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家霸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清寂冷早,探出牆外的數枝梅,簌簌驚雪。
麻雀轟飛一大群,撲楞撲楞落瓦攀枝,聳著短脖兒的腦袋亂轉,啾啾抗議。
鼓聲倔憤,咚得綿長悠遠,傳不到鳳來縣的每個角落,也能讓方圓半里內的人們聽個遍。
只是,當初總能激起大家奔相走告的大快鼓聲,如今已引不起他們半分好奇。
雖然少數人還會遙望那方向一眼,但以玩笑似的語氣道句「又來了」便告結束,而多數人則連說笑話的興致也沒有,該幹嘛幹嘛唄。
再精彩的戲碼,經過了大半年,來來回回,隔三岔五,總是那樣老腔老調地唱,誰能熱情不減,一場不缺當著看客呢?又不是閒散人。
約莫過了一炷香,寥落寂冷的街口,出現一抹紅色,紅到刺目,紅到扎眼,那般矚目。
這道鮮亮的影子,由遠緩進,行得悠悠。
豔紅風雪袍,從脖到腳,遮得嚴嚴實實,難知袍下是臃腫還是纖巧。
袍領上方那顆頭顱倒是不大,一頂攏髮黑耳帽將面架子更削得蒼白瘦削,眼窩下兩團聚散不去的昏青,目光游離無神,嘴唇翻起了乾裂死皮,雙手收在舊羊皮筒子裡。
一群孩子跑過來,圍著那人嘻嘻哈哈,唱道:「鳳來一窩霸王龜,天打雷劈漏了隻,不是老天不報應,到了時候翹屁屁。」
唱完了,又向那人腳下啪啪丟著爛菜葉子臭雞蛋。
那人眼珠子轉都不轉,腳下跟踩了雲似的,低一下高一下,將步子拖過去了,沾兩鞋底的臭爛物,卻也不看一眼。
但有路人朝著吐口水,一律落在那件紅袍子上,很快沉入,鮮色不變,那人臉色不變。
不多會兒,人來到縣衙門口,一腳踩過門檻,忽然身形頓了頓,倒退回去,斜睨那片尚白尚亮的鼓。
那雙青窩無神目本來就睜不太開,頃刻瞇成了兩道利線,眼角吊上天去,刻薄無比。
「桑六娘來啦?快快上堂——」有人喊一嗓子。
桑家六娘,閨名節南。
那絲兒刻薄氣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眼皮子迅速往上抬,腳步卻仍是踩雲般虛飄,慢蕩蕩,晃過斷板敷苔的前庭路,站上了這間縣衙大堂。
不用看她都知道,堂上兩邊各一個歪拄著殺威棒的差官,一張小桌子後邊坐著鯰魚鬚烏龜眼的老師爺,沒了縣老爺的那張大又寬的審案上,白灰肯定厚得跟絨子一樣,除了蜘蛛暗幽幽在底下暗角結網,連蟑螂屎也找不見一粒。
上一任升了官,下一任沒見影,如今一縣衙就這麼三個人,要不是那面鳴鼓,要不是那塊衙牌,看上去和破落戶別無二致,窮得那個叫寒酸。
然後,她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尖聲,帶著作天作地的假哭腔——
「師爺,您可得為俺做主啊。俺家貧如洗,就那麼一只生錢的盆兒,還給這人砸了,俺上有老下有小,今後怎過日子哪?」
節南的眼皮掀了掀,終於抬起頭來,青眼窩上的目光也射不出什麼神氣,但藏慵懶,將對面那位拿袖子點眼淚的,叫安姑的婦人,看住了。
安姑這時穿得很窮,一身補丁大大小小,補丁蓋補丁。
前兩日看見她把這件棉衣洗曬在院子裡,節南就猜到七八分了,所以對她也沒啥怨氣。
要怨,就怨桌後那位鯰魚師爺,上回明明說好了的,他直接結案,不用自己多跑一趟。
不過,話說回來,安姑家裡還有聚寶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怎麼就沒這麼好命?
代理著縣太爺的記簿,本地稱之師爺,姓商。
一對烏龜眼豎瞪,拍響驚堂木。「桑六娘,妳可知罪?」
知罪,知罪,一般的罪好知,但這回可是聚寶盆哪!知罪容易,賠罪難,她上哪兒賠只聚寶盆給人?
