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正,奉先門鐘鼓連響九聲,太常寺卿高呼宣表,群臣黑壓壓、藍壓壓、紅壓壓的在曠達的場院下跪成一片。奉天殿前的三層漢白玉台階上,皇帝楚昂親自把象徵著東宮榮耀的九旒冕給楚鄒戴上。
是個碧空晴朗的好天氣,露台上清風微拂人面。那珠簾垂下,九歲的楚鄒便因這樣的場面而生出肅穆。父皇英挺身軀著一襲玄色金盤龍袞服,髮戴十二縷五彩冕旒;母后殷紅的大袖裙襬在風中撲簌,龍鳳珠翠冠上的藍寶石在陽光下撲閃光芒。年輕莊美的母后站在父皇身旁,是那樣的和諧般配。
楚昂對他說:「一切都過去了,你是朕的好兒子。」
父皇的臉貼得他那麼近,雋冷的眉宇繾綣著笑意。
他的母后也對他笑,母后肯與父皇一同出席大典是出乎楚鄒意料的,他便也對她感激地回應。
楚昂斜眼看見孫皇后的表現,目中是有滿足的,這種感覺就跟他從前在王府裡時,對於孫皇后的那種留戀。孫皇后卻是不搭睬他的,姣好的臉頰上雖帶著笑,目光卻根本不觸及他。但他記得昨夜明明是她先對自己勾唇,那煙花璀璨之下她唇角一動,瞬然叫他滿心釋放。
楚昂就不管不顧地抓住孫皇后的手腕,然後看向底下的眾臣。孫皇后扯了扯,扯不動,只得由他這麼拽著。冷漠是分明的,不遮不掩,只是因著有這些人,所以才笑盈盈。
朝臣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皇后了,雖距離隔得遠,辨不清臉上妝容,然而看著那上頭的鳳冠霞帔,母儀之範盡顯,壓根不像在坤寧宮裡苦悶了數年的樣子。這對夫妻揣不透啊,聽見司禮監太監高喊「跪」,紛紛匍地叩拜,「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楚鄒看著父皇在大袖下默默抓住母后的手,先是輕輕勾著,後來握住了手心,忽而又把母后的五指相扣。母后纖柔的手指蜷在父皇的掌中,那樣被包攏著,似在微微蠕動,他怎麼忽然想起那年楚郵出生的清晨,乾清門外,父皇勾住了另一雙柔荑,五歲的他看在眼裡,是那樣刺眼。
曠達的場院下群臣三叩九拜,他聽見他們喊:「太子千歲千千歲。」放目是一道道勾頭伏地的脊背,他們正在跪的是他,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站在至尊高處的榮耀。
一股冷風拂上他俊美的臉龐,他的眼前掠過那些暗夜裡驚怯的心跳,那個黑瓦黑柱的殿宇下,沉迷於叫小太監撫臉抱腳的靡靡惘惘……都過去了,迷亂而灰暗的他們。楚鄒微抿下精緻的唇角。
小麟子站在最末一個朝臣的屁股後面看,一道矮矮的竹青色獬豸小袍子,遠遠地杵在奉天門外的正中央。看她的柿子爺和他的父皇一樣,頭上戴著長板條的掛珠簾子,玄色團領袍上兩肩刺繡蟠龍,少年俊逸的身姿是那樣高遠,就像一尊金貴的神。她仰著小腦袋看,仰得脖子痠痠的。
但她的柿子爺自此離她遠了。他住進了清寧宮前面的寧壽宮,除了每日清晨進坤寧宮給他的皇后請安,她幾乎都尋不見他人影。
他的宮裡多了很多伺候的宮女和奴才,身後還添了那個像女孩子一樣白淨的宋玉柔,他們單獨被關在東宮裡讀書,不再和別的柿子們一起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對她目不斜視。
