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的長廊上石板清涼,算算得有成人的膝蓋高,四歲的楚鄒爬上來又跳下去,正自玩得不亦樂乎。十五歲的太監小順子站在下頭看他,看得心口一慌一慌的,生怕忽然一閃眼把他摔著。
他倒是敏捷,不肯要人扶,蠕著小靴子險險地站在廊邊,對小順子道:「你看我這樣跳!」
「呼──」
藏藍印花的袍襬飛來拂去。
「昨夜太上老君告訴我,我跳十次就能飛到天的那邊去了。」他嘟起腮幫子信誓旦旦地說。
正月頭上生的孩子愛幻想,清早起床眼睛一睜開便滿世界天花亂墜。小順子心驚膽戰又不敢扶他,在旁邊聽著直點頭。
大概得到一個比自己大的男孩認可讓楚鄒很滿足,為了表示親近,楚鄒這回主動攙住小順子的胳膊爬上台階。
他生得很美貌,尤是一雙眸若楚楚桃花,清亮明秀又堅毅。但細看了是叫人莫名心疼的,因他愛浮想,那眸光總是隔開人群飄得甚遠;他又習慣不自覺地輕含下唇,像沉浸在某種思慮之中。
剛生下來時,楚昂夫妻倆喜極而憂,生怕養他不活,便抱去寺中請教高人。那高僧說這孩子孤獨冷靜,易傷情義,命中恐有劫數。遂便起了個煞重的「鄒」字,左邊頭頂一把刀,右邊豎一桿長戈,以化他命中的「太正」之氣。
他的哥哥楚祁倒是順泰,命格平和清貴,一世安穩。
楚鄒小時候甚悶靜,很乖很好帶,裕王妃總怕他有個閃失,愣是整整餵了一年半的奶。現下倒是筋靈骨秀了,捏捏他的手指骨,可感覺到小孩硬實的手勁。
小順子怕他跌下來,虛虛地攙他,低聲央求道:「哎唷我的四皇子喂,您可仔細著點兒,奴才擔著腦袋吶。」這太監是南方少年的那種白淨,五官生得也算可以,聲音還未全然過度到成年。
小男孩在四、五歲的年紀天生對比自己大很多的少年有好感,楚鄒就抬眼看他,說:「你別叫我柿黃子,要殺頭的,你得叫我小世子,皇帝伯伯生的才能叫皇子。」
大行皇帝哪能生吶。小順子躬腰笑,「瞧您說的,您爹爹裕王爺現在已經是我們大奕朝的皇上了,今後您就是這座紫禁城的半個主子,大臣奴才們都得管您叫四皇子。」
楚鄒聽不上心,又懶得去糾正他的發音,便學著他道:「柿黃子就柿黃子吧,那你別跟著我了,我『計己』會跳。」稚聲稚氣的,看到那邊有蜻蜓飛,又稀罕地跳下地,「你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楚鄒跑過去把蜻蜓捏在手裡,看到老太監陸安海領著膳籃子一晃一晃地走進來。風一吹,飯食飄香,他又循著那飯香往擷芳殿裡去了。
擷芳殿裡,做了皇帝的裕親王楚昂正在與太監說話。楚氏皇族的男兒都偏瘦,他骨骼清修,寬肩窄腰的,坐得筆管條直,將一襲明黃色繡金龍十二章紋綾羅袍襯得英挺有致。
從前深居王府裡低調掩斂,看不出這位爺有什麼出挑個性;今朝尊而為皇,那冷眉薄唇間的氣度卻仿若渾然天成。御前老太監張福站在一旁悄悄打量,這位皇帝爺的脾氣現下還摸不透,但看樣子也並非人們以為的那般優柔軟弱。
張福見歪肩的陸安海領著送膳太監往裡頭走,便隔著殿門對他眨了眨眼睛。陸安海會意,靜悄悄地站在殿階下等候。
王府裡進來的太監稟報說:「……隔日王妃曉得您沒事,當場就軟在地上,隨後眼淚就下來了,側妃夫人們也都跟著哭。如今業已平靜,都在後院裡靜候您的旨意。」
隆豐皇帝在位這些年,兄弟幾個都過得非常艱難,尤其裕親王府收斂得跟什麼似的。連累一群女人跟著自己戰戰兢兢,天一樣地仰仗著他,生怕他出意外。
楚昂此刻已從初時赴死的心境中走出來,清貴的面龐冷淡淡的,讓人難以從他的神色中分辨出情緒。聽罷,他潤聲啟口道:「婦道人家,哭什麼,等過陣子朕將諸事理畢,就安排她進宮。回去讓她把該收拾的都歸置了,其餘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太監應了聲:「是。」支吾了一下,又拿捏著話頭道:「王妃命人送了些衣物進來,怕內廷趕製得急,皇上與四皇子沒得換洗,都已經交給張公公了。還有……還有就是小郡主發了熱,夜裡頭睡覺總嚷嚷著要皇上,張側妃惦記在心裡,特意遣奴才來問皇上討個主意。」
討主意?討什麼主意?
