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我花了好幾個小時跟暑期課表奮鬥,時間就在我努力對齊表格裡的數字和線條時悄悄流逝。坦白說,文書處理真的不是我的強項,更別提那些計算學員學費、退費、插班費之類的會計庶務……
「把時間拿去做更有意義的事」的念頭不斷浮現在我腦海。
要不是在這裡上班可以免費借用他們的小教室練舞,我大概是忍不下來的。
雖然暑假期間學校的活動中心開放社團租借使用,但我一點也不想去登記,因為這種收費的舞蹈教室和學校的練舞空間一比,沒別的,就是一個「好」字。
舞蹈教室的所有設備都很新,音響不會破音、木頭地板不會下陷並發出怪聲、鏡子不會起霧還擦不乾淨、燈不會鬧脾氣愛亮不亮的,以及練完舞還有淋浴間能沖澡換裝。
最重要的是:這裡有冷氣。
身為一個極度怕熱的舞社社員,我本以為沒有人會比我更明白冷氣的重要性,直到任職滿一週的那天下午,我瞧見那顆木魚走進舞蹈教室大門。顯然他跟我一樣,在練舞環境這件事情上有些好逸惡勞。
說真的,那一刻我非常掙扎,不知道是要擺出「喔,你怎麼會在這裡」的詫異表情,還是端出「你好,有什麼需要為你服務嗎」的專業笑容……這是個很兩難的決定,可我必須做出選擇,因為我的工作地點就在櫃台,他一定會看見我。
猶豫了片刻,我抬起頭,正好撞上他探詢的目光。這顆木魚也真是奇怪,連有求於人的表情都可以如此淡漠,要不要這麼高冷啊?
於是,在那瞬間我決定端出專業的笑容,「你好,有什麼需要為你服務的嗎?」
仔細想想這個決定才是正確的,我怎麼會有「他應該認得我吧」這種自大的想法呢?
簡穆宇瞅著我默了半晌,然後說:「妳怎麼會在這裡?」
好吧,我錯了,世事瞬息萬變,「出乎意料」這種驚喜每分每秒都在發生。
就像上一秒,我以為他不認得我,他卻認出了我;就像下一秒,我以為他是來上課或練舞的,然而他卻是來教課的。
……教課欸!知名舞蹈教室居然找了一個才準備升大二的毛頭小子過來教課?
「喂,老金。」剛好這時創辦人兼我老闆的金老師結束一堂課,從大教室走出來,我一邊和下課的學員們揮手道別,一邊不露痕跡地問:「你很缺錢?」
老金站在櫃台後拿毛巾擦汗,「什麼意思?」
「不然你教師費有需要省成這樣?」我指向正要走進教室的簡穆宇,「省到請一個大學生來教課?」
老金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接著回頭瞪我,「姚靜敏妳傻啦?妳以為請他很便
宜?」
「……難不成很貴嗎?」不就一個大二的舞社社長而已嗎?
「簡穆宇在韓國接受專業的舞蹈培訓整整十年!光這資歷就不知道贏過多少人了,更別說他在韓國的老師也不是隨便的人物,幫很多大牌偶像、藝人編過舞。」
喔,在韓國學過舞啊……好像有點印象,開會那天矮子似乎有提到。
只是奇怪了,為什麼老金講得好像我必須知道這件事一樣?這很重要嗎?
老金見我一臉茫然,狠狠剜了我一眼,「妳身為一個學舞的人,怎麼對與自身相關的資訊這麼陌生?他結束培訓回國的消息已經在圈子裡傳很久了。」
所以老金這句話是想表達,簡穆宇在台灣舞蹈界是個知名人士,而我很孤陋寡聞是嗎?
好一個十大傑出青年,平平都是大二生,他已經成為舞蹈界的指標人物,而我呢?還在這裡做櫃台的行政工作……只能說,命好就是不一樣。
我搖頭,感嘆自己的命運;老金也搖頭,感嘆我沒救了。
簡穆宇教課的教室正好在櫃台旁,隔著一道玻璃門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一邊工作,一邊偷偷觀察他……嗯,有那樣雄厚的底子,舞蹈功力確實沒話說,只是教課的時候,他的面癱似乎比平常更嚴重了……這樣沒問題嗎?