她有時候跟著侍膳太監進他的宮中送膳,故意在他的桌角摳摳手指頭,拿眼睛望他。他也對她不聞不問,好像把她從前給他暖腳窩窩、做飯吃的那些事都忘記了。她還掌著他的口食性命呢,他的母后怎麼也不提醒他。
小麟子的童年便又只剩下一個人安安靜靜,除了那個偶爾路過東一長街,看見她唏啦唏啦拖著五彩琉璃球走過去,便會對她彎眉笑一笑的羸弱三皇子。
◎
一座宮,多一個人不滿,少一個人卻缺。
奉天殿前人群漸散,錦衣衛拆卸著慶典帳幕。光陰悄靜遊走,夕陽黃了又暗,忽而東西二條長街便亮起了幽黃的燈籠。白日裡不識的情愫便因著這黑夜而張弛,孫皇后坐在多寶櫃前調理著色盤,調了一晚也沒見她下筆畫兩劃,那筆尖才觸著瓶頸,便問桂盛:「寧壽宮那頭安排得怎樣了,老四睡前有吃宵夜的習慣,仔細那新換的奴才給忘記。」
這才半個時辰都已經問過三回了。
從前四皇子在的時候,天黑總會自顧自蹭進母后的殿裡坐坐。母子兩個也不多話,有時他靜靜看她描,孫皇后得閒揶揄幾句;有時自個兒坐在桌邊研磨棋盤,到了戌時末,孫皇后叫李嬤嬤給他上點兒夜宵,吃了就回去睡下。
那小子雖學了他父皇清貴寡語,心思難猜,到底是孝順。這是人剛搬走,心裡空溜溜不習慣呢。桂盛哈著腰,「說是都已經布置妥當,皇帝給撥了不少奴才過去,灑掃的、掌膳、掌衣、司寢的各個差事都沒落下,殿下的起居習慣也都一一囑咐,娘娘您寬心。」
孫皇后聽了也就說不出什麼,叫李嬤嬤:「妳隨本宮去後頭看看。」
東暖殿靜悄悄的,往日這時候燈盞幽黃,會聽到他時有時無的說話聲。人一走就空,櫃子裡剩了幾件幼年穿小的衣袍,牆角橫兩柄拉壞的弓箭,紫檀木仙鶴腿的四角床榻上,寶藍色刺繡飛鳥凌雲的褥子也疊得方正齊整。
孫皇后心底其實是愧憐這個孩子的。還記得他幼小的時候,可從不懂收拾,自個兒床上睡著睡著,半夜聽到打雷就一咕嚕摸下床,光著腳丫往她的正殿裡鑽,有時沒少讓楚昂和她犯尷尬。
不然就是在他父皇的乾清宮裡睡著睡著,天微亮她剛一睜眼,卻看見他的小胳膊又橫在了她肚腰上。後來呢,卻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孫皇后在療傷的頭一年,其實對六歲的楚鄒是無力且忽略了的,可以說是楚鄒自己長成起來,熬過了驚跳的黑夜,把咳嗽悶在胸口藏著,忽然便開始有了自我約束的章法。
孫皇后輕輕摸了摸楚鄒睡臥的錦枕,有些夜的清涼。
李嬤嬤在旁寬慰,「長大的鳳鳥都須離巢,太子殿下心中有主意,娘娘不必為他掛慮。」
說的是這番道理,孫皇后便站起來,揩著素潔描花的手帕往回走。盈盈碎步踅上台階,卻看到張福懷抱拂塵立在露台上,瞥眼見到她來,躬身叫一句:「皇后娘娘。」
孫皇后直入殿裡,果然看見正中的錦榻上,楚昂一襲紺色刺繡袍服端端而坐。
應是來了不多會兒,宮人沏的茶還未涼。
見她立在門檻外裙裾輕拂,楚昂勾唇低語,「怕妳不習慣,朕過來看看。」
孫皇后抬腳邁進去,把李嬤嬤的話還他,「皇上多想了,哪隻鳥兒長大了不離巢?況同在一座宮裡,什麼時候想看看不見。」
她身上帶著夜寒,楚昂卻分明知她剛從哪裡回來,但也不去反駁,輕微地咳了咳嗓子。
那隱在光影中的側臉略顯消瘦,孫皇后頓了一瞬便道:「咳在表裡尚淺,該吃的藥便吃了。御膳房給你燉的梨子也不見你用,到這兒裝可憐。」