因此,節南決定「頑劣」一會兒,垂著腦瓜兒答道:「六娘不知何罪之有,還望師爺呈明詳情,容六娘回想回想。」
她的聲音微沙微沉,不似一般姑娘家,不帶半點嬌細氣。
師爺怔了怔,不知這姑娘今日怎麼突然頑固起來了,心想就這麼點兒屁大的事,呈明個鳥,趕緊招認趕緊結案才是。只是他也不好再撂驚堂木,怕真把對方惹毛,一拍兩散,最後搞得他活不下去。
於是,他擺著一張公正無私的臉,卻到底從善如流。「安姑家的雞窩窩,原本有母雞六隻,今早成了五隻。」
節南慢慢抬平視線,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商師爺繼續說,眉梢不為人察覺地往上微挑。「恕六娘愚鈍,聚寶盆和母雞有何干係?」
「呃?」商師爺覺得自己挺清明的腦袋一下子被搗成八寶粥,「聚寶盆?」
「正是。」節南烏黑的眼仁沉沉無底,「適才安姑訴狀,說她家生財的盆兒讓人砸了。」
商師爺啞然。
安姑但渾然不覺,醞釀已久的潑婦狀開始發散,幾步上前,要不是差人擋住,新染的丹紅指甲能刮到桑節南的鼻尖。
此婦大叫:「不是讓人砸了,就是讓妳給砸了。妳桑六小姐眼睛長在腦門上,瞧不上窮人家一隻雞,可妳還真說對了,妳砸的就是俺家一只聚寶盆。俺家小花從蛋殼裡孵出來第一眼見的就是俺,跟俺親閨女一樣。俺一把屎一把尿給帶大了,小花也爭氣,每日一蛋,從不讓俺空望過,結果呢……」嘰哩咕嚕,咕嚕嘰哩,那是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清的音量,又陡然尖銳起來。「妳還俺小花!」
砸聚寶盆案,頓時還原成偷雞案。
青削的面容,上一刻還毫無神情變化,下一刻卻融冰化雪,笑出一對皓玉兔兒牙。俏麗,也不僅是俏麗。漂亮,也不僅是漂亮。介乎於少女和女人之間,介乎於陰氣和陽氣之間,一種絕對不令人感覺乏味的氣質。
這種氣質讓商師爺抖了抖頸脖子,只覺得一股陰風吹後腦兒,那個邪乎啊。
「安姑告我偷雞啊——」既然沒人能說明白話,就由她桑節南來說吧,幾個字的事。
「不但偷了,肯定還吃了,要不俺能在妳家牆根下找到一根小花的雞毛?」安姑挺著腰板說話直,隨即衝著抖脖子的師爺嚷嚷:「師爺,求您給俺可憐的小花伸冤哪。」
節南剛張開口——
「本師爺下判,桑六娘偷雞一案,人證物證俱在,罪立確鑿,但念其謹姿誠態,乖巧伏安,故免牢獄之刑,賠安姑一百文傷心錢吧。」
安姑喜笑顏開,眼裡飛著百枚銅錢板。「師爺明察秋毫,是俺們鳳來縣的青天大老爺啊。謝師爺!謝各位差爺!」眼珠子再轉,盯在節南身上,「快賠我一百文!」
節南眉眼不動,上下唇淡淡抿住,將雙袖從羊皮筒子中抽出,表明她兩手空空,嘴角卻似笑非笑。「商師爺。」
那雙袖色與鮮豔紅袍截然不同,鴉青青,煙烏烏,透著白灰絲縷,一點兒也不像姑娘家會選的衣色。
安姑以為節南不願意,不由得冷笑,「喲,妳喊老天爺都沒用,誰叫妳偏偏姓桑呢?要怪,就怪妳自己投錯了胎,當不上好人家的女兒。」
節南也笑,只是面上病氣頗深,顯得蒼慘。「安姑說得是,妳且放寬心,聚寶盆六娘不知如何賠,一隻生蛋雞還不至於賴妳。六娘喊商師爺,是因為六娘那點家底都交給縣衙保管著呢,要請他取一百文出來。」
安姑那眼角拉吊高了。「別當俺不認字就好騙。上回妳偷了俺家公鴨,上上回妳偷了俺家毛驢,都要賠錢,妳還不是老老實實從家裡扛了銅板來?」
瞧瞧,她多罪大惡極,驢子公鴨母雞,愈偷愈不值錢。