太祖皇帝出身草根民間,大奕王朝一貫有從民間選拔皇后的傳統,也可杜絕外戚勢力干預朝政。楚昂過得謹慎,為了不使隆豐皇帝猜忌自己結交官員,當年的裕王妃只是娶自平凡小戶。
張側妃是京中告老還鄉的一個閣老的孫女兒,家世地位比裕王妃高。王妃端惠賢淑,平素不妒不橫,張側妃卻是嬌氣的,時不時撒個嬌、鬧個小彆扭什麼的,以楚昂這種冷淡不糾的脾氣,素日自然也是縱著她的。
但進宮這事可不一樣,先進宮的和後進宮的雖只是一步之差,但內裡頭可說道的文章卻太多。所以王妃是一定要先入宮的,側妃不可逾越,免得今後朝臣們逮住這個話頭。
楚昂微微皺了下眉頭,淡漠地吩咐道:「既是病了就吃藥,派個太醫出去開幾劑方子,其餘別多想。聽說老寧王府的大郡主前些日子得了對龍鳳胎,回頭你讓王妃與張氏同去寧王府過問過問。」
張側妃入府後相繼給王爺生了一子一女,小郡主今年才兩歲,乃是王爺的掌上明珠,比王妃生的大郡主還要得寵,竟然用這個當藉口都不行,太監有些悻悻的。
張福站在旁邊聽,原有些聽不明白,想一下又恍悟了。東平侯府乃是楚昂為太子時的老師,如今當了皇帝自然該拉攏。只是現下就去東平侯府顯得太著急,改去慰問老寧王府,其內裡的深意與去東平侯府無異。
果然皇室人家沒有一個省油的燈啊,看不出來還是有些手段的。
張福見陸安海站在廊下曬得面光發亮,心想胖人就是怕熱,便抱著拂塵提醒楚昂道:「皇上,該用膳了。」
楚昂睨了那太監一眼,「無事就先回王府吧,交代的事不要忘了。」
「是。」
小小的楚鄒一直站在高高的漆紅殿門外,睜著眼睛好奇地聽。見那太監出去,便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撲進楚昂懷裡叫了聲爹。應是有些累了。
這小子心寬,睡夢裡被抱進宮,睜開眼醒來見父王在身邊,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自得其樂地玩了這許多天。
自從那天雨夜,楚昂抱他入宮,這段時間父子在宮中獨自生活,楚昂對這個小兒子的情愫已經不同於其餘諸子。他蹭了蹭楚鄒粉嫩的小臉蛋,勾唇淡笑道:「睏了?用完膳,父皇帶你去午睡。」
楚鄒眨巴眨巴眼皮,眼角有點紅紅的。楚昂知道他這會兒累了,想娘親與兄姐,就也不往深裡去逗他,把他抱去飯桌前落坐。
大行皇帝發喪期間不宜酒肉葷食,布菜太監過嫁妝似的在紫檀木三彎腿卷珠長桌上擺好七七四十九樣素菜,還有糕點、湯羹、鹹菜等小碟。
楚鄒面前擺著小銀碗,認真地扒著米飯。他只有在王妃身邊的時候才纏著要餵,到了父王跟前時,就乖覺地把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好。他吃兩口,又扭頭看看手上捏著的小蜻蜓。
