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兩下,這是三分鐘之內的第五次,蔣丞睜開了眼睛。
車已經開了將近三個小時了,車窗外的天色還是很陰沉,坐在身邊的姑娘還在睡,腦門兒很踏實地枕在他的肩上,右肩已經一片麻木。
他有些煩躁地聳了聳肩,姑娘只是偏了偏頭,他用手指把姑娘的腦袋推開,但沒過幾秒鐘,她的腦袋又重新扣回了他的肩膀上。
這樣的動作已經反覆了很多次,他都覺得這姑娘不是睡著了,這個情形更像是昏迷了。
煩躁。
車還有多久才能到站他也不知道,車票拿到手的時候就沒去查過,他只知道自己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甚至在這次行程開始之前他都沒聽說過的一個小城。
人生呢,是很奇妙的。
手機在第六次震動的時候,蔣丞嘆了口氣才把手機掏了出來。
—怎麼回事?
—怎麼之前你完全沒有提過要走的事?
—為什麼突然走了?
—為什麼沒跟我說?
怎麼怎麼怎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簡訊是于昕發來的,估計是在補習打不了電話,一眼看過去全是問號。
他剛準備把手機放回口袋裡的時候,第七條簡訊發了過來。
—你再不回簡訊我們就算分手了!
終於不是問號了,他鬆了一口氣,把手機關機,放回了口袋裡。
分手對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高中校園裡戀兩個月的愛,無非就是比別的同學說的話多一點兒,有人給你帶早點,打球有專屬啦啦隊……都還沒來得及發展到能幹點兒什麼的程度。
看著車窗外面一直在變,又好像始終一樣的風景,廣播裡終於報出了蔣丞此次的目的地。身旁的姑娘腦袋動了動,看樣子是要醒了,他迅速從書包裡抽出一支紅色的記號筆出來,拔開筆帽拿在手裡一下下轉著。
姑娘醒了,抬起臉,腦門兒上面好大一塊紅印,就像練了神功一樣。
跟他的目光對視了之後,姑娘抹了抹嘴角,摸出了手機低著頭邊按邊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居然沒聽出什麼歉意來?蔣丞衝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姑娘愣了愣,視線落在他手裡旋轉的記號筆上。
蔣丞把筆帽往筆尖上狠狠一套,喀地響了一聲。
兩秒鐘之後,她猛地捂住了臉,站起來往洗手間那邊衝了過去。
蔣丞也站了起來,往車窗外看了看,一路陰沉到這裡,終於下雪了。他從行李架上把自己的箱子拿下來,穿上外套走到了車門邊,掏出手機開了機。
手機很安靜,[於可當姓,故就統一使用][原作是于]于昕的消息聲沒有再響起,也沒有未接電話。
感覺這是跟于昕這些日子以來,她最讓人舒心的一次,不容易。
但是,也沒有除了于昕之外的人聯繫過他。
比如他以為會來站點接他的人。
隨著出站的人流走出了車站,蔣丞把羽絨衣的拉鍊拉到頭,看著這個在寒冷的冬季裡顯得灰撲撲的城市。
火車站四周的混亂和破敗就是他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
不,這應該算是第二印象,第一印象是老媽說出那句「回去吧,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時他腦子裡的一片茫然。
他拖著箱子走到了車站廣場的最南邊,這裡人少,而且旁邊還有一條小街,排列著各種感覺走進去了就出不來的小旅店,以及那些感覺像吃了就中毒的小飯館。
他坐到行李箱上,拿出手機又看了看,還是沒有別人聯繫他。
電話號碼和地址他都有,但他就是不想取,不想說話也更不想動,他從口袋裡摸出菸[菸通菸,為表統一都改菸
][抽菸是正確用法,雖通用,但統一為菸。20171117
]叼在嘴邊,他對自己突然會到這裡來,充滿了深深的、莫名其妙的、茫然的、絕望的憤怒。
盯著地上的冰一邊憤怒一邊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背靠著寒風縮成一團把[菸通菸,為表統一都改菸]菸點上,看著在眼前飄散開去的菸霧,他嘆了口氣。
這要是讓班主任看到,不知道會說什麼。
不過沒事兒,他已經在這裡了,遙遠的距離,別說班主任,就連跟他在一個屋子裡生活了十幾年的人,說不定都不會再見面了。
這個小破城市的小破學校,估計不會再有人盯著他有沒有抽菸了。
菸只抽到了一半蔣丞就有些凍得扛不住了,站起來打算搭計程車找個地方先吃飯,拖著箱子剛走了一步,就感覺有什麼東西撞在了他的腳踝上,力道還不小,撞得他一陣疼。
他皺著眉回過頭,看到身後有一塊滑板。
接著,還沒等他抬頭再看清楚滑板是從哪兒飛過來的,一個人就摔到了他的腳邊。
「你怎……」他條件反射地伸手想要去扶他一把,但手剛伸到一半就停下了。
亂七八糟的頭髮披散著,剪得像狗啃一樣有長有短,身上的衣服也挺髒的……要飯的?流浪漢?碰瓷的?小偷?
