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艾琳宮大殿外的臺階有五十四級。
傳說每一級臺階下面,都埋葬著一位開國元勳的遺骨,他們高貴的英魂會永遠拱衛艾琳宮,守護皇室。
根據我有限的歷史知識,我家老祖宗,玫瑰大公戴德‧皮亞寧應該也在這五十四人之列,故而我每次上臺階都很小心,唯恐踩著他老人家。
我這位老祖宗,戎馬一生,戰功赫赫,活到八十八,老婆換了四個,情婦起碼有四十個,婚生子一個班,私生子遍布全帝國。這樣一位人生贏家真漢子,被世人所記住的稱號竟是這樣娘兮兮的「玫瑰大公」,真是想想都替他憋屈。
我在臺階前下馬。
「諾卡殿下。」
王宮的首席書記官馬特,三十歲時就長了一張四十歲的臉,現在年近五十,依然是四十歲的樣子。他淺灰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每一根髮絲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上。他迎我下馬,鞠躬的弧度都像精心計算過,一度不多一度不少。
「謝謝你,馬特先生;不過你叫錯了,我可當不起『殿下』這個稱謂。」
馬特:「我很抱歉,皮亞寧先生。陛下在等您。」
五十四級臺階之上的艾琳宮,如同在雲端。
帝國最尊貴的人,喬索三世陛下,我的外公,在艾琳宮的私殿召見了我。
這是一個安詳慈和的老人,深邃的雙眼裡藏了整個世界的智慧。
只要他不開口說話。
外公向我伸出手:「薇薇,妳過來。」
薇薇是我媽。
說實話,我覺得我長得跟我媽不太像,還是像我爸多一些。但睿智的皇帝陛下三年前就欽定了,我就是薇薇,那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走上前去:「父親。」
三年前,我認姥爺作父還有些虧心,現在已經沒什麼心理障礙了。
「薇薇,妳仍然執意要嫁給羅桑那個鰥夫嗎?」
我很頭痛。
羅桑是我爸。
我爸雖是玫瑰堡公爵,娶個公主完全夠格,但他比我媽大十歲,還是個二婚頭,是以皇帝陛下對這門婚事一直不太滿意。
不過從老祖宗玫瑰大公開始,我們玫瑰堡的男人仿佛血脈裡就帶著吸引女人的光環。
二婚帶娃又怎樣,照樣有公主搶著要嫁。
但是,姥爺啊,他們倆的孩子都已經二十好幾了,你怎麼還在耿耿於懷呢?
更何況……
「是的,父親,我愛他。」
外公拉著我的手,摩挲著我的背脊,滿臉的留戀與不捨,嘴裡念著「我的薇薇」。
我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心裡有點酸。
我坐在外公膝邊,陪老皇帝驢脣不對馬嘴地聊了半晌,一直聊到老人家休息的時間。馬特帶我走出私殿,我問他:「陛下……最近一直這樣嗎?」
馬特:「是的。前兩個月每天還能清醒一陣子,處理處理政事,這個月起,就一直是這樣。」
我感慨道:「他畢竟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
馬特:「陛下三十歲即位,為帝國奉獻了五十年。是時候讓他休息休息了。」
我停下:「馬特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特:「殿下不必驚慌,我一生忠於帝國、忠於陛下。這正是我,以及英格林將軍,邀請您來到艾琳宮的原因。」
我頭更痛了。
我寧願他們請我來,是為了叫我陪老糊塗的皇帝陛下聊天。
我出身顯赫,卻只是個不值一提的次子。
帝國的繼承法,一言以蔽之,叫做男性優先、長子繼承。
父母親的一切頭銜爵位及領地,有兒子,給長子,沒兒子,給長女。沒兒沒女,再按照親緣關係的遠近,次第考慮兄弟、侄子。
作為次子,與長兄關係好,就安心輔佐長兄,做他的屬臣;實在與長兄合不來,就自謀出路,從軍也好,來帝都混社交圈謀個一官半職也好,實在不行,還可以找個女財主結婚。
我與我哥哥,雖不是同一個媽生的,但關係一直不錯。父親去世後,他承襲爵位,我留在城堡裡幫他處理日常事務。他已經與我商定,等我結了婚,就劃給我一塊封地,我就在他治下安心當個伯爵。
對於一個公爵家的次子,最好的出路也不過如此。
當然,我母親是天底下出身最高貴的女人,因此從法理上來講,我也有帝國皇位的繼承權。
但我有三個舅舅,我的繼承順位是十四。
這是什麼概念?我的繼承權來自母系,天然排在父系繼承之後。除非皇室三代近支死光並且男丁絕嗣,皇位絕對輪不到我來坐。
但是從五年前起,皇室家族仿佛受到了詛咒。
