚴令,不許親王私囤一兵一卒,更不准援使外國、帶兵打仗。屈林之父屈沙爾吾領地極廣,奴隸極眾,兵權卻是一點也無的。
小亭郁自知無理,改口道:「那就是御劍將軍了。」
屈林連連擺手,道:「不是!這點小事還勞動他老人家大駕,難道我千葉沒人了麼?」
小亭郁揮手道:「不猜了!我也不耐煩知道。」隨手拾了個風箏,把一根翹起的翼骨插正,眼角卻趁機掃了掃床上,生怕屈方寧悶得壞了,心中暗暗催促屈林快點離去。
屈林笑得更為古怪,拖長聲音道:「好表哥,你還是猜猜好。」
小亭郁見他笑得頗不尋常,心念一轉,頓時背心出汗,顫道:「屈林,你別嚇我。豈有此事!」
屈林笑道:「表哥,你這是開心呢,還是害怕?我聽到這消息,可是替你開心得很哪!你看,我千葉堂堂草原第一大族的御使,賞臉到了央輕那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人家還有不恭恭敬敬出來迎接的?到時看中了什麼珠寶,只要說一聲;喜歡哪家的女兒,也只管拿去。這還不是天大的美事麼?」
小亭郁擰眉道:「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哪裡就能是我?」
屈林打個哈欠,道:「我怎麼知道?多半是見你歡喜這些錦繡物事,說話又這麼細聲細氣的。如讓伯父他們出使,央輕老頭兒一見彎弓、鐵弩,嚇得立刻昏厥,還有得談麼?」
小亭郁不悅道:「睏了就回帳睡!如單單是去請教養蠶的法兒,我倒也不懼。說服人的辦法,我也有一些。不過我這副模樣,站也站不起,何能光彩部族顏面?別人一看到,牙齒也笑掉了。」
屈林搖搖晃晃往門口走,聞言咧嘴一笑,道:「表哥,這你就不懂了。你往外一走,別人一聽是千葉御使,沒有不恭恭敬敬、戰戰兢兢的。別說你只不能走路,就是……就是……嘿嘿,也無人敢說一句不敬的言語。反倒是那些弱國,才喜歡在使節上糾纏嘔氣,弄些七七八八的名堂。」
小亭郁巴不得他快走,驅趕道:「哪兒來的許多歪道理?快走快走!」
屈林偏偏還要說:「表哥,你在外花差,別忘給我帶幾件寶貝回來。只要金的,摻了一絲銅的都不要……」
小亭郁道:「軍中財物皆須均分,我到哪兒給你弄寶貝去?」
屈林回頭嘻笑了一聲,道:「我的將軍表哥,看我這麼痴心的份上,稍微落下一兩件,有什麼大礙?在你心中,難道就沒有想要的寶貝?」
小亭郁聽到末一句,忽然心中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屈林一隻戴滿手鐲的手臂隨意揮了揮,在門口隱去。
他這才吐出一口長氣,忙推動輪椅到床邊,喚道:「方寧,出來罷!」
叫了幾聲,不見回應。他把拱得高高的被褥一掀,只見空空如也,藏起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見。
暮色降臨至千葉親王屈沙爾吾的領地可南洲,四處靜無聲息,勞作了一天的奴隸皆已入睡,只有領主燭火輝煌的大帳中響徹羌鼓舞樂之聲。
小王爺屈林把玩著一只小巧玲瓏的黃金鼻煙壺,從帳門經過時,瞥了一眼那些豐腴的舞姬,長長打個哈欠,似乎頗感無趣。
身後緊緊跟隨的金鈴聲也立即停了。
屈林頭也不回,懶洋洋邁開步伐,把鑲滿翡翠玉石的壺蓋揭起,放在牙齒間咬了咬,含糊道:「從你最好的朋友床上下來,滋味如何?」
屈方寧乖順地隨他行走,口中道:「主人在前,小人未敢品嘗什麼滋味。」
屈林皮笑肉不笑道:「我只讓你同他沾點兒交情,沒說要當什麼知心夥伴。怎麼一眼不見,什麼肉麻話都說,什麼親熱事都幹了?」
屈方寧低眉順眼道:「只是投其所好罷了。主人不喜歡,以後便不說、不做了。」
屈林盯著他,慢條斯理地把壺蓋上,道:「看剛才情形,我表哥對你倒是死心塌地的,一點兒不給我好臉色,彷彿跟我不是兄弟,跟你才是。你用的什麼手段,說給小王聽聽?」
屈方寧道:「小將軍一派天真,只順著他的意說幾句,便恨不得把心掏出,何用特意討什麼歡心?」
屈林「嗤」地一笑:「天真?你看他那不情不願的樣子。不過是去央輕搶幾頭蟲子,驚惶成什麼模樣?我亭西伯父好歹是一代悍將,生的兒子卻這般無能。要是我……哼!別說一頭蠶兒,就是獅鷲、虎狼,也是手到擒來。」
屈方寧垂首道:「是,主人必能心想事成。」
說話間,已走過草垛堆疊之地,路旁現出一座極不起眼的半舊大倉。屈方寧忽道:「主人,小將軍要出使央輕,這事可是真?」
屈林道:「十有八九是真。怎麼?」
屈方寧道:「小人問問罷了。」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向大倉處走去。倉中空空蕩蕩,只散落些馬草、羊糞,別無他物。
屈方寧快步前行,將一處地面揭開,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其下一條石級蜿蜒而下,洞底亮如白晝,軍列排練、對戰演武聲隱然傳出,二人神情皆是一肅。
屈林緩緩活動手腕關節,在他身後陰沉沉道:「你們那親親愛愛的遊戲,差不多便行了。我表哥這個人不堪大用,莫要枉費了力氣。」
屈方寧恭聲道:「主人教訓得是。」將他引入洞底,伸手拉動機關,倉房重新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