等這人抬起頭的時候,他才看清這是個看上去也就小學五六年級的小姑娘,雖然臉上抹的全是泥巴印,但也能看出來皮膚挺白,眼睛很大的。
不過他想再次去扶一把的手還沒有伸出去,這小姑娘就被後面緊跟著一起過來的四五個小姑娘連拉帶扯地拽走了,其中一個還在她身後一腳踹到了她的背上,踹得她一個踉蹌,差點兒又摔倒。
蔣丞立馬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兒,猶豫了一下轉身拖了行李箱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的一陣笑聲讓他又停下了腳步。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不太願意管閒事,碰巧現在心情是相當且超級特別以及非常不好,但剛才大眼睛小姑娘那雙漆黑乾淨的眸子讓他還是轉身回過了頭。
「哎!」他喊了一聲。
幾個小姑娘都停了下來,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人眼睛一斜:「幹嘛!」
蔣丞拖著箱子慢慢地走過去,盯著那個手還拽著大眼睛衣服的小姑娘,盯了兩秒鐘之後,那個小姑娘鬆開了手。
他把大眼睛拉到自己的身邊,看著那幾個小姑娘:「沒事兒了,走吧。」
「你誰啊!」領頭的有些膽怯,但還是很不滿意地喊了一聲。
「我是帶著刀的大哥哥。」蔣丞看著她,「我用三十秒就能給妳削一個跟她同款的髮型。」
「我一會兒就叫我哥過來收拾你!」領頭的明顯不是慣犯,一聽這話就有些畏縮,但嘴上卻還是不服氣。
「那妳讓他快點兒。」蔣丞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拉著大眼睛,「我嚇死了,會跑得很快的。」
幾個小姑娘悻悻地走開了,大眼睛卻掙開了他的手。
「妳沒事兒吧?」蔣丞問了一句。
大眼睛搖搖頭,回過頭兩步走到滑板旁邊,一腳踏了上去,看著他。
「妳的?」蔣丞又問。
大眼睛點了點頭,腳下輕輕一點,踩著滑板滑到了他跟前兒,然後穩穩地停下了,還是看著他。
「那妳……回家吧。」蔣丞也點點頭,掏出手機邊走邊想叫輛計程車過來。
走了一段之後仍聽到身後有聲音,他回頭發現大眼睛還踩著滑板慢慢跟在他身後。
「怎麼?」蔣丞看著她。
大眼睛不說話。
「怕她們回來?」蔣丞有些無奈地又問。
大眼睛搖了搖頭。
「不是,妳啞巴嗎?」蔣丞開始覺得有些煩躁。
大眼睛繼續搖頭。
「我跟妳說,我……」蔣丞指了指自己,「現在心情非常不好,非常暴躁,我揍小姑娘一點兒都不手軟知道嗎?」
大眼睛沒動。
蔣丞盯了她一會兒,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壓著火氣拖著箱子再次往前走。
這會兒訊號不太好,叫車的軟體怎麼也點不開,他一屁股坐到了公車站旁邊的石墩子上,點了一根菸。
大眼睛還踩著滑板,站在他旁邊。
「妳還有事兒?」蔣丞不耐煩地問,有點兒後悔多管閒事兒,給自己找了個莫名其妙的麻煩。
大眼睛還是不說話,只是輕輕蹬了一下滑板,滑到了旁邊的公車站牌下,仰著臉看了很長時間。
等她又踩著滑板回到蔣丞身邊的時候,蔣丞從她迷茫的神情裡猜到了原因,嘆了口氣:「妳是不是迷路了?回不去了?」
大眼睛點了點頭。
「是本地人嗎?」蔣丞問。
點頭。
「打電話叫妳家裡人過來接妳。」蔣丞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
