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的病假
浴室裡匡啷!一聲鋁洗衣盆碰擊磁浴槽的震響,蕭毅夫放下報紙衝過去拍門。
「誰在廁所?誰在廁所?怎麼撞得匡啷響?」
裡面沒有反應,毅夫轉身問在客廳擦地板的太太:
「誰在浴室?」
「兩個孩子都在做功課,是他阿姑在裡面。」
「秋霞,秋霞!」他猛敲門:「秋霞,秋霞!」
裡面沒動靜。
「秋霞,秋霞!」仍然無聲無息:「叫妳怎麼連哼也不哼一聲。」
「秋霞,秋霞,妳死了是不是!」他火大了,抬腳踢門。
太太手拿抹布,跑過來幫他拍門:「 阿姑,阿姑。」
「阿姑怎麼了?」兩個孩子慌張地跑過來問。
「她在洗澡?或是大便?」 毅夫發覺似乎有點不對勁。
「可能是在大便,沒看她拿換洗的衣服進去。」
毅夫上廚房拿來鐵錘和起子,起子穿進門縫撬裡面的門扣,鐵錘打擊起子的柄,裡面鐵絲小門扣被撬開了,推門進去,秋霞頭栽在放在浴槽內的洗衣盆,腳在浴槽外,肚子靠在槽岸上,人彎成一條蝦。洗衣盆裡有些許的水,頭髮濡濕。
「頭上流血。」毅夫把妹妹抱起來,頭髮下的水漬是紅的。
「秋霞,秋霞,妳怎麼了?」夫妻搶著搖她。
秋霞還是暈著,四肢軟軟垂垂,毅夫翻她紅濕的頭髮找流血的地方,髮叢中赫然有一個嘴巴大的裂口在滲著鮮血。
「秋霞!秋霞!」
秋霞張開眼,舒了一口氣:「我沒有怎樣呀!」
毅夫壓住妹妹頭上的傷口,叫太太出去喊來了一部計程車,把妹妹送到醫院去。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忙著為她打止血和破傷風的預防針。
縫好傷口,醫生問:
「怎麼暈倒的?」
「我上廁所,站起來時,頭暈眼黑,怎麼暈倒的我就不曉得了。」 秋霞蒼白的臉思索著。
醫生掛上聽筒在她胸口診察:
「貧血。」
「她在加工出口區的一家電子公司工作,晚上經常加玨到七八點才下班,吃飯不定時,胃口不好,幾年來經常鬧胃病……有病也不請假休息,加上工作緊張,操勞過度,會不會這樣引起貧血的?」蕭毅夫問。
「很可能。」
「她生病很不喜歡看醫生,這次貧血暈倒,頭又撞破了一個洞,我想讓她住幾天院,連胃病一起徹底檢查治療。」蕭毅夫說,暗忖妹妹從家鄉來,離開父母投靠他,如果不把罹患的職業病治好,實在愧對在老家種田的父母。
「可以。」醫生取下診察器,在病歷上寫病情。
「我不要,住院我怎麼去上班。」秋霞說。
「不會請病假啊?妳貧血那麼嚴重了,命不要是不?」
「我一住院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就沒有了,公司最近工作也很急。」
「妳的病已不是一天兩天,這一次一定要住院徹底治療,明天我去給妳辦勞保手續,請病假。」
秋霞不敢反抗,低頭考慮。
隔天蕭毅夫上秋霞工作的電子公司,向辦勞保的小姐要勞保住院單。他看填單子的小姐在「住院期間是否發工資」欄填上「不發」。
「小姐,妳這樣填不對吧?」蕭毅夫指著「不發」兩字說:「我在我工作的工廠幹過工會理事,對勞工法令稍微懂一點;我們的工廠是公營工廠,一年內病假不超過十四天,工資照發的。超過十四天到一個月內發半薪。」
「我們工廠一請假就不發工資,不管是病假事假。」小姐好像是個永遠心有憂鬱,經年累月的鬱積,不清朗的臉上有一股傲氣。看也不看他一眼,照填她的。
「我曉得勞工法令規定的辦法也是如此,你們應該按照法令辦理。」
「什麼法令不法令,沒有上班不發工資,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道理一般人都懂的。」她眼尾瞟白,蔑視了他一下。
「照妳這麼講是我不懂了?是我沒有道理?」他眼睛張大,兇狠的瞪著她問。
她冷傲的臉不屑於理他,仍然寫自已的。寫完,蓋了章,把單子摔給他。
「小姐!妳情願一點好不好?沒有道理的才是妳,妳連這種最基本的法令都不懂,還辦什麼勞保業務?妳這兩個字給我改掉──工資照發。我跟你們按照法令來。」蕭毅夫把單子推還給她。
「一點點小病,開住院單給她住院請假,已經夠好了,現在工作急,她請假耽誤了工作,還要什麼工資。」
「什麼小病?人貧血暈倒連頭也撞破了,還說小病?妳不要以為妳坐在辦公室辦事務是職員,就覺得了不起,看不起生產線的女工。告訴妳,你們這些辦事務的,和你們老闆都是生產線的女工生產養活你們的;並不是你們養活女工。妳以這種態度對待人,我今天一定要爭取到我妹妹請假半個月內,貴公司要照發工資。」蕭毅夫停下來喘了喘氣。
「社會局管這個事,我們找社會局的人評評理。」蕭毅夫抓起桌上的電話撥一○四,問市政府社會局的號碼。
他撥了電話到社會局,把經過情形向接電話的課員說了一遍,請示他怎麼處理。
「這是你們跟他工廠的事,我們管不了。」對方在電話中的口氣,似乎懶於管這個閒事,也不把這當一回事。