楚昂覺得好笑,便就近給兒子夾了兩筷子菜。
菜也是隨意夾的,帝王家吃飯可是件關乎性命的事,被人看出來自己在飲食上的喜好是危險的,所有入口的菜都不過三口,眼睛也不特意往哪一盤菜上看。他吃得很優雅,時年也不過二十八歲風華,舉筷子的手指素淨、骨節雋秀,讓人覺得吃飯也是件藝術與享受。
這卻急壞了陸安海,頻頻地給張福公公使眼色,奈何張福裝死不接。張福也無奈,皇上這麼冷淡淡的,整個殿堂裡只有小皇子銀筷偶爾磕著碗邊的聲音,誰敢貿貿然地張口找話題。
所幸快吃完的時候,楚昂問了句:「吃飽了嗎?」
楚鄒挪著屁股下凳子,點點頭隨口道:「嗯,要是有母妃做的荷葉肉就更飽了。」說完揪著蜻蜓,亟不可待地出去找小順子。
呵呵,小東西,倒是懂得提點自己的母親。楚昂勾唇好笑,接王妃進宮的心緒便增濃了幾分,「你想她,也得父皇把朝堂之事先弄好。」
陸安海見狀頓時鬆了一口氣──王妃親自下廚,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必是王爺喜歡。得咧,就是這道菜了。
辦好了差事,他回去的路上腳步都輕鬆了很多,可殿頂上碎金刺目,看到日頭偏正,心裡又暗暗著急。
陸安海一腳踏進御膳房,掌勺的正在打徒弟,太監打徒弟都是往死裡打的,謂之不打不成氣候,打死了也白打。那鍋鏟打在徒弟瘦薄的後心口上,徒弟哎喲哎喲痛得直哆嗦。
陸安海邊走邊唸叨著:「輕著些,輕著些。」自己走去鍋裡舀了點兒稀粥,背過身子把表面的一層粥油倒進小口瓷壺裡,就往御膳茶房外頭走。
過內左門往景和門繞,大中午的西二長街上沒幾個人影兒,走到頭就是乾西五所了。老久沒人氣的地方,只有前朝幾個被廢的妃子在這裡住過,這會兒隔壁殉葬的宮妃淑女應該都已經被送上路了,一股靜悄悄死淒淒的味道,不曉得今後又要添出多少冤魂野鬼。
不過沒人來正好,那小東西也就只敢養在這鬼住的冷宮裡頭,有得住都是她的造化。
宮裡頭的宮女眼睛長在天上,當面背面地不把太監當人看,陸安海對宮女可沒好感,對宮女生的就更沒好感了。撿是把她撿回來了,能不能活下去得看她自個兒的造化。他一個老太監,可沒恁多的閒工夫照管她。
乾西所一共有五個所,每所三進院,陸安海把小女嬰藏在了西二所最深的內院闈房裡。這塊地陰氣重,平素太監宮女們都是繞著走,不怕被發現。
他十二歲那年進的宮,是個沒人要的孤孩子,底下沒有弟妹,不曉得拿這樣小的娃娃怎麼辦。怕她餓死,每天隔上一、兩個時辰就悄悄地溜過來餵點流食。
小東西卑賤,命裡沒福享,冒著性命給她偷了點兒羊奶,結果吃了長痱子,還拉稀,拉了他一袖子。多麼晦氣。後來就換作餵粥油,這玩意兒沒滋沒味的,她倒是吃得舒坦,吃飽了就睜著烏亮亮的眼睛,吐著小舌頭看自己。也就只配給她喝這個了。