這想法才剛經過腦子,我就被簡穆宇從鏡子裡瞪了一眼。這一眼,瞪得我心裡發寒。
唉,人果然不能背地裡說人壞話,連在心裡想想都不行。
後來,即使他曾經在報到那天對我說過「妳怎麼會在這裡」,我和簡穆宇依舊像是兩個陌生人,甚至每次從他來教課到他離開,我們之間都不曾再有過任何對話,這互動比我和其他老師的都還要少。
我們明明是同個社團的,不是嗎?
聽完老金的話之後,我特地上網查了簡穆宇的資料,才知道他和徐思穎一樣,也是舞蹈世家出身。他媽媽畢業於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爸爸則是紐約百老匯舞蹈中心少數的華人教師之一,有如此輝煌的成長背景,簡穆宇應該很難長成一個泛泛之輩吧?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我們舞社裡就有一個如此優秀的人才,為何還要額外花錢請外面的老師指導社團?用那點經費請回來的人難道會比簡穆宇更厲害?
這個問題我一直想當面問他,說不定問清楚後,社團可以省下外聘教師的費用,可從互動看來,我們實在很生疏,我又不想讓其他社員知道我和他在同一個舞蹈教室打工,他擔任教師,而我只是一個行政助理這件事,真的太傷自尊了。
於是,就在找不到人討論的情況下,這件事漸漸被我淡忘。
轉眼,暑假已經過了一半。八月上旬,正是熱的時候。
平常九點到教室打完卡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張羅午餐,身為一個負責處理行政事務的工讀生,每天幫老師們訂午餐是我的工作之一。
我研究一下附近幾家店的餐點,覺得這麼熱的天挺適合吃泰式便當的,正要繼續研究,手裡的菜單就被人一把抽走。
「今天不用訂。」老金把菜單釘回白板上,「我們中午不在。」
「不在?去哪?」我點開舞蹈教室官網的行事曆,指著今天那格,「沒行程啊!」
「去藝人的婚禮表演啦,差不多一點就要離開了。下午停課,學員們我上星期都通知過了。」老金擠眉弄眼,似乎是想暗示我要去的是哪位藝人的婚禮,可惜我比較愚鈍,沒看出來,「這種行程不太方便放到官網上。」
好吧,有道理。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究竟是哪個藝人要結婚,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既然老師和學員都不在,那我今天要幹麼?
正要開口詢問,就見到簡穆宇走了進來,他跟老金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至於我嘛,就只淡淡地瞟了一眼。
他這副臭跩模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已經習慣,也不怎麼在意,不過……
「簡穆宇呢?跟你們一起去?」我瞪著他的背影問。
「沒有,他不接這種表演的。」老金道,順著我的視線看向簡穆宇,「我問過他了,他說下午要留在這裡備課。」
他要留在這裡備課?那不就意味著我也得留下來陪他嗎?教室鑰匙只有我和老金有啊。
「至於妳……下午就別理帳了,今天給妳放一天假。」老金左看右看,打量四周,「抽點時間把環境整理一下就行了,接下來妳想練舞就練吧,空教室隨便妳用。」
本來我還嘴角下垂,一聽老金說空教室隨便我用,不禁高興地笑了。最近想複習的舞碼不少,一個下午的時間應該可以有不少進度。
中午送走老金他們,我肚子也餓了,從教室的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的太陽似乎能把人曬昏,讓我很想叫外送來解決午餐,但我一個人再怎麼吃,也不可能吃到外送金額的門檻……眼下大概只能靠簡穆宇幫忙了,雖然我很清楚他的孤僻,可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喔,我不餓,妳吃吧。」結果,他大少爺直接讓我吃了個閉門羹。
真的是對他感到很切心!他難道不明白什麼叫做「從善如流」嗎?