「你們社會局吃的是什麼飯?這事你們不管誰來管?你們不能為勞工依照政府規定的辦法主持公道,伸張正義,要你們幹什麼?你再說一句管不了我就把你告到立法院去!」蕭毅夫火上加火,忍耐不住,衝著電話筒喝嚷。
「你如果有理,我們絕對支持你,剛才電話聲音太小,我沒聽清楚,請你再把經過情形說一次。」對方的口氣謹慎起來了。
蕭毅夫又敘述了一遍,對方是、是、是的應對著。
「依照勞工法令是要照發的,這事我們可以支持你,請你向他們公司解釋清楚,叫他們照發。如果他們不照發,你可以找加工出口區的管理處。」對方說。
「那這樣好了,我麻煩您一下,我請他們辦理的小姐聽電話,您就把有關法令和利害關係告訴她;我說不如您說,請您主持一下公道,先謝謝您。」
蕭毅夫將電話筒遞給小姐,她無可奈何的接下來聽,聽完掛上電話冷冷的說:
「這個事我不能當家,你過幾天再來,我向上面請示,看他們怎麼決定,我再告訴你。」她聲調低得像洩了氣的皮球:「我也是員工之一,請病假沒有超過限期,薪水能照發,對我來講也是好事。」
蕭毅夫走出辦公室,兩旁桌邊坐著的男男女女的事務員,都轉頭來驚異地瞟瞟他,他推開門,感覺這些眼光一道一道釘在背後送他出門。
下午下班後,蕭毅夫沒回家,趕到醫院去照顧秋霞,病床邊沿圍了二三十個穿深藍色工作服的女孩子。
「我哥哥。」秋霞躺在病床滴大瓶針,她介紹著:「她們都是我的同事。」
「謝謝妳們來看秋霞,對不起沒有椅子坐,讓妳們站著。」蕭毅夫向她們點頭。
「蕭先生,聽說您早上到我們公司去,要公司按著法令照發秋霞病假的工資?」一位口齒清晰,容貌潔美的女孩問。
「是啊。」
「我們公司以往病假都不發工資,希望你為秋霞爭取來開一個例,我們都不敢爭取。」
「等秋霞病好上班後我再去,我一定要他們依法照發。他們如果不發,是違法的。」
「我們都支持你,假如公司為了你替秋霞爭取發病假的工資,要開除秋霞,我們這幾個人也跟著辭職不幹。」
「好,那我先謝謝妳們了。」蕭毅夫笑笑:「他們如不照發,在法令上是站不住腳的。」
秋霞出院上班後,毅夫上她們公司去問上次那位面冷如霜的小姐,她帶他去找課長。課長姓何,臺灣人,五十多歲,額頭光禿發亮,面容清朗,態度很親切,有幾分受日本教育殘留的日本型的味道。他頻頻點頭,哼哼地聽取毅夫要求照發秋霞病假薪資的理由。
「事情是這樣,我們公司病假從來沒有發過工資,我們不能為你妹妹破例。」何課長停止他頻頻點的頭。
「那你們的廠規對員工請病假是怎麼規定的?規定的如果合法,就照貴廠的廠規辦好了。」
「我們廠規規定凡請假就不發工資。」
「那請你讓我看看貴廠廠規。」
「不必看,廠規也只是形式而已,很多事沒有辦法按廠規執行。」
「怎麼能算是形式?咱們就照貴廠的廠規商量著辦理,請你把貴廠的廠規拿出來看看。」
何課長無法推諉,拉開抽屜翻著找,邊屜找過了找中屜;上屜找完找下屜,終於在最下面的抽屜翻出一本小冊子來。蕭毅夫接過手,一頁一頁翻著看,當他翻到有關請假規定的那頁,他仔細看完後指給何課長看:
「你看,你們的廠規也規定一年之間的病假十四天內薪水照發,超過十四天到一個月內發一半,你們怎能違背你們自己的廠規。」
何課長楞住了,接過來看,讀來讀去,似乎不曉得為什麼會冒出這條廠規似的。可能是日子太久忘掉了,不然就是一向不把廠規當一回事,如他所說的,只是形式而已。
「這只是當初工廠創設時,訂下的一個原則而已,實際上公司不賺錢,沒有辦法這樣做。」
蕭毅夫覺得這個人雖然隨和親切,處理事情卻是厲害奸滑。
「你們當初擬廠規的人,是依照管理處規定的辦法訂的,這樣訂是應該的。我們就照貴廠的廠規辦,無論如何,蕭秋霞請病假一個星期,你們要照發工資。」
「我們公司以前沒有發過,你妹妹一破例,以前跟以後的,我們實在無法處理。我們工廠小也負擔不起這些請病假的工資。」
「我看過去的已經過去,以後的你們要按照法令來──也就是按照貴廠的廠規辦。」
「一般工廠也都是這樣子,並不只我們一家這樣。」何課長轉身正坐,處理他桌上的公事。
「何課長,哪一家工廠怎麼做我不管,別的工廠違法你們也跟著違法,那是你們的事。」蕭毅夫站起來指著他:「我問你,你們發不發?」
「這樣好了,工作獎金多給她一些補貼好了。」
「何課長,我請你把事情弄清楚,今天我妹妹生病請病假照發薪水是應該的,並不是我求你們,你們不發就是違法,剝削勞工,多給獎金我不要!我是跟你爭原則,不是跟你爭金錢。」
「那我沒有辦法。」何課長拿起桌上的公事,又兀自處理自己的事。
「那我們到管理處去講,發不發由管理處決定好了。我給你講,管理處如果包庇你們,我連貴公司跟管理處一起告!」蕭毅夫憤憤地推開門,他預備如果管理處包庇,他要行文上內政部勞工司及立法院控訴,必要時到法院去控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