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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海拔河,譜出了時代的絕唱
李泰祥的電影音樂《沒卵頭家》與鄉土文學
有些意味深長的舊事物,往往需在歷經多年歲月之後才會慢慢明白。
回溯上世紀九○年代初期,彼時仍就讀中學的我,印象中經常在龍祥電影臺等有線電視頻道看見有好幾部從熟悉到爛熟、皆由文學小說改編的鄉土題材電影不斷反覆播送,包括像是鍾肇政的《魯冰花》、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總地來說,