Fine!我就頂著太陽去買,最好買回一桌山珍海味讓他後悔得要死!
去買午餐的路上,我為了要吃什麼而煩惱很久。是打拋豬肉飯好,還是椒麻雞肉飯好呢?嗯……大薄片好像也很不錯啊……不過前面朝我走過來的那人怎麼這麼眼熟啊?
一開始,我先是被他目測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吸引,接著看到一個妹子掛在他的手臂上,兩人有說有笑,狀似親密,然後那人愈走愈近……見鬼,這不是袁尚禾嗎?
在路上遇見點頭之交真的是件極尷尬的事,不打招呼不行,打完招呼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我和袁尚禾之間就有點這個氣氛,至少我是這麼想的。眼見我和他的距離漸漸縮短,一下子只剩幾公尺了,於是我……
立刻低頭玩手機,假裝沒看見他。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但我由衷希望他沒有。
然而在擦身而過的那瞬間,我明明可以,也應該裝死到底的,可八卦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我忍不住抬頭,不偏不倚撞上袁尚禾的視線。
目光交會的時間很短,大約只有一秒。
也幸好,只有一秒。
外頭的天氣真的很熱,曬得我無法思考,一直到十幾分鐘後我回到教室,吹了冷氣放鬆下來,才想起一件滿弔詭的事。
袁尚禾是有女朋友的,這件事在學校裡無人不曉。他的女友是與他同系同級的班花,因為長得漂亮,私底下被學弟妹們暱稱為「天仙學姊」。兩人的感情很好,連不太關心八卦的我都在學校裡見過他們不少次放閃的現場,據說已經交往四、五年了,大家都很看好他們,認為兩人一定會結婚。
可事情弔詭的地方就在於……剛才掛在他手臂上的人,並不是天仙學姊。
我好像不小心知道什麼不得了的事了。
窺見別人的祕密還不幸被當事人發現,其嚴重性可大可小,運氣好的話,我可以揣著這個祕密終老,把它帶進墳墓;運氣不好的話,我可能明天就會被袁尚禾僱用的殺手做掉,犯案現場說不定還會被布置成是自殺。
怎麼辦?我是不是應該馬上發一個不自殺聲明?
下午,簡穆宇果真如他所說的留在教室備課,一邊用手機看影片找靈感,一邊編舞。
本來想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但他周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我就非常識相地沒去打擾他,把舞蹈教室的大門鎖上後開始打掃。
打掃教室其實不算是苦差事,雖然所有教室加總的空間頗大,不過老金每個月都會叫專人清潔、地板打蠟,外加環境消毒。一般情況下教室都挺乾淨的,我要做的只有把諸如音源線和手機腳架等物品歸回原處,以及檢查是否有學員遺留私人物品。
為了不打擾簡穆宇,我特地從最遠的小教室開始整理,但仍無法避免地愈來愈靠近他,除了他所在的教室,其他地方都已經打掃乾淨。
好在老天對我不錯,我進去打掃時,簡穆宇不在教室裡。看這個時間,這傢伙應該是去吃飯了,正好我可以趁現在整理,這樣他礙不著我,我也不會打擾到他。
大教室一共兩間,簡穆宇所在的這間格局略有不同,教室深處多了間儲藏室,我把外頭收拾乾淨後,就溜進去了。
在所有區域裡,儲藏室大概是最亂的地方,架上備用的乾淨毛巾被翻得亂七八糟,該捲好堆放的音源線和延長線打結成一團,還有老師們平常穿慣的便服和團服被扔了一地,也不知道是乾淨的還是髒的,這種彷彿被原子彈轟炸過的慘況,每週都要上演一次。
當然,上演的前提是,有人先把儲藏室恢復原狀。
我拿了個大袋子,接著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憑嗅覺判斷它是應該被掛回衣櫃,或是該扔進大袋子送洗,誰知工作才進行到一半,燈毫無預警地熄了。
我這個人沒什麼弱點,不怕蟲、不怕鬼、不怕痛;敢吃蔥、敢吃辣、敢吃苦瓜;對尖銳或密集的物體也不會感到恐懼,甚至連刮黑板的聲音都不怕。
可是我怕黑。
前項所述的任何情況我都能淡定處理,唯有熄燈這件事不行,尤其當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密閉空間時,我放聲尖叫。
一個怕黑的人陷入黑暗,除了恐懼,是做不出任何反應的,更別提自己找路出去,哪怕儲藏室很小。幸好,在我覺得即將被這片黑暗吃掉之際,有人打開儲藏室的門,門外的光線射入,一股得救的感覺瞬間從心中升起。
簡穆宇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抱歉,我不知道妳在裡面,順手把燈關了。剛才是妳在尖叫?」
對黑暗的恐懼一點一點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不然會是壁虎嗎?」我抓起被我扔在地上裝著髒衣服的大袋子,迫不及待地從他身邊的空隙鑽出去,回到光明的領地,「害我以為停電了……拜託你下次關燈前,先確認裡面有沒有人。」
「喔。」簡穆宇說,想了一會兒又問:「妳怕黑?」
這傢伙是在問廢話嗎?