難得她一句揶揄,話雖冷,到底叫人聽出惦念。楚昂心下微暖,「那些閹人粗糙的手藝,哪能同朕的皇后比。」鳳目斜長,目中幾許繾綣不掩。
孫皇后想起他白日攥著自己的一幕,卻不習慣與他這般說話,便道:「那就叫小麟子給你燉吧,最近在跟著李嬤嬤學手藝,我見你父子倆也是不挑。」一邊說,一邊自去內殿沐浴清洗。
怎生忙忙碌碌近半個時辰後出來,卻看到他還一個人坐在那裡。往常是默契的,坐著坐著到一定時辰不理他就走了。孫皇后有些不悅,蹙眉按捺,「夜已深,皇上還在這裡做什麼?」
才洗過澡的身段,掛一抹大袖寬襟的銀朱色木芙蓉刺繡褙子,風吹進來,把衣袂曼妙輕舞,內裡的婀娜藏掩不住。空氣中瀰散著一股淡淡花香味道,她如今是研磨了深本事,一應的胭脂洗用都經自己親手調製。
那膚若凝脂,唇紅欲滴,立在靜謐殿宇之下只叫楚昂看得一瞬目眩,便起身朝她走去,宮人見他來,紛紛移步退後。他走到孫皇后面前,溫柔地揩上她鬢髮,「正月尚冷,才洗完便出來吹風,也不怕著涼?」
說著長臂環過她的腰,攬過她貼近自己的胸膛。那衣袍上散發著龍涎淡香,孫皇后才知他亦是特特清洗過才來的,便躲開他的氣息,將他往身旁輕撥,「是有些冷,臣妾這便要歇息了,皇上也早些回去吧。」她手上竟是不留情,楚昂忽而放軟了語氣,「朕今夜若不想回去?」
孫皇后聞言仰起頭,訝然對上他赤灼的雙目,一瞬不曉得該說什麼。楚昂英冷的面龐俯下來,想要輕吻她的唇,她側著頭躲,楚昂把她的臉扳正,默默看了兩眼,忽而便繾綣地咬了上去。
執著的氣息,薄涼而輕沾,那是種曾經熟悉到刻骨銘心的味道。孫皇后被他含得膚骨徹醒,牙關不由咯咯打顫,另一段同樣刻骨銘心的情愫卻被剜開……那個落日餘暉下他無言的失望與憐憫,懷中涼卻的溫暖,他眉間情動的喜色,連進宮瞧一瞧自己都坐立難安……她便用力地推開他,「夠了。我不想要。」
楚昂微往後搡了搡,小心而貪渴地試探了半天,她卻始終咬著貝齒不肯張開。他不得入門,驀地頹唐道:「就沒有回轉的餘地了……莫若放妳與朕和離?」
孫皇后氣息頓然一滯,「……如果可能的話,求皇上下旨意。」她把臉轉向另一邊,朝進殿柱的灰暗裡,沒有人看能得清表情。
楚昂俯看她如今像未生產過的身段,卻生出難於言說的憐恤。他把她環肩攬過胸口,她的身姿於他慣是盈爾一握的,不過是嬌小得到他肩頭。他問她:「那妳除夕夜為何還隔著煙火與朕笑,亂我的心?」
孫皇后僵著不肯應。他卻是洞穿她的,多少年夫妻了,面上慣是笑盈盈,心中卻是把帳本都記清。她笑,自是因為她終於想通了什麼,開始對他存有打算。這一座皇宮,他也僅是對她孫香寧一人如此了。
楚昂英挺的顏骨蹭著孫皇后,「自是不可能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罷。三年了,朕業已從血雨腥風中淌過來,妳所缺失的,想要便索回去吧。」
想要便索回去吧……就怕索去了你又後悔,臨到頭了又心疼。
孫皇后默而不語,宮人從兩側踅來,輕輕把丈高的漆紅殿門闔起,坤寧宮落了燈。
那天晚上,皇帝留在了孫皇后的寢宮。從懷上老五開始,算算其實已四年多沒有過了。忽然燈火下凝望,於彼此間都有些道不出的熟悉與生疏。雕花板滴水鳳戲牡丹架子床上,光影打得幽黃,孫皇后側著臉龐不肯與皇帝對視,唯楚昂對她很仔細。