她接過手機,猶豫了一下,低頭按了幾下,然後又把手機還了回來。
「什麼意思?」蔣丞看著已經輸好但沒有撥出去的一個手機號碼,「我幫妳打?」
點頭。
「操!」蔣丞擰著眉按下了撥號,聽著聽筒裡的撥號音,他又問了一句,「這是妳家誰的號碼?」
沒等大眼睛回答,那邊有人接了電話。
當然,估計她也不會回答,蔣丞衝著電話「喂」了一聲。
「誰?」電話那頭是一個男聲。
「路人。」蔣丞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我這兒有一個小姑娘……」
「不要。」那邊說。
沒等蔣丞回過神,電話就掛掉了。
「這人是誰?」蔣丞吐掉菸,指著大眼睛,「不說話就滾,我沒耐心了。」
大眼睛蹲到他腿邊,撿了塊石頭,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哥」字,然後抬頭看著他。
「好吧,知道了。」蔣丞感覺這小姑娘可能真的是個啞巴。
他再次撥了剛才那個號碼,這次通話音響的時間很短,那邊就接了起來:「誰。」
蔣丞看了看大眼睛:「你妹妹在我這兒……」
「撕票吧。」那邊回答,然後又掛了電話。
「我操!」蔣丞有一種想砸手機的衝動,指著大眼睛,「妳名字!」
大眼睛低頭用石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顧淼。
蔣丞沒再打電話過去,只是發了條簡訊還配了張大眼睛的照片。
—顧淼,啞巴,滑板。
30秒之後那邊把電話打了過來。
蔣丞接起電話:「晚了,已經撕票了。」
「不好意思」那邊說,「能告訴我在哪兒嗎,我過去看看還能不能拼起來。」
「……火車站東站,特別破的那個。」蔣丞皺著眉,「她迷路了,你快點兒過來,我還有事。」
「謝謝,非常感謝。」那邊回答,「馬上到,你要是有急事可以先走的,讓她在那兒等我就行。」
蔣丞把剛扔地上的半截菸撿起來彈進旁邊的垃圾桶,又重新點了一根。
他本來想直接叫車走人,但又覺得根本沒有人會在意他是來還是去,是在還是不在,自己似乎沒什麼可急的。
顧淼在滑板上坐了一會兒之後就站了起來,踩著滑板在人行道上來回滑著。
蔣丞看了幾眼之後有些吃驚,本來以為小姑娘就是瞎玩,但沒想到各種上坡、下坡、上下臺階、加速、急停、調頭居然都輕鬆自如。
就是一腦袋被剪成碎草的頭髮,髒兮兮的臉和衣服讓人出戲。
玩了十幾分鐘之後,顧淼滑到他身邊停下了,腳尖在滑板上一勾一挑,用手接住了板子之後,她抬手往蔣丞身後指了指。
「挺帥。」蔣丞衝她豎了豎拇指然後跟著回過了頭,看到身後停著一輛黑色的機車。
車上的人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不過撐在人行道邊兒上,穿著灰色修身褲和短靴的腿很搶眼。
長,還直。
「妳哥啊?」蔣丞問顧淼。
顧淼點點頭。
「妳腦袋怎麼回事兒?」車上的人摘下頭盔下了車,走過來瞪著顧淼的頭髮,「還有臉和衣服……妳掉糞坑裡了?」
顧淼搖搖頭。
「被同學欺負了吧。」蔣丞說。
「謝謝。」這人這才把目光轉到了蔣丞臉上,伸出手,「我叫顧飛,是她哥。」
蔣丞站了起來,跟他握了握手:「不客氣。」
顧飛看上去跟自己年紀應該差不多,只看眼睛不好判斷是不是顧淼她哥,形狀挺像但沒顧淼眼睛那麼大,倒是皮膚還挺白的。
蔣丞目前的心情很像一盆爛番茄,但顧飛的髮型跟他的腿一樣搶眼,所以他還是在爛番茄縫裡瞅了兩眼。