我沒好氣道:「怕,但我更怕白痴。」
說完,我拎著大袋子衝出教室,把髒衣服扛到樓下洗衣店送洗。
多虧了簡穆宇這順手一關,這麼熱的天我卻到現在還四肢發冷,連走得快一點都有問題,更別說是練舞了。像他這種少根筋的人大概無法理解當時的情況有多恐怖,我也不指望他會對我有什麼後續關心。
這年頭,自強才是正道。
我晃到隔壁的便利商店準備幫自己買杯熱可可,卻發現簡穆宇正在櫃台結帳,他的頭半仰,盯著牆上的飲料品項出神,我不甘願地踱到一旁,等待店員注意到我。
然而卻是簡穆宇先發現我,「欸,妳來得正好,要喝什麼?」
欸什麼欸,沒禮貌。我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看向他,「啥?」
「我看妳臉色有點蒼白,想喝什麼我請客,算是賠罪了。」他的語氣雖然沒什麼起伏,不過話裡的內容還算有誠意,我的氣大約消了兩百分之一。
我捧著簡穆宇買的熱可可,他則買了一瓶水,我們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露天咖啡座相對無言。我和他都不是健談的性格,沒事湊在一起只會愈來愈尷尬,但我仍試圖改善尷尬的氣氛,畢竟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
於是我說:「你……吃過飯了嗎?」
對不起,我盡力了……我找話題的功力就是如此不濟。
「嗯,吃了一個飯糰。」他說。
「飯糰?」我順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聊,免得難得開啟的交談夭折,「會不會太少
了?」
他瞅了我一眼,然後喝水,「體重管理也是舞者的專業之一。」
很好,就在我搞不清楚他是陳述事實,還是笑我吃太多的情況下,這話題短命了。
熱可可很燙,我無法三兩口喝完,他也沒有要先回去的意思,於是我們之間又迎來五分鐘的無話可說,當杯子即將見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我說,而他一臉「我在聽」的表情,所以我接著問:「既然你的能力可以在舞蹈教室教課,為什麼不當社團的指導老師?」
簡穆宇看著我沉默了許久,害我以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我的意思是,外面請來的老師不見得比你厲害……」該死,我為什麼要恭維他?雖然我確實是這麼想,「還是社團給的學費對你而言太少了?」
假如「錢」真的是簡穆宇不親自帶社團的原因,那我只能說我理智上理解,但情感上不理解。
既然都要花時間在社課上,學費多寡對他來說真的有差嗎?他家境好到都可以在韓國受訓十年了。
簡穆宇搖頭。很好,他終於有沉默以外的反應了。
「不是因為學費,而是我不想教認識的人。」
「為什麼?」其實我有預感不應該再往下問,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簡穆宇瞇起眼,側頭望向陽光,「因為被我教過的,最後和我都當不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