節南愈發笑得氣弱,「託鄉親們的福,六娘這不學乖了?與其一回回扛得累,不若就放在衙門裡。如此一來,像安姑這般三天兩頭跑來喊青天的,不耽誤妳幹活的工夫,馬上就能拿到錢了不是?」
她那雙抬不起眼皮的眼睛一睨,自有衙差看眼色幹活,往後腰上卸下一只布袋子,遞給安姑。
安姑立刻拿手掂了掂,雖說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但到底手心傳來的重量讓她滿心喜悅,什麼也顧不得了。
安姑來之前早盤算過,一隻雞拉到集市上賣,也就七八十文,何時賣得掉還說不準。這下多好,雞沒少,錢落袋,天下掉餡餅,一張嘴就接了個正好,得來全不費工夫。
想到這兒,安姑將錢袋往兜裡一揣,眼笑臉不笑,即便心裡滿意得不得了,也不能讓對面那姑娘好過,仍然尖牙利齒。「桑小姐今後真要好好做人,老天長著眼,如妳這般的,這輩子也還不清債,得繼續積福十輩子,方能投胎到正經好人家,哼!」
節南垂眼一笑,聲音追那道搖臀扭腰的身影而去,「六娘謹記著了。」
待安姑走出衙門,她也走了,不過不是往外走,而是往裡走,駕輕就熟,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就停在後衙裡。
一座小花園,一眼看盡,花圃漏磚裂石,荷池乾涸長草,四圍的屋廂陷瓦塌簷,就那麼一棵老梅樹旺盛了寒冬,各處顯盡荒涼,毫無人氣。
節南走上涼亭,也不介意石椅多髒,大剌剌就著紅袍一墊坐,等著身後那人湊到自己跟前來。
那人,正是剛才對著節南吹鬍子瞪眼、大拍驚堂木的商師爺。穿著九品官衣,彎背踱步的樣子半點沒有官威,倒像疲命陀螺,一見那身龐大的紅袍坐定,他立馬撚著嘴上灰白鯰魚鬚,討好般笑起來。
「小山欸——」
「商師爺。」毫無對方喊她乳名的親近意,節南的聲音平穩,右手從羊皮筒子裡伸出來。
那隻手,不同於蒼敗臉色,尚潤白,但她摘下遮耳帽,劉海亂分時,乍現額頭一條寸長的淡色疤,幾入眉心,平添三分猙獰。
自打節南回來,商師爺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條疤,詫異道:「喲,自古額滿福滿,我記得妳小時候長得老飽滿的福氣模樣,怎生破了相貌?」
節南稍微撥弄一下頭髮,那道疤就讓厚厚的劉海掩去了。
她眼睛笑瞇起,青削面容竟刹那流露幾分甜美,又刹那消隱,也消隱了眉頭一絲不耐。她淡道:「小時候剛開始跟師父學藝時,不小心磕了一跤。商師爺,您說過好幾回不用我再來了,會自己瞧著辦,上回更是起了誓,可今日聽到鼓聲,反反復復又喚著我,讓我不得不來一趟。您老說話不算話,是想跟縣裡百姓一道欺我,也置縣衙地契於不顧了嗎?」
告她的人太多,縣衙的官差太少,為了省時省力,代管全縣的商師爺乾脆專門設立了一種鼓點,貼在衙門口告牌之上,明著寫好,凡告桑家女娘之人,必須照著鼓點敲。同時又私下跟住在隔街的她通氣,聽到這種鼓點反復三遍,就請自己上堂,省了衙差來去。
商師爺聽節南這般道,當然要叫屈:「小山哪,我要是欺妳,何必等到今時今日!我早跟妳說過,靠縣衙包庇只能過得了一時,不如讓大夥兒出出氣。妳到底不是妳爹,離家那麼些年,誰還能真恨上妳?而且妳沒覺著,近來告妳的人愈來愈少,讓妳安生多了?」
節南的嘴角往上一翹,譏誚轉瞬而逝。安生啊,真是安生,安生到心裡生不出煙,直接一把燒成飛灰了!