宮中有規矩,戌正過後宮門上鎖,沒差事的太監都得出宮。從上一頓到現在得有八個時辰沒餵食,也不曉得這會兒餓過去沒有……頂好餓死了,兩廂省事,免得再大點還不好藏。
他心裡這麼想,腳下的步子卻是颼颼。身體微胖,肩膀略歪略歪的,所過之處帶起陣陣涼風。
陸安海抬腳跨過門檻往裡走,聽那角落黑漆的破窗眼內傳來小兒細細弱弱的哭啼,一路上緊著的心才塌拉下來。
瞧瞧,都說是草賤的命了吧,餓了她一通宵一早上,這還吊著嗓子哭吶。捨不得死,拗著一口勁要活,他倒是看她還能活到多少時候。
午後時分,整座乾西二所裡靜得不聞聲響。微風輕拂,風聲中似夾雜著陰扭的嚶嗚輕吟,鬼魅遊魂一般,飄忽不定。宮中像這樣空置的廢棄院子有很多,廢久了,腳下的磚石太久無人踩踏,細縫裡長出高矮不低的雜草,宮牆與柱子上也都已斑駁褪漆。
旮旯角的矮闈房門上掛著把鎖,推進去就是小東西的藏身之處。
也不曉得多少年沒住過活人的屋子,窄仄的面積,角落一個舊炕頭,旁邊一張落滿灰的木桌子和椅子。椅背上搭著一件褪了色的女式紅袍,刺繡森綠森綠,像人攤開了肩膀靠在上頭。那天陸安海抱著小女嬰,天剛濛濛亮時推門進來,險些嚇丟了一條魂,還以為椅子上坐著個人影呢。
如今倒是派上用場,隔壁房撿了床破棉絮墊在炕面上,再蓋上這件繡袍,褥子和被子都全了。
「嗚……嗚哇……」一推開門,小傢伙正在褥子上輕輕蠕動著,聲音弱啞。大約是哭久了,袍子都被蹭落在床沿,力氣倒不小。
陸安海大步走到床邊,把小嘴瓷壺在矮桌上一擱,掀開襁褓一撩她的腿兒,果然尿炕子了。
嘿,真臊,臊姑娘,冬天一件好點的棉袍都剪了給妳當尿布,倒好,不夠妳尿兩天。這後院的井裡也不曉得冤死了誰,讓人把口給封了,這兩日宮裡頭忙得腳不沾地,哪來的閒工夫給妳撬開,上哪兒給妳弄水洗去。
陸安海一邊絮絮叨叨埋汰著她的尿褲子,埋汰完了尿褲子又順帶重複埋汰一遍她的出身,還有她那不知道是誰的腆不要臉的母親,生怕她還不夠自卑,一邊把她藕節一樣的小短腿抓高,就著濕掉的尿布擦拭她的小屁股。
小傢伙應該很舒適,嘴裡發出嬰兒奶氣的嗚嗯,由著他把自己的腳丫攥著。剛出生沒多久的腿才一點點大,陸安海一隻手就抓住了,她一直很安靜地看著他說,聽不懂他在鄙薄自己,倒覺得很享受。
那天沒來得及認真看,後來細看之下,發現這丫頭生得竟很好。皮膚白皙剔透,小嘴朱紅,兩隻眼睛烏亮。宮裡哪兒還藏著那麼個漂亮的宮女,竟然生下這麼討喜的孽種,肉嘟嘟的叫人心裡擱不下。
陸安海被她看得心裡醞不起一點氣,這感覺真不好,他可不想讓她以為自己與她多親近,她興許還把他當作親人呢。他就想給她一點兒顏色看看。親人?親人算屁,這宮裡大夥各保各的命,誰把誰當親人,誰早晚得死。
陸安海抬起小嬰兒的屁股,照著她幼粉的小短腿上啪啪打了兩下。叫妳尿炕,叫妳尿炕!