在最初的那一瞬,他的試探將她貫得打顫,兩個人的目光都有些凝滯,像同時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遠久的某段情愫。那段攤開來叫人彼此尷尬的回憶。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頃刻他就對她細緻入微地體貼起來。先是溫柔的,但他不知她原已變化得這樣美妙,後來不知不覺就狠了。最後,孫皇后咬上楚昂的肩膀,咬得那樣用力,他肩骨鈍痛,俊冷的眉宇都凝成一團。便也發了狠,毫無保留地給予她交付。
黃燈下細看她的眉眼,並無一分對他的軟弱哭訴或數落。淡了就是淡了,是真的變化。從前都是她對他恭迎順服,如今卻是他在傾力滿足。
楚昂怕孫皇后多想,一遍又一遍地吻她,「是朕迷失了……忘掉那一段吧,今後都不會再有。」
他說這話便算是起誓與了斷。他自己也將心門闔起,過去的宛如花開花落花事了,來過的留下一點痕跡又去了的便不會再惦記。
這一夜的坤寧宮裡異樣安靜,百鳥朝鳳的垂簾帳內瀰散著斷不了的沙沙綿綿。宮人們久違地聽見皇帝在幸皇后,而皇后發出從前他們未曾聽過的陌生嬌息。聲音其實很低,守夜的姑姑垂著頭不敢發出任何動靜,是羞赧悸動也是澎湃的,彷彿看到了這座宮殿的生機。
第二天,楚鄒去給父皇請安,前殿空空的,去到後頭,看到母后宮門外勾頭站著老太監張福。站了一晚,眼圈發黑,用目光暗示楚鄒別進去。桂盛在一旁面露喜色,耷拉著他壯年的身板迎過來,「唷,太子爺,要不要去東暖殿先喝口茶?」
他穿一身喜橘色的纏枝曳撒,叫一聲太子爺都是親熱,這會兒不口舌生瘡了。像剛把自己打發走,轉頭就把他婉柔的母后打包賣掉。楚鄒瞪了眼桂盛,雙頰泛紅地拂袍離開。
桂盛也不以為意,在為他們母子謀福呢,小孩懂得什麼。訕訕地收回腳步。
那天楚鄒便沒好意思再去坤寧宮拜見。是兩天後才去的,清早母后與父皇並坐在正中的三彎腿羅漢榻上,母后著一抹妃色牡丹刺繡宮裝,姣好的顏頰上溢漾著鮮活的紅潤。父皇修勁的身姿映襯在繁複的屏風之下,看母后的眼神都是繾綣,似特意睇了楚鄒一眼,像怕他擔憂再對母后有辜負。
楚鄒便微微有些赧窘,轉頭去看漆紅的殿柱,看到柱子後杵著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矮墩兒個的搭一身「麒麟袍」,他便又立刻裝作神目恍惚,假裝看不見,看去了殿頂的天花板。
坤寧宮清寂了數年,已多久沒有這樣的暖融,姐弟三個難免侷促,倒是孫皇后顯得大方自若。
總是覺得母后哪裡有變化,具體的變化楚鄒又形容不出。孫皇后指著角落的雙龍擋板翹頭案道:「都愣著幹什麼,那邊是給你們準備的賀年禮物,前兒個忙,也沒得空賞下去。」
宮女呈過來,楚湘的是一盒南海珍珠,楚鄒的是一柄西塞長弓,而楚祁的則是一枚金絲楠木的小楷狼毫。楚祁是意外的,在他十四歲的記憶中,他的父皇從來不曾正眼關注過他的喜好,而外頭都風傳他玩鳥成痴。
楚昂道一句:「我兒只須做你自己就好。」楚祁便默默有些酸楚,心中那份揪緊的痛與怨,因著這一句,卻迷茫得有些不知從何表達。
坤寧宮就這樣恢復了榮寵,每天宮人在景和門裡進進出出,一派生機盎然。但頭幾天是沒有人敢來請安的,這些年內廷由景仁宮主事,張貴妃沒去,宮嬪小主們沒人敢逾越。
到第五天的時候,張貴妃終於不期而至。叫了殷德妃一起來,殷德妃是楚昂成親前的通房妾,當年在王府裡時,對楚昂的王妃與側妃也連帶著一起卑順;如今進了宮,這順捺的脾性也依舊不改,張貴妃要見孫皇后時便時常帶著她。
