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魚一條半
佐藤春夫寫過一首〈秋刀魚之歌〉:
「有男子/一個人/吃秋刀魚/陷入沉思……
感受到淡淡父愛的女兒/晃動小小筷子躊踟著/要不要對不是父親的男子說/
秋刀魚的/腸子可以給我嗎?」
「啊~/秋風呀/如果有情請幫我傳遞呀……
今天的晚餐/有男子/一個人/吃秋刀魚/流淚……
秋刀魚、秋刀魚/秋刀魚是苦的呢還是鹹的呢/熱淚滴在牠身上……」
吃秋刀魚被他寫得淒美惆悵。
佐藤春夫是誰呢?他是日本大正、昭和時代的詩人、小說家,和谷崎潤一郎曾是好朋友。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大家應該不陌生,不過他和佐藤春夫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我是最近才知道。
佐藤春夫為什麼寫這首秋刀魚的詩呢?因為他借住谷崎潤一郎家的時候,發現這位好友對妻子很冷淡,甚至另有情婦,情婦還是妻子的妹妹。天啊,這劇情已經夠「深夜」了,沒想到佐藤對谷崎太太從同情轉為熱愛,谷崎起先承諾說要「轉讓」(大驚!什麼!)妻子,但又反悔,所以就決裂了。(看到這裡先喝杯茶再繼續)。離開谷崎家的佐藤,想到以前和谷崎太太與她女兒三人,一起吃秋刀魚的情景,孩子甚至對他的父愛有所期待。如今一個人吃,不禁感到悲哀,再好吃的魚腹,也只能和著眼淚吞下。
我一邊嚼著秋刀魚,一邊滑手機看這段比八點檔還要八點檔的劇情,固然超好奇、超驚嘆的,但始終無法進入春夫的惆悵情緒中。嗯?秋刀魚不就是要一個人吃才好吃嗎?
我很喜歡一個人吃秋刀魚。原因無他,因為我怪癖太多。
首先,跟常見的烤秋刀魚比起來,我比較喜歡用油煎的。
關鍵在於魚皮啊。不是像自助餐店那樣,快速的用大火炸到水分都跑出來那種作法。而是像家裡媽媽,花時間小火煎到油都潤浸到秋刀魚銀亮的皮裡面,那樣台台的、香噴噴的味道。
用少少的油,煎到秋刀魚那銀皮變得金亮帶褐時,一點點脆、一點點焦,然後油脂溶進去,亮皮魚特有的濃厚海味,就會變得特別香郁。而魚背上較柴的那塊、梭一般形狀的瘦肉,連著油煎過的焦皮,一起享用,也會變得豐潤可口,比烤箱烤過的更潤更棒。
然後,我也很在意挾開秋刀魚腹時的方式與時機。
秋刀魚最受老饕喜愛的,不就是腹內內臟的甘美了嗎?我特別喜歡比較靠近魚頭的前側,微苦而回甘不絕的魚肝。不過靠近魚腹下側,有甜潤潤的魚油,也很棒哩。於是,我喜歡用筷子沿著側線,輕輕的劃開,先連皮嚐嚐魚背那一側煎得焦焦脆脆的魚皮與瘦背肉,感受它的甜潤,然後伸筷將前腹的魚肝,大挾一口,連同脆脆的魚腹皮,一齊嚼入口,既潤且甘。最後嚐靠近尾部較硬但乾香的魚肉,然後速速配上魚腹下側甜潤的魚油。嗯,四個象限逐步進行,這程序神聖不可侵犯,滋味便會很神奇地彼此搭配,層次由甜轉甘、由硬香轉肥潤,啊,完美結束。
如果得和人分享一條秋刀魚,怕最心愛的魚肝被搶走,自己反而早一步先壞心的挾走,這節奏好容易就被打亂。或者眼巴巴地望著魚皮,好想整張帶走又不敢。哎呀,秋刀魚就是不分享、自己吃,最棒。
就連擠檸檬汁的方式,我也很不好相處。
滋味濃厚的秋刀魚,醃得略鹹來煎時,甘美最盛。而提點甘味不可缺少的,就是大家熟悉的檸檬汁。然而,與其一上桌,就把檸檬汁分散擠撒在魚皮上,我比較喜歡的作法,是先保留魚皮的酥香完整,將檸檬汁擠在小碟子裡,然後挾下連皮的魚肉後,蘸下大量的檸檬酸香,大口快意的享用。這種作法,魚皮能更香酥,檸檬酸味也更能隨心所欲的因人喜好而增減,不是嗎?萬一遇上熱心的朋友,為大家服務,一開始就擠上檸檬汁,我總是忍不住愁眉苦臉的。
有了檸檬汁增香提鮮,我每次都覺得一次煎兩條才夠。剛飽嚐鹹香豐腴的魚皮、魚肝、魚尾、魚油的搭配後,馬上就想再來一遍。一條不夠過癮啊。但每次魚皮魚背吃完,魚肝挾完,完了,後勁不足,老是吃不下,真的有點飽了。所以最任性的吃法,說不定是煎個一條半。剛好,享受。
你問剩下半條怎麼辦?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吃秋刀魚的任性規矩,已經多成這樣了,好像不差再一則了。
呼~一個人享用秋刀魚,真的吃得很幸福、很撐,淒美不起來、惆悵不起來。怪不得我寫不出什麼了不起的詩來(嗝)。
※在森林裡散步是件正經事
前一晚,剛從一位新朋友的豪宅宴飲回家。他開了好些貴得令人發暈的紅酒,但我回家有點沮喪,有感而發說:「喝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森林裡散步』……」家裡的另一半說。
「什麼?」
「『在森林裡散步,然後有一個少女跑出來』……」他說。
「你到底在說什麼?」
「《神之雫》不是都這樣寫?」他好像有點挖苦的說。
我大笑。笑到不行。
「在森林裡散步」,我必須承認,這是我們喝茶時,蠻常拿出來形容的一句妙詞。
是不是故弄玄虛呢?