「嗚……」她還是那麼乖靜的,一動不動地睜眼看他。
腿兒可真胖,春天破土的小筍子似的,一節一節。吐小舌頭呢,又餓了,這討債鬼。
陸安海打不下去了,給她換了塊新尿布,然後餵了粥。吃東西時倒是很能掙,咕嚕咕嚕的,生怕他把壺口移開。一邊吃,一邊拿眼睛看他,小指頭圈著他的食指,唯恐他又跑掉。
這軟綿綿的感覺讓陸安海心裡很彆扭,覺得自己跟個娘兒們似的窩囊,他媽的,白替宮女養孩子。然後就把她放回炕上去,手背蹭過她的額頭,燙得厲害。掌心覆上去一試溫度,不由嘶了口冷氣──發燒了,他看了眼床對面的雕鏤小窗,怕是半夜尿炕,夜風從破窗眼裡漏進來,把她吹著涼了。
難怪哭得那麼厲害,可憐悽悽的。
他心緒略觸動,手指在她的小臉上輕輕彈彈,關起門走掉了。
門扇子一開一闔,屋子裡頓時又暗淡下來。小東西一個人躺在床上,太小不會翻身,只會微微側一側頭,看著他出去的方向。
陸安海回頭凝了一眼,在外頭落了閂。光線昏幽幽的,她又把眼睛收回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躺在炕上。剛吃飽了沒精神睡,只是看著頭頂斑駁的天花,那麼花、那麼綠,那麼繁複,襯得天花板下的她一小團身子更渺小了。打一來到世上就無依無根,不知道自己有個娘還有個哥,空空泛泛,忽而又抿抿唇,像是在那陰淒的光影中看到了什麼,猛地哆了下手腳,然後闔眼睡過去。
陸安海在窗縫裡看,不自禁也跟著她哆了一嗦。
小東西,還真不是老太監我不救妳,沒滿月就發恁大的燒,好人家的孩子都未必能活。從今兒晚上玄武門下鑰,到明晨五更自己才能進宮,半夜沒人餵食沒人照管,熬不熬得過去,天說了算。能熬過去那是奇蹟,熬不過去死了也罷,轉身再投個好人家,再別到這宮裡頭受活罪。
他說著就走了,出了台階沒打算再回頭。反正那院裡已不曉得死過多少人,多死個嬰兒爛在那裡沒誰在乎,也不用埋。
怎麼一路拐著拐著,卻拐到了太醫院。
太醫院在清寧宮的東後頭,抬頭就能看見高高的十米宮牆。趁著天氣好,御藥房的藥童們都在曬藥材,尚藥奉御不管這些瑣事,都是直長在指揮。
陸安海站在空地上,衝台階上姓魏的直長招了招手。
魏錢寶看見他招手,就邊吩咐著差事邊走下來,耷拉著笑臉問:「陸爺來找小人何事?」
「少縐縐,給我一點兒退燒藥。」都是當年一道進宮的太監,這麼多年關係熟絡,陸安海拍他。
魏錢寶皺眉,上下將他打量,「嘖嘖嘖,進宮多少年,沒見你鬧過一回病,看你精神頭硬朗,問退燒藥做什麼?」
陸安海兜著深竹青的袖子,瞥他一眼,「少囉嗦,管你要,拿來就是。」
魏錢寶看他滿臉強裝的不自在,便貼著他耳朵笑,「喲,今兒這還真是病上了。我說兄弟,該不是和哪個宮女對上了?咱這把年紀,該歷的世態人情都歷過,你可別一時糊塗落個晚節不保。」
陸安海接過藥就呼啦啦往外走,「你才被糊蒙了心呢,老子能看得上她們?吃你一包藥還得你一番囉嗦。」
◎
「咳咳咳……」傍晚時分,御膳房後院的小煤爐青煙嫋嫋,陸安海勾著微胖的身子,趴在爐子口猛搧扇子,嗆得直咳嗽。
掌事太監在廊簷下老遠瞄了他半天,囑咐小太監過去把他叫來。
「怎麼,咳嗽?病了?」拉長著閹人們特有的陰長調。
在皇帝跟前伺候得擔十二萬分的心,病了咳了髒了打屁打嗝的全都得擼下來,免得惹了皇帝不高興,當差的可是要杖斃。
陸安海怕丟差事,隨口胡謅道:「魏錢寶那老太監著了涼,御藥房裡這陣子在修整,騰不開地兒給他煎藥,讓小的順帶幫幫忙。」
這話說得圓溜,掌事的惡狠狠盯著他看,見精神頭還算康健,這才緩了口氣道:「中午那頓觀察得可仔細?摸著皇帝爺的喜好沒有?」
陸安海便把中午侍膳的過程形容給他聽,末了連皇帝給小皇子夾菜的一幕都沒落下。
掌事的哼哼:「荷葉肉?」
「是,照四皇子的說法,看樣子王妃經常親自下廚做這道菜。」陸安海點頭直應。