這五年,舅舅死完表哥死,表弟死完表妹死,上月,隨著我表哥家三歲的兒子小艾倫在高燒中停止了呼吸,艾琳宮的書記官們翻爛了族譜,發現皇儲的位子落在了皇帝的外孫,諾卡‧皮亞寧的頭上。
我就是諾卡‧皮亞寧。
真頭痛。
皇位坐不坐沒關係,最要緊的是,我可能也離死不遠了。
要是看不出來這一點,我才是白在貴族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
*** *** ***
我們玫瑰堡,坐落於金盞河谷,風景優美,氣候宜人,一年中沒有酷暑和嚴寒。
不像帝都這裡,七月熱得走不動路,一月凍得出不了門。
帝都建築壯麗,街市繁華,但看慣了也就那麼回事;何況我們那兒的玉蘭市也不差,趕上每年的夏日慶典,其街道盛景,可以與帝都一較高下。
因此從小到大每次來帝都,我都是來了兩天就開始想家。
這一次,思鄉之情尤甚。
我的舅母蘭頓夫人設宴為我接風。
蘭頓夫人是帝都貴婦貴女們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多少大小貴族擠破了頭,只為爭奪她宴會上的席位。
蘭頓夫人:「你不知道,整個帝都的未婚小姐,都在我家門口排隊呢。她們都想見識一下,玫瑰堡皮亞寧家的男人,是不是像傳說中一樣,風雅多情,魅力無限。」
我笑笑:「您可別打趣我了。」
我可沒自戀到愚蠢的地步。
我作為一個未婚的皇儲,在老皇帝八十多歲每天都可能先走一步的情況下,在她們眼裡,已經不能算是個人,就是個獵物。
好歹先訂個婚,我要是死了那就死了,我要是僥倖活下來,她就是皇后。
無本萬利,一步登天。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遑論帝都的貴族小姐們,個個都很聰明。
宴會上,衣香鬢影,奼紫嫣紅,我卻真沒什麼欣賞的心思。
露娜小姐的裙色不配她的膚色。
希爾小姐的髮型不襯她的臉型。
吉恩小姐的髮飾和耳環顯眼得嚇人,不知道是什麼鬼。
蓮妮小姐打扮倒是很得宜,就是妝面有點髒,我已經聽見很多小姐悄悄議論她,眼線都不會畫。
今晚的最佳著裝可以頒給麗婭小姐,不過一個男爵家的姑娘膽敢跟公爵小姐衣服撞色,還穿得比她好看,看來是不太想在社交圈裡混了。
我現在切實體會著一種生命受到威脅的恐懼,簡直怕這些小姐們,下一秒就從繁複的蕾絲和蓬大的襯裙中抽出一把毒匕首,直插我的心臟。
先前我以為,不管是誰如此喪心病狂,他把皇室家族殺得只剩下三歲的小艾倫時,就該停手了。
畢竟通過控制一個幼年的傀儡皇帝,進而控制整個帝國,這是野心家們慣用的伎倆。
我沒料到,他們竟連稚兒也不放過。
不過,艾倫畢竟死於疾病,可能並非是被蓄意謀殺。
但話又說回來,我的舅舅以及表親們,也沒有誰是死於直接的謀殺。
非常詭異。這也是「皇族受到了詛咒」這種說法的起因。
「我的諾卡少爺。」,蘭頓夫人招呼完客人,坐到我面前,「今晚這麼多美麗的小姐,你不跳支舞嗎?」
我回答道:「原諒我的失禮,夫人。今天我去艾琳宮覲見了陛下,心裡不免有些難過。」
蘭頓夫人:「陛下的情況,我也聽說了。看來時光真是世上最公平的東西,不管是皇帝還是農民,都要面臨衰老。」
我道:「大多數農民,可能都來不及衰老。」
蘭頓夫人笑道:「你這話說的沒錯。不過,皇室家族,也未見得就命長呢!」
她用如此坦然的語氣提起這件事,我感到很驚訝。
畢竟她也是死了老公的。
蘭頓夫人:「我的丈夫、你的舅舅離我而去時,我也十分悲慟。但我夜夜祈禱,與主對話,漸漸獲得了心靈上的寧靜。」
她這話我也就信了一半。這些貴族夫人們,個個嘴上都很誠,但也沒見誰為了供奉神而少享樂一些。
蘭頓夫人:「我現在,只是慶幸我的兒女都將身心獻給了主,得以躲過這場神罰。」
我這才想起來,蘭頓夫人育有一兒一女。不過這對雙胞胎因為早早地出了家,成為了教會神職人員,存在感太稀薄了。
我:「文森和麗姬,他們現在還好嗎?」
蘭頓夫人:「麗姬現在在北地修行布道,文森在神聖大教堂做神官,他們身心純淨,過得很好。」
皇室還沒有死絕,竟還有人活著!
我記得,當年蘭頓夫人因為兒女出了家,在皇室當中一度形象十分狼狽。
立誓修道,就相當於自願放棄姓氏、皇室身分、家族財產、繼承權,將全身心供奉給神,終生不結婚生子,遠離世間一切享樂,為修道弘教奉獻終生。
皇家一百年出不了一個這樣的傻子,她們家卻一下子出了倆。
誰料到,不過五年,偌大一個家族敗了個乾淨,就只剩下皇宮裡一個老傻子,教堂裡兩個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