的確,在喝葡萄酒、喝咖啡、喝茶的時候,有許多人的描述,聽起來都是玄之又玄的祕密。我知道,對普通人來說,其中又以喝茶的人,聽起來最玄。
我記得還沒學茶的時候,我也覺得喝茶的人都「仙風道骨」,說起話來摸不著邊際,很難懂。第一次上課,老師泡茶。喝完,她問在場的同學說:「覺得怎麼樣啊?」
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心裡顧忌著不能講得太直白,不能講得好像很沒有慧根,很沒有學問,所以就跟她說:喝起來像一朵蕈狀的雲,嘩的展開來……。(好,你想笑現在可以開始笑了。)
我當時自以為有高來高去、玄之又玄,也以為大家都會高來高去、玄之又玄。哪知道老師直直的笑著看著我說:「啊,妳說什麼我聽不太懂耶。妳也可以說妳覺得不喜歡,沒有關係。」耶?怎麼有這麼直的人啊?我當下很感激,是跟這麼直的老師學茶。
我、我、我……我當時的意思是,剛入口的時候很濃郁,但尾韻輕揚,很快就化開飄散,但餘韻猶存。可能我把這種感覺化作視覺上的形狀,就是有點像顆香菇,前面很圓很飽滿,尾端細長……這樣。好吧,你想笑現在也可以繼續笑。
描述滋味這件事,其實不該是玄的啊,其實是很發自內心的。雖然,有時候談得越來越抽象,不太喝的人,聽起來覺得都一樣,很沒頭緒。但喝得稍微久一點點,我們多少開始有了一些共通的語言。
我傻傻的上課,差不多喝到第三年的時候,從當初的佛手(一種發酵頗高、滋味特別的烏龍),到阿里山各個山頭的高山烏龍:翠巒、樟樹湖、華岡,各種滋味都略略領受過一些些了。開始覺得,滋味好不同哦,很想找到更適切的詞語,來描述它們之間一點細微的差異。
從很遠的距離或光譜來看,這些高山烏龍的滋味,或許很接近。然而密集的、經常的這個喝、那個喝,會發現:個性根本不一樣嘛。
那滋味有時候就是很難說:濃一點,還是淡一點;微苦一點,還是微甜一點。單單這樣直觀的形容,就是很難抓到喝入口時,那種差異細微卻強烈襲來的感受。
所以很自然的,就會開始出現這樣的對話:
「妳今天的翠巒,好少女。」
「這一泡的華岡,陽光有出來哦~」
「好舒服的樟樹湖,像在森林裡散步。」
少女出現了!森林裡的散步,也出現了!
但是在場大家都頻頻點頭,覺得形容得真是恰到好處。沒有人憋氣忍笑,或假裝聽懂。因為,是真的耶,喝慣了自己粗手粗腳泡出來的佛手,喝到同學把翠巒的高山烏龍,泡得細緻優雅,不用「少女」來形容,怎麼表達得出她手底那種細軟、然後又甜的滋味呢?
有時候我泡得不單純是苦,而是一種……很放不開,被鎖住的滋味。喝到同學泡的那一杯,滋味變化很快,活潑,但又不是濃重,很直覺的想用「晴朗」來形容。同桌其他同學,脫口而出說:「太陽出來了。」我當然忍不住猛點頭。
當杯底有花香,口裡很清爽,滋味帶有一點木質香氣時,絕對不是偶然,我們會相視而笑,很有默契的說:「大家都來到同一座森林裡散步了嗎?」可能以為這一杯的茶韻漸漸要淡化不見了,可是幾個呼吸或說了話之後,它翻轉一下又出現了。同學會說:「哦,還是個可以爬一下坡的小山丘呢。」
差不多第五年開始,大概是因為同學們在一起喝茶,彼此的經驗很接近,這樣少女來、陽光去的形容,在我們之間,真的是一種很有默契又貼切的溝通。
我猜想,旁邊若是坐了不太相識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形容,真的太飄渺了,好難懂也不一定。和其他朋友一起喝茶時,我通常不太會起這個頭,聊起太細微的感受。香不香?甜不甜?回甘嗎?喜不喜歡?簡單的討論這些,也就很愉快了。也不見得每次都要跟人手牽手一起去森林。
不是故弄玄虛,但是聽到那些奇妙的描述,真的讓我很珍惜,可以有人一起談論茶細微之處的美好,或個性。當口味喜好不同的我們,從各個角度,把一杯茶描述的既抽象又立體的時候,其實好像比自己一個人喝到好茶時,還要愉快。
好吧,我必須要承認「蕈狀的雲」聽起來,還是很瞎。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