掌事的聽了齜牙思索,抬頭看著殿脊上的兩隻角獸,「嘶……大行皇帝發喪期間宮中不可見葷食,得,這事我來安排。你去做幾塊拿手的小甜糕,明兒一併端過去。」
陸安海愣了一怔,頃刻又明白過來,這是在討好四皇子呢。皇帝爺疼愛這小子,那天晚上進宮覆命,更是一路親手把這小兒子抱進宮裡,分量非同小可啊。
這差事可是天大的賞賜,做好了得小皇子喜歡,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陸安海連忙恭恭敬敬地屈膝磕了個響頭,「是,謝柴爺爺恩典。」
哼。掌事太監無可無不可地扯了扯嘴角,見他走進膳房,又叫來小太監,吩咐小太監仔細盯著點,這老太監多少年混在宮中不死,圓滑得就像條魚,仔細被他說謊給騙了。
第二天用膳的時候,楚昂桌上就多了一盤「荷葉肉」。新鮮的荷葉裡包著幾塊嫩粉軟香的「肉片」,停喪期間不可葷食,一群掌勺太監倒是費盡心思,那肉片乃是用豆醬與水豆腐蒸成肉的模樣,再用削刀把香菇最面上的那層剔下來,覆在豆腐上頭撚成肉皮的形狀。用筷子夾起來一片,入口不軟不硬、清香沁脾,竟和真的荷葉肉也不差一二。
對此楚昂是有些不悅的,這群察言觀色的宦臣,果然不可小覷他們的心機。昨日不過楚鄒一句小兒之言,竟就被捕捉了要害。
但他面上沒有表現出來,依舊雋雅冷淡地用著膳食。著一襲明黃色圖龍案常服,髮束玉冠,五官精緻,叫人不敢抬頭多看。
楚鄒在側座上扒著小銀碗,能感覺到他這頓飯吃得特別專心。米飯掉在御桌上,他用小手捏起來放進嘴裡,嘴角還沾著一顆小米粒,很陶醉的樣子。
好個可愛孩子,張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看到了,其實他是想教兒子從小喜怒不形於色的,但又覺得目下還太小。這孩子天生活在自己的幻妙世界裡,一花一草一神仙都是他至交的玩伴,現在就把皇室人家那套生存之本直接束縛於他,未免顯得有些殘忍……還是讓他自己去悟吧。
在那荷葉肉只剩下小半盤的時候,楚昂終於截住了楚鄒的筷子,淡淡笑道:「吃飽了嗎?含塊點心壓壓底。」
楚鄒還沒吃飽呢,宮中的飯食都是在御膳房煨了又煨的,一點兒也沒王府裡的好吃,他前幾天都只是吃到半飽就不想吃了,今天可以吃三碗呢。
楚鄒的筷子依然默默往前進了進,楚昂的筷子卻如鐵馬金戈般悍然不動,楚鄒發現過不去,倒也不堅持,然後就乖乖接住了父皇遞過來的馬蹄糕。
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強的。
陸安海緊張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說不好吃,因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點一丁的細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棄。
楚鄒懨懨的問:「父皇,母后何日進宮?」
楚昂知道他這會兒受了打擊,不滿意,倒也忍耐著不去安撫他,只應道:「就快了。」又暗示他,進宮了你也不能如今天這般隨意吃食。
楚鄒就不說話了,捏著小半塊吃剩的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順子。
陸安海從清寧宮出來就急著往乾西所那邊趕,他先是拐去東後頭御藥房魏錢寶那裡,取了事先寄存的藥壺子和粥油,然後再穿過右翼門、啟祥門直著往北走。午正時分皇帝爺要休息,內廷裡到處靜悄悄的,他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牆下拐進拐出,路過百子門外回頭看看沒有人,又脫靴子倒下幾顆沙子粒。
