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生態小說的浩劫啟示】
范銘如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特聘教授兼所長
在文學批評的範疇裡,生態研究是一個晚到的議題。即使七、八○年代就陸陸續續有一些談論環境保育的論文發表,九○年代生態批評才真正成為美國學術界裡被看重的領域。研究的文學類型包括幾個相近的主題,有的稱呼為自然寫作(nature writing)、環境寫作(environmental writing)或自然導向文學(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近年來更多學者採用了生態文學的詞彙。相較於前兩者偏向以自然為尚、或者謳歌人被自然環境擁抱實則流露出的人本中心暗示,生態強調的是交互社群、整合系統以及人文對自然的連結影響關係,不論是正面或負面。生態批評(ecocriticism)就是研究文學與物質環境關係、自然與文化,尤其是語言和文學的相互作用。如果說一般文學理論主要探究的是作家、文本與社會的關聯,生態批評則進一步讓以人類活動為主的空間範疇擴充到人種以外的領域。
台灣的環境保護運動並不算落後國際太久。七、八○年代開始陸續就有不少報導文學深度探討工業汙染造成的公害問題,有的從社會批評的角度檢討三十多年來一味追逐經濟成長、工業發展的政策,有的則從人文關懷的胸襟呼籲愛護維持土地自然、尊重保育所有物種共同生存的權利。這些對自然田園的尊崇與環保理念的宣揚,主要的文學類型是散文和詩歌,韓韓、馬以工、心岱、洪素麗、劉克襄、陳冠學、孟東籬都是其中重要的推手。原住民文學興起之後,雖然最主要的焦點是抗議漢族對原住民族的壓迫歧視,但是其間批評貪婪的漢人對原始資源強取豪奪造成的不可逆的毀損斲傷,以及書寫中屢屢描述到原住民族與山林河海、禽獸草木共存的傳統與智慧,跟生態文學的關注異曲同工。兩股論述時而相互支援,匯聚成更浩大的陣容。不過由於當代的生態論述涉及到許多專業性、科學性的知識,吳明益在他改寫自博士論文、也是台灣生態文學研究中必讀的學術專著中,選擇探討「非虛構性」的散文,對於主觀性、虛構性質較強的詩和小說,以及自認尚缺乏足夠認知背景的原住民文學先不予討論。往後延伸擴充的自然書寫系列專論中的前兩本亦秉持類似的態度。一直要到第三本研究專書中,吳明益才開始將觸角拓展到小說與原住民文學。這個研究路徑雖然肇因於研究者個人謹慎的學術考量與興趣,某種程度上倒也不失公允地反映了散文此類型在推動生態運動中的領頭羊地位。無獨有偶,李育霖的專著《擬造新地球》也是聚焦在幾個重要的台灣散文經典,深入細緻的辯證台灣作家透過新物種與新地球的想像引進了一個介乎地景與歷史的烏托邦。
為什麼小說這個在台灣文學史中不管作為形式藝術的實驗、或在倡議新知與行動導向上都居於前鋒位置的文類,在生態文學和運動的發展上竟然敬陪末座呢?箇中原因不只一端。最一般性的解釋或許是文類傳統。不像「靜物」的興發抒議向來是詩文的大宗,小說這個文類偏重的是人與事的動態性發展,山川、園林、原野、湖海等環境空間,不是作為故事的背景,就是穿插在敘事裡當作描述性的敘述點綴、補充暗示人物心境起伏或情節的走向變化。小說敘述對象既以人文社會為主、而人文社會本來就充滿了醜惡的亂象,難以如散文一樣書寫自然之美去勾勒想像新地球。在中文小說的歷史長河中,田園牧歌型(pastoral)的敘事傑作可謂鳳毛麟角。環境保育種種新概念,如何從敘事文類的後場、配角地位走向前場、核心焦點,表現方式顯然必須經過重重借鏡與轉化。再者,不管是中國現代小說或是台灣小說,關懷檢討社會國家處境的「感時憂國」寫實傳統始終是文學主流之一。考慮到此一書寫脈絡,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台灣當代生態小說傾向以批判性、政治性的負面書寫,透過想像的毀滅性大浩劫去警示人文對自然的破壞以及連鎖性的反撲作用,而非像詩文類以正面的動之以情或說之以理的方式去親愛自然。既然中文傳統中可資借鑑的書寫範例不足以承載這個時新的概念,某些表現方式則必須參考國外的經典小說。本文將從宋澤萊的《廢墟台灣》(1985)、伊格言的《零地點》(2013)、吳明益的《複眼人》(2011)分析台灣生態小說的政治性源流以及融合反烏托邦、科學/科幻論述、魔幻寫實等複合的變形美學特徵。生態意識不只是引領出重要的社會關注主題,也隱然協商出新的寫實主義書寫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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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現代小說中的生態意識】
