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張馥〉
一
那藍色的字跡看起來有些遙遠。雖然只有幾行,但我讀了兩次,相當緩慢而認真地。因為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寫過日記了。一個從國中畢業起持續了十八年的習慣,在寫下那頁後的隔天消失。
我一邊讀一邊往心裡撥弄、挖掘;一下子感到勇敢,一下子感到受傷。雖說寫了一年又一年,但我很少回頭看自己的日記。要公正地看待逝去的東西太過困難,而讀完後總是很難快樂起來。
2012.12.30(日)
昨夜步步癲癇又發,便溺滿身。醫囑仍曰:「按時吃藥」。負擔甚重。
獨自去看了Jack Reacher電影。Tom Cruise除了身高和年紀之外,扮演Reacher似無不妥,頗傳其神。
目前為止,沒人約我一起跨年。
步步是一隻撿回來的前流浪貓,患有先天性的、無法根治的癲癇,發作時常失禁,只能持續服用藥物控制症狀。以我當時的收入來說,的確算是不小的負擔。獸醫那邊健保不給付,看貓比看人貴。
電影院是少數我樂意去人擠人的地方。既然不喜歡人擠人,應該是不會想去參加跨年活動的;不過那時候我剛失戀,所以有點害怕孤單。
我三十三歲了,這種年紀的失戀是令人恐慌的。二十八、九歲的失戀感覺上都還像得了小感冒,多休息、多喝水,時間到了就又生龍活虎。但三十三歲,一場不在預期中的失戀可以摧毀很多東西,尤其是那早已所剩無幾的自信。發現自己恢復得慢多了,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像過去一樣勇敢,開始認真懷疑自己和世界都不是想像中的樣子。
和步步從獸醫那回來後,無事可做。一個人的星期日,時間顯得無比漫長。做完所有家事後一個人去看了電影。不停猶豫著是否要和前排也是一個人來看電影的女生說話,但最後還是開不了口。
關於電影院的那個女生,我還記得相當清楚:染成棕色的齊肩短髮、小巧的臉型、淡淡的妝、很挺的鼻子。深楬色皮夾克、牛仔短裙及黑色內搭長褲、黑色皮靴。入場前排隊時我看到她拿著手機像對著那頭的人正抱怨什麼,因為眉頭深皺著。入場後她坐在我左前方,她右邊的位子沒人,或許朋友臨時來不了。記得當時想著:如果她跟我一樣,喜歡在電影結束後看著工作人員名單跑動到最後,那我就試著開口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喝杯咖啡;要是我有輛車就好了,這樣還可以提議載她一程。從最近的公車站或捷運站走路來這裡要五分鐘,而以當時的天氣來說,她的衣著稍嫌單薄。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口的。什麼如果、如果,都只是可以不用行動的藉口。
電影散場後,我看著她消失在出口外的光亮中,轉回頭看螢幕上的黑底白字跑動完,才起身走出放映廳。
之所以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從那天後,我也沒再走進過電影院。
想當然,隔天也沒去跨什麼年。
順著這些回憶思之,我在那天寫下的短短幾行字,確實標記了一個階段的結束,儘管我當下一無所知。
我當時失落、孤單,忍受著某種程度的貧窮,覺得人生給我的空間越來越狹窄,正渴望著任何形式的出口。但就從那天起,不知不覺間,我跨過了某個模糊的界線,奇異的人和事把我拉扯進全然陌生的世界。
回想起來,那個極為平凡的星期天無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