那瓷白的藥壺子跟著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來多麼神秘,像是裡頭還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沒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葉肉,還有剛才含了一口就捨不得吞下去的馬蹄糕。
他肩膀一歪一歪,楚鄒一襲靛藍色小袍就也跟在後頭一顛一顛。
半路上,陸安海趁沒人的時候又脫了一回靴子,然後回頭謹慎地看一眼,閃身貓進紅門掉漆的二所院。
楚鄒這時候才靜悄悄地閃身出來。
◎
天爺爺悲憫,那小東西竟然沒被高燒燒死。
當天傍晚陸安海熬好了藥,送過來餵了一次,戌正臨出宮前又拐過來餵了一道,怕她半夜裡燒渴,貼著她的手面繫了塊沾藥汁的小面巾。
能做的他都做了,活不活得下來,得看閻王爺開不開恩。
第二天玄武門一開,他打定主意抱著收屍的心態進來。吱呀一聲推開門,小床上果然一動不動,他大步走到床邊,乖乖,一塊小面巾被她含在嘴裡,竟是把藥汁都吸盡了,白色巾底都吸出了原色。
好個頑命的小東西,恁苦的藥汁竟然一點都不怕,為了活下來也算是拚勁了。小嘴燒得結了痂,原本呆呆滯滯,看見他站在她面前,忽而烏亮的眼珠子一潤,兀地滾下來兩滴淚,愣是把已經在宮裡磨得沒人味的老太監看得心頭一觸。她竟是好像洞穿了他的感慨,又嗚哇哇的蹭著褥子哭起來,討抱呢,不抱她不行了。
得得,可憐孩子,看在妳這一夜和閻王老爺扯命的份上。
陸安海到底托著她的小腦袋,第一回把她正經地抱在懷裡。
小手蠕來蠕去,帶著嬰兒特有的淡香,眼淚口水沾在他的肩膀上,軟綿綿的。他忍不住想起當年被「下刀子」的自己,十一歲啥也不懂的時候,就被糊裡糊塗地當作豬仔閹割了。
大奕王朝看重太監,各縣上攤指標,人數不夠,就專門去騙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用一隻雞腿、一碗粥就哄去賣了命根子。一刀子切下去,黑湯水的麻藥勁一過,那下頭頓時就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天底下再沒有什麼比那個更痛,燒得唇乾臉燥也沒人來送一口水,全靠一條小命乾熬。他現在想想當時的痛,腿骨還打顫哩。
都是苦命的孩子,燒成這樣了還扛著沒過去,何苦再為難她。反正她那不知道是活著還是死了的娘也不稀罕要,今後就把她湊合認下了。
陸安海決定養女嬰後,倒覺得心裡踏實下來。
院子裡的井被人用石頭封了,裡頭不定死了誰,那水裡融了爛屍必是發綠發臭的,不能喝。隔壁四所院正在清理嬪妃殉葬的殿堂,陸安海就趁夜裡沒人的時候順了個水缸子過來,又把那陳年的舊炕頭和桌子、椅子都抹淨了。還在窗戶內側糊了紙,怕半夜邪風漏進來,吹著孩子生病。外頭倒是不能糊,依舊破眼殘窗的,生怕被誰發現裡頭藏著人。
原先撿來的那床破被褥和女人的紅袍子也都扔掉,怕沾著死人晦氣,連累小東西生病。
他趁著值夜的當口抱了一床舊毯子過來,重新鋪了個乾淨舒坦的小床。眼看五月天至,天氣漸漸悶熱,宮裡頭又開始一年一季的發新曳撒,他就把去歲八成新的曳撒拿進來,改改給小東西做成小衣裳。
沒操過針線活的老太監,不曉得要從哪裡下手,手忙腳亂。他自己不會做,就照著太監們的款式做。老大一件袍子先撕開兩半,剪兩個四四方方的布片做褂面,再截兩段袖子,在她的小胳膊上比比長短,就著光線縫補起來。
這孩子心靈清透,看著小不丁點大,卻好像通曉人情。像是知道自己已經決定收養她,烏亮的眼珠子便沒有之前那麼惶然,這會兒天熱,胸前掛著小肚兜,下面包著尿布,嘴裡頭嗚嗚呃呃的,很閒適地玩耍著。可憐見的,發一場燒後瘦了不少,但聽說虛不受補,又不敢給她吃太多。