很短的平頭,偏過臉的時候,頭的兩側有剃刀貼著頭皮剃出的青色痕跡——是五線譜,一側是低音譜號,另一側是個休止符,蔣丞沒看清有幾個點兒。
「你剛下車?」顧飛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
「嗯。」蔣丞拿起手機繼續想點開搭車軟體叫車。
「去哪兒,我送你?」顧飛說。
「不了。」蔣丞看了一眼他的車,再大的機車它也只是機車。
「她不占地兒。」顧飛又說。
「不了,謝謝。」蔣丞說。
「跟哥哥說謝謝。」顧飛指了指他,對顧淼說,「糞球。」
蔣丞轉臉看著「糞球」,想聽聽她怎麼說話,結果顧淼只是抱著滑板衝他鞠了個90度的躬。
顧飛跨坐到車上,戴上了頭盔,顧淼很利索地爬上了後座,抱住了他的腰。
「謝了。」顧飛看了他一眼,發動車子掉轉車頭騎走了。
蔣丞坐回石墩子上,網路這會兒倒是挺好的,但是居然好半天都沒人接單,路過的計程車招手都他媽的不停。
這是什麼鬼地方?
雖然心情很爛,他卻一直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只覺得這段時間以來他都活在混沌裡,各種的震驚和茫然包裹著自己,連氣兒都喘不上來,甚至沒有來得及想過自己為什麼會答應了所有的安排,就這麼到了這裡。
叛逆嗎?
就像老媽說的,我們家沒有過你這樣叛逆的人,全身都是刺兒。
當然了,本來也不是一家人,何況這幾年都已經處得跟仇人一樣了,誰看了誰都是火。
蔣丞擰著眉,這些他都沒來得及去琢磨。
一直到現在,此時此刻。
在這個陌生而寒冷,又飄著雪的城市裡,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絕望和痛苦以及對所有未知的抗拒讓他覺得鼻子發酸。
低下頭時,眼淚在臉上狠狠地劃了一道痕跡。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蔣丞正坐在一家不知道位置的KFC裡,他看了一眼這個陌生號碼,接了起來:「喂?」
「是蔣丞嗎?」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電話那邊響起。
聲音有點兒大,蔣丞把手機稍微拿開了點兒:「是的。」
「我是你爸爸。」那個人說。
「……哦。」蔣丞應了一聲,這種對話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好笑,他沒忍住樂了。
那邊的男人也跟著笑了兩聲:「我叫李保國,你知道的吧?」
「嗯。」蔣丞喝了口可樂。
「你的車到站了嗎?」李保國問。
「到了。」蔣丞看了看錶,到了兩個小時了。
「地址,你有嗎?我沒車,沒法接你,你搭個計程車過來吧,我在路口等你。」李保國說。
「嗯。」蔣丞掛掉了電話。
這回運氣還不錯,出來就搭到車了,車上的暖氣還開得很足,熱得讓人有種要發燒的感覺。
司機想開口聊天,但蔣丞始終靠著車窗沉默地往外看著,他起了幾次頭都沒成功,最後放棄了,打開了收音機。
蔣丞努力地想看清這個城市具體長什麼樣,不過天色已經很暗了,街燈都不怎麼亮,還有光暈裡漫天飛舞著的雪花,看得人眼暈。
他閉上了眼睛。
很快又睜開了。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跟個娘們兒一樣,真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