並沒有事前叫人通知,張貴妃大清早著一襲珊瑚色絹刺荷葉袖大襟褙子,盛裝打扮的前來請安。這些年在宮中代為主事,倒把她從前的愛嬌拿喬收斂了不少,那氣色煥發的臉容上多了幾分沉穩,進殿便笑盈盈,「姐姐可算是好了,今兒與皇上把這年一過,闔宮都像是舒了口氣。」
十五元宵沒過,宮裡頭都算是過年,大早上起來得吃甜食,這叫圖吉利、沾喜氣。
李嬤嬤給孫皇后調了一盅木瓜杏仁奶羹,這季節木瓜可是稀罕的好東西,加了杏仁燉製,常吃可抗老延衰,使肌膚白皙紅潤,還可令婦女身段曼妙。孫皇后向來對李嬤嬤做的不挑剔,上什麼就吃什麼,昨夜皇帝留寢,折騰到天亮才完,這會兒胸口繃得緊緊的,一勺一勺舀得輕慢。
算起來李嬤嬤的歲數要比孫皇后大十多歲,孫皇后雖是小戶出身,但也是小富小殷的人家。李嬤嬤是在她襁褓時就帶著長大的,後來隨嫁入了王府,看著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兒家,經歷了十五懷孕,第一次生產,一直到如今的淡定通達。所有的一點點變化,李嬤嬤都是默默無言看在眼中的。她對孫皇后的照顧也是無言、仔細與袒護。
是個霧濛的天,風吹進坤寧宮內帶著點兒涼氣。李嬤嬤的手面觸碰到孫皇后微涼的指尖,便恭敬低語道:「娘娘伺候皇上辛苦,平素要多注意補養身子。」話音雖不高,卻叫下頭坐著的人聽見。這是替孫皇后仗氣的。
張貴妃抬腳入宮門的時候,桂盛就哈腰進來通報過了。
孫皇后這會兒業已打扮妥當,抿著唇角嗔笑,「嬤嬤就愛操心,被皇帝聽見可不要記妳一帳,瞧把他當成了豺狼虎豹。」又轉而對張貴妃回道:「哪兒來的好與不好,不過是這些年得閒,便在宮中自得其樂罷。多時不見張妹妹,妹妹倒也學會聽那外頭風言風語了。」她梳著一壟墮馬髻,斜插紅寶石鑲金簪子,又似是起來沒多久,單側沿胸前散下一縷青絲。幾許慵懶,幾許嬌媚。
張貴妃默默地打量著,便有些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一座十米宮牆走不出去,一年年的光陰在皇城裡也似走得悄沒聲息。這三年多來,她頭次看見孫皇后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景和門外,那時孫皇后披一抹朱緋色大袖褙子從門內剛走出來,微風拂面,詫然一看有如凝脂般年輕而靜美,是極為出乎張貴妃意料的。
當年的那一連串場面,換作是哪個女人,只怕都會是致命的沉重打擊。張貴妃這些年沒有進坤寧宮打擾,也是篤定孫皇后必定落得淒憔,甚至還曾想過她會不會突然失癲,心底其實是有些不忍心的……到底王府休戚與共那麼多年,倒還沒想要把她逼絕到那一步。
但萬萬沒料到,孫皇后竟然會蛻變出另一般模樣。
那一次,皇帝沒許她跟進來。
張福抱著拂塵悶聲不吭,自個兒晃顛晃顛地走進了景和門,後面一群世子就也愣頭不清地簇擁了進去,趕鴨子似的,一群中了邪,她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是誰帶的頭。本來也想跟著進去,心中對孫皇后是滿滿恨不得立刻解開的訝異,但皇帝用眼神示意,她便沒敢進去打擾。