陸安海把做好的褂子給她穿上,剪得七斜八歪,穿得自然也是吊兒郎當。但好歹是掛住了。
他把小嬰兒的腳丫子晃了晃,嘆道:「小東西,跟著太監就得做太監,不然沒地兒安置妳。還得給妳起個太監名字,起什麼好呢?」
叫什麼好呢……他抬頭看著不遠處陽光下碎金溢彩的殿脊,殿脊上角獸巍峨,愣了一會兒便道:「就叫小麟子吧。都說『麒麟出沒,必有祥瑞』,有麒麟大神護體,保妳一輩子康泰無災。今後我就是妳爹。」
小麟子聽了彎眼睛笑,用綿綿的小指頭摸他的臉。
陸安海心裡充實得滿滿的,看時候已到傍晚,就刮刮小臉蛋把她放回床上,又給她留了一碗碟的糕點,不是給人吃的,是為了餵老鼠,老鼠吃飽了就不會咬人。
他原想抓隻貓回來,又怕這禁宮裡的野貓戾氣重,回頭把孩子抓傷。好在這死人院裡的老鼠也有靈氣,每天把盤子吃得丁點不剩,吃飽了倒沒去傷她。他就經常從御膳房裡帶些形狀不好、被淘汰下來的果脯糕點過來。
他肩膀略歪略歪,走得很快,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掌事太監一雙眼睛毒得跟賊似的,消失太久了怕被發現。那一襲棗紅色的曳撒在宮牆下繞啊拐啊,忽而就隱去了螽斯門外。
「嘻。」楚鄒探著腦袋看,直看到他真正不見了影兒,便顛著小靴子往院裡頭跑。
雖才四歲年紀,身條已經隨了他父皇,腿瘦長,肩平脊直,鋒芒畢露。
楚鄒一進去就撐著胳膊往炕上翻,掂起碗碟裡的糖糕塞進嘴裡。端背盤腿坐著,先咬一大口,其餘用手揪著慢嚼,吃得可享受。
見小麟子眨著烏泱烏泱的眼睛看他,像對他這個每天定時光臨的不速之客保持著審視。他就冷冷地斜覷她一眼,哼一聲側過身子。他這樣大的大孩子,是最不屑比自己小的奶娃娃的,他喜歡小順子那樣白淨的少年。
忽而,他又回過頭來,凶她道:「閉上你的眼睛。你須知道,我父皇是大奕王朝的天子,我是父皇最疼愛的柿皇子,你是老太監養的小太監,自然就是歸我養的奴才,我吃你糕點是抬舉你。」
他說著,陶醉地舔了下手指。這陣子總跟小順子學,下意識發音沒改過來。
自從「荷葉肉」那次被楚昂卡了筷子,接連幾次後,楚鄒很快就悟出來了。宮裡頭用飯有蹊蹺,哪盤菜好吃,一定不能多吃多看,得裝作若無其事地夾幾筷子。不然多吃了,父皇會蹙眉,第二天那道菜就沒有了,得隔上個三五七八天的才能再看見。
果脯甜點也是如此,每次都只能淡淡地咬兩口,一定不能讓人看出貪婪。他最近幾頓都是吃半飽,所幸在這裡還可以加一頓餐。
什麼時候讓老太監知道「小耗子」喜歡吃荷葉肉才好呢,還有母妃做的糖不甩、芋圓子……
他自己也才四歲的小孩,說話稚聲稚氣的,嘴裡頭絮絮叨叨,小麟子是聽不懂的,只會對他咧小嘴笑。因為他真的很漂亮。
楚鄒很生氣,覺得自己和她說話不得分量。他蹙眉想了想,就轉過來去翻她的小唧唧。聽老宮人說太監們的蛋是從皮囊裡被剝出來、擠掉的,兩隻小垂垂蔫得只剩一層皮,他叫小順子脫褲子給他看,小順子死活不肯,他就想看看這個不尊重自己的小東西。
楚鄒霸氣地板著小臉,「你別對我笑,讓我看看你爸爸給你剝了沒。宮中不許藏男人,除了我父皇的兒子們。如果你沒剝,我就把你交出去給桂盛下刀子。」
然而小麟子適時尿炕子了,濕嗒嗒過到了楚鄒手上,把他的一小撮糕點也汙了。
楚鄒就打她,啪。
小麒子一開始以為他在逗自己玩,還愣愣的,他又打,皺著眉頭凶:「聽著,我可是當真的,別不把本殿下的話當回事。」
小麟子愣了一怔,忽而嗚哇一聲哭起來。她的眼睛晶晶亮,小嘴嚶嚶,哭起來的時候相當可憐又可愛。楚鄒有一瞬間心裡是過不去的,他平時學他父皇的清淡,幾不為難與欺負人,也不曉得怎麼就愛欺負這個沒人管的小奶娃。他懊喪地齜了齜牙,「別哭了。」
「嗚……嗚哇……」小麟子看他一眼,哭得愈悲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