崔末順
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1. 生態文學在韓國
人類自進入現代化和工業化以來,環境問題自始即是公害或汙染等社會學領域中的議論項目。近年來,它更發展成為整個生態體系危機論述的重要議題。所謂生態是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狀態,也是指地球上所有生物相互鏈結、彼此糾葛的關係網,人類在此關係網中,自然也是其中一個環節,因此,如果因某種緣故以致生態體系遭到破壞而出現危機時,人類的生存自會受到威脅。如此,原本被放在自然科學領域討論的生態學相關問題,隨著它與人文社會糾結一起的課題逐漸浮現,而成為現代文學敘事的重要題材。
韓國的文壇和批評界,開始正視環境問題當始於上世紀90年代。1990年,屬重量級雜誌的《創作與批評》和《外國文學》,先後推出「生態學特輯」,正式發出文學應重視生態和環境問題的呼聲,之後1996年和1999年的《實踐文學》和《文學思想》也分別刊登「生態學上的危機和文學的進路」,以及「生態文學」專輯,引起了文壇和批評界的高度關注。在此,為了瞭解韓國學界究竟是以何種角度探討文學中的環境和生態保護問題,首先擬先觀察這期間被提起的相關名稱、概念及內容。
在韓國學界,與環境或生態關聯的文學用語相當多,包括生態文學、生態主義文學、文學生態學、環境生態文學、生態環境文學、環境文學、生命文學、綠色文學等,不一而足。顧名思義,這些使用包含「環境」字眼的名稱,比較注意環境遭到破壞的危機,主張文學應該積極介入,尋求保護環境的途徑;而含有「生態」的名稱,則是站在生態學立場,去探尋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發展的關係,進而循此提出文學應該扮演的角色。其他以「綠色」或「生命」字詞命題的,則以生態意識作為基礎,廣泛地探討文學中親自然屬性和生命的意義。其中,「綠色文學」又分為兩個類型:一是硬性綠色文學,是指以直接或明示的方式傳達生態意識的文學;另一為軟性綠色文學,是指用間接或者默示的方式傳播生態意識的文學。「生態小說」旨在探索生態系統與人類的平衡關係,並把焦點放在揭露生態系統遭受破壞,影響到人類生存,而試圖尋找治癒的方法。「環境文學」則嚴肅地提出環境遭到破壞的問題,揭露及控訴現代化、產業化、都市化引起的汙染對人的居住和生活所帶來的威脅,並進而探究環境破壞與政府制定政策之間的關聯性。在弄清這些用語概念的基礎上,本文擬以韓國現代小說為對象,考察這些作品如何反映生態意識問題。由於可作為考察的對象過多且涉及面向也廣,只能選出較具代表性的作家,分成兩種傾向來進行討論。第一種傾向屬於偏重「自然生態」的小說,這類小說充溢著批判文明和尊重生命的濃厚大自然和生態意識;另一種傾向屬於偏重「環境生態」的小說,著重在探討環境破壞和污染等問題。最後將概括性地提出包括片惠英作品在內的當今韓國小說如何處理生態問題作為總結。
2. 文明批判與對生命的敬畏
一般都認為文學特別是小說文類所能敘述的內容極為廣泛,因此,敘事當中如有涉及環境或生態的相關內容,我們都可用開放的態度和多元角度,找出其中的生態意義並進行詮釋。本節所要討論的對象,即是以此基準從韓國文學的重要作家當中,選出具有深層生態學意義的小說,以探究其所呈現的人類和大自然的關係。
第一位可優先提出介紹的作家為黃順元(1915-2000)。他的小說,評論界一般給予:「運用簡潔、抒情文體處理土俗題材,具有不脫民族體味的一貫風格;細膩且帶批判性的描寫社會百態和人情世故;洞察人的原初心理;常以舊事新編的方式傳達傳統知識」等的評價。除此之外,黃順元擅長人物內心描寫,留下心理小說範疇的大量文本,而這些小說,大都呈現反現代文明世界觀,以及尚未受到文明影響的原始感性和重視生命等的生態意識,而這些創作特徵,即可從綠色文學的概念來進行觀察。
在他的這類小說中常出現日常生活中的小動物。如早期小說〈氰化鉀〉(1948)中,黃順元非常仔細地描寫小雞的成長過程,以及主角人物對小雞的百般呵護情形。故事大略敘述主角人物小學老師發現自己養的小雞一隻又一隻的被小貓咬死之後,打算用劇毒氰化鉀來除掉小貓,不過,他在想像吃了劇毒之後死去的小貓樣子之後,心生不忍而打消念頭並放過小貓。小說相當細膩地刻劃出人物在照顧小雞時充滿著的愛心,因此看到小雞接連被咬死之後,氣憤難當,決定除掉小貓。這當中他內心的起伏波動,成為小說主要的緊張氛圍來源。人物非常喜愛小雞,並把小貓視為絕對惡的另一方,但即便如此,也不忍遽下毒手,畢竟小貓是有生命的動物,豈容隨意殺害?作者透過這樣子的生活周邊小故事,無非是要表現出所有生命都是同等重要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