今兒敢來,那是形勢,不得不來,於情於禮也都必須要來,不來倒顯得是作賊心虛了。
張貴妃潤澤的鵝蛋臉上掛著笑,「妹妹其實……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著老四陪伴姐姐這麼多年,忽然搬進了太子東宮,怕姐姐空溜溜不習慣。做母親的總是捨不著孩子,妳說是不是,殷姐姐?」
她叫殷德妃「殷姐姐」是不符制的,但因殷德妃是陪伴楚昂多年的老資格了,叫著倒也順口。
殷德妃笑盈盈地看著孫皇后,接話說是,目中是欣慰的,多少年不變的恬淡順和。
孫皇后當著殷德妃也就不發作,大方道:「雛鳥展翅總須要離巢,倒也沒什麼不習慣。封了太子不是挺好嗎?那個榮耀的位子,歷朝歷代多少人苦思而不得。」說著抬眉,似若無意地凝了張貴妃一眼。
怎麼明明沒說什麼,張貴妃卻被她看得心裡莫名打了個咯登。
當年御花園裡的那場變故,後來闔宮沒人敢在明面上提起。張貴妃原來是心胸坦蕩的,她只是授意錦秀暗示老鄉曹可梅,叫她給那位何淑女弄點兒難堪,前前後後不過只濺了兩滴水,皇帝就算是真查,也頂多是對自己怒一怒。
但自從那天兩個小的在宮牆下打架,知道當年那一腳與老二有嫌隙之後,張貴妃的心裡卻是不踏實了。她甚至都沒敢仔細問兒子,楚鄺當時那反常衝動的言行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有些話明白了也就只能憋心裡,在這座紅牆黃瓦的深宮裡,一說出口怕被風吹一吹都能把話傳開。
其實到了現在,張貴妃依然猜不透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皇帝的心思已經越來越讓人難猜了。
她再細看孫皇后,見她容色泰然含笑,又叫人看不出什麼。便知這已不是當年那個孫香寧了,從前什麼都悶心裡,被自己噎著了也還不回來。如今卻是不顯山露水的,叫人無法從她的目中、臉容洞探到心底。
張貴妃語氣便委婉下來,訕然笑道:「皇上屬意太子多年,太子殿下也爭氣,聽說那天一篇文章做下來,朝臣就沒有一個不服的。這還是吃壞了肚子,若好好的,只怕還要不知出挑多少,榮耀也是他該得的。」
她默了默,似是權量了一瞬,又作難道:「這些年皇上為了不擾姐姐靜養,叫妹妹替姐姐分擔了六宮瑣事。如今眼看太子也冊立了,內外廷都走上正軌,妹妹再繼續越權成什麼體統?今日來,便是求請姐姐將這權柄收回去,還是由姐姐擔著叫人心安。」
孫皇后耐耐地聽她說完,反倒是一點也不掛在心上,只應道:「既是皇上叫妳擔著,本宮怎麼好收回來?多少人想當皇后沒機會,妹妹這一番嘗試,今後也好體恤本宮這個位子的不易……皇后不是那麼好當的,本宮心裡自是念著妳的辛苦。在皇上沒收回來前,就暫時還由妳擔待著吧。」
說著,便作似睏倦模樣。那潤玉般的顏頰幾許紅雲難掩,張貴妃是知道的……皇帝一連這幾天都宿在坤寧宮。
照張貴妃之前的想法,她以為孫皇后寧可記恨楚昂一輩子,也必不肯再與他行好,卻沒想到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到了這兒,她也探不出蛻變一新後的孫皇后,將會以一種怎樣的面孔迎對六宮。她只得坐了一會兒就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