商師爺從來讀不出這姑娘的心思。
全縣有一大半地,包括縣衙在內,曾經歸桑節南她爹桑大天所有,現在歸桑節南。
按南頌法令,女子也是合法繼承者,若父母兄弟皆不在,財產自然由女兒繼承。不過,五年內若無人認領,財產視為無主,由官衙代收分配。以土地為例,現租戶毋須費一分一毫,優先獲得所有權。
誰知桑家么女突然回來了,好死不死正踩中五年這個點,順理成章,成為鳳來縣最大的地主。
商師爺這才不得不小心伺候著。
他不像安姑那些眼皮子淺的東西,明明占著桑家地,卻以為老天庇佑,更見桑節南沒脾氣沒膽氣,能為了那麼點小便宜,滿足那麼點好勝心,把偷雞摸狗那麼點屁大的事往人頭上扣,就覺著洩憤了。
南頌以法治國,他懂法,所以明白,只要眼前這姑娘認真追究,鳳來縣的老百姓都吃不了兜著走。
南頌法最厲害的一條,就叫「父母罪,不及子女」。
也就是說,哪怕這姑娘的爹禍害天下,跟這姑娘卻沒有半個子兒關係。
節南看商師爺眼珠子亂轉,彷彿知曉他那盤算珠子怎麼撥,了然一撇嘴。「罷了,小山也不過說些氣話,師爺莫往心裡去。若非您的照拂,真按平常案子來審,別說偷一隻雞,就是偷安姑院裡一根雜草,一旦接了狀訴,那都得送到成翔府推官手裡去了。雖說最終必然審得小山無辜,卻也煩不勝煩。」
商師爺的嘴角就笑翹了起來,「可不就是這麼說嘛!咱這會兒縣太爺從缺,本該設著推官,也無人擔當,要不是山高皇帝遠,加上邊境戰事吃緊,知府大人臨時授我便宜處置全權,哪是我一句話就能判定的呢?」
同時,他心中暗道,這姑娘不愧是自小出去的,慶幸自己一開始就沒怠慢她。
南頌任何一樁案子,不分大小,一旦確立,程序十分複雜。然而鳳來縣讓群山隔斷,並不富裕,雖屬南頌,又鄰大今、北燎,處於三不管地帶,民眾多文盲法盲,對時事變化冷漠。
「不過,一百文一隻雞,著實貴了些。小山的家底師爺您最清楚不過,桑家本是交稅大戶,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我又偏生沒用,手裡拿著那麼多地契,卻是好看不好用,自己吃飽都不易……」錢,她是一文都不會出的。
商師爺想都沒想,便道:「嘿,小山,妳把我當什麼人了!不提我跟妳爹的老交情,我知妳心寬,回來快一年了,沒問一家要過地租房租,也不把那麼大的家宅收回去,讓大家隨便住著,分文不取的,手裡哪有半文閒錢?這一百文錢怎麼也不能由妳來掏。老規矩,我用稅補了,算衙裡支出。」
節南微微躬身,權表謝意。
商師爺再道:「至於今年要上交的稅,那些愛占小便宜的傢伙,能白住妳的房,白占妳的地,還想不交朝廷的稅,哪有這麼好的事?自從五年前妳家那場天火,年稅都是這麼湊,再不用桑家承擔,所以安心吧。」
節南漆暗的眸瞳裡壓住一道劍芒,話到嘴邊,反復咀嚼,出口只是平淡。「師爺辛苦,小山這就告辭了。」
商師爺鬆口氣,以為這姑娘今日必有一場脾氣,想不到就此太平相安了。「那行,這番折騰,妳又病著,必是疲累極了,好好休息。只是,年關將近,衙門人手少事務多,又少不得要在人前作戲,還得委屈妳受累。」
這是要繼續使喚她的意思?節南站起身,微微作禮。「花小山那點薄蓄,實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望鳴冤鼓消停些,還一個耳根清淨。至於我這病嘛,舊疾而已,看著臉色差些罷了。」
商師爺的笑就有些發僵,拿別人說事:「像安姑這等刁鑽婦人,畢竟不多。」
「是了。」節南順著商師爺的話說,「不過,有時真想眼不見為淨,寧可幫衙裡跑上一趟遠差,也是好的。聽說南集勾欄院今年打算參加府城年會,組了一齣四、五十人的雜曲歌舞大戲,特意不在縣裡頭演,就想一舉奪魁呢,羨煞我這等短腿兀子。」
商師爺幫節南打開園子的小門,目送她走遠了,這才回到公房裡。兩個差人早候著他,迎上前來,皆愁眉苦臉,問聲師爺如何是好。
原來,鳳來縣的年稅早收齊月餘了,遲遲未繳去府城,只因和府城之間隔了一脈山。
此山名為「大王嶺」,有大小山峰十來座。
雖然縣城在西北,府城在東南,隔了幾座山頭,但早就修著官道,擱在桑大天活著的時候,快馬加鞭一日夜即可抵達。
可如今,大王嶺裡小鬼稱王,山峰幾座,山寨就幾座,集結著約莫上千賊,他們各占一片地界,你想要過一山,定要剝你一層皮,以至於鳳來縣這幾年的稅都積在庫裡。
早年知府大人還會派兵剿一剿,即便每回都無功而返,好歹換上十天半個月安寧,只是如今大軍都壓在金州、襄州一線對抗大今,上官們有心也無力。
偏這年成翔府新官上任,一道公文嚴命將幾年的稅一齊繳足。商師爺回執,稟明山賊猖獗,知府竟不理會,讓商師爺自己想辦法,否則要辦他一個瀆職之罪,有生之年都回不到鳳來縣養老了。
因此,這些日子商師爺愁得都快把鬍子撚光了,仍想不出一個安然過大王嶺的法子來。
忽然,他想起節南適才提到的事,忙問屬下:「南集勾欄組了隊要去府城參演年會,你二人可曾聽聞此事?」
鳳來縣不像大城名府,好玩的地方就那麼一處,兩人均是南集勾欄院的常客,皆點頭道正是。
「他們倒不怕山賊劫財。」商師爺又開始撚鬚。
一個較為嘴活的衙差道:「他們一窮二白的,行李箱籠裡盡是些破銅爛鐵,雜耍唱戲的玩意兒,能值幾個錢?且又有五、六十號人,不乏會些拳腳的壯漢,自是不怕。要我說,真藏了值錢東西也沒人瞧得出來。」
商師爺撚著撚著,倏地眼睛一亮,讓兩人快去把勾欄舍頭和鏢局的人找來。
兩衙差急忙走出衙門,往南集的方向去了。只是誰也沒留意,不遠的拐角立著一襲豔紅色,在瞧清他們的去處之後,這人才慢悠悠轉了身。
這人不是桑家六娘,又是誰?
她專挑僻靜小巷,鮮紅身影漸漸於潔雪白牆虛渺,又漸漸於雜瓦茅牆顯形,就在縣衙不遠處的街後,拖著彷彿虛浮的腳步,跨入一道高牆銅門。
那道銅門,不可思議的仍保留著懾力。上方兩座銅獅,銅眼銅齒銅爪已被人挖去,只剩殘缺不全的獅面,但顯得更可怖,怒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門上本有「桑府」的泉木匾,據說讓人踩碎了,扔火裡燒了。
待進了大門,也全不是節南童年的印象。她爹請了江南園林師傅特地打造的花園,此時分隔成一座座小院子,就著廊道,或就著廳堂,用磚或木加蓋成了大小不等的屋子,把花磚都掀了,在院裡開起菜田,而曬竿林立,雞鴨鵝遍地走,鍋碗瓢盆到處攤,從高高的門庭看下,真是讓人眼花撩亂,一派尋常百姓家,已再難瞧出半點昔日氣派。
而節南一出現,那些一邊曬太陽做針線,一邊爭家裡長短的婦人們立刻同心協力,腦袋湊得親近,低低論起她來。那安姑儼然是個領頭,嘰呱嘰呱,滿面歡喜,還掏出那只錢袋炫耀給婦人們看。
不是在說她才有鬼!
節南目不斜視,從狹窄的走道慢然踱過,忽略一路相似的雜院,最後來到一座黑鐵拱門前,推門而入。
不像路經的院子那麼擠窄,這裡面很寬敞,寬敞到寒風呼嘯,芳草瑟瑟的地步。除了遠在北牆邊上的半排廂屋尚且完整,到處都是焦木斷垣,即使經年累月,園子荒蕪作廢已久,也不難想像五年前那場大火熊熊。
這裡的一切太渴望控訴那樣可怕的災劫,風雨皆不能消除煙味,鑽地三尺,無孔不入,誓要永久待下去。
那些不請自來的「鄰居」沒有打園子的主意,因桑家人全死在這裡。他們儘管對桑家恨之入骨,到底更怕鬼祟作怪,故而將此地當作禁區,不敢進占半寸,這才讓她能有白住的地方。
桑家大宅名存實亡,讓鳳來縣的百姓們瓜分了,成為他們舒適的家園。而那場讓節南家破人亡的莫名大火,被歡欣鼓舞得說成天火,是老天爺對她家裡人的懲罰,是為民除害。沒人悲傷,沒人流淚,沒人唏噓,甚至連收屍的人都沒有。上任縣令只得將那場天火中的全部死者草草埋在這園子裡,拿一塊現成的假山石頭當墓碑。
這會兒,節南徑直走到石頭前,彎腰,燃火信,點著爐中半根剩香,不拜不躬,轉身就算盡力。
桑節南,哪怕從小離家,難得回家,很多人根本不記得桑家還有這麼一個女兒,但她一回來仍立刻背負了「惡霸之女」的駡名,讓全縣人同仇敵愾。因此,就有很多動輒翻舊帳造新帳,只求出一口當年之氣之人,也有安姑這般趁火打劫、貪小便宜的人。
「呀,呀,一園子幾十號孤魂野鬼,好不容易盼來妳這麼一個親人,好歹把禮數做全。」
原本光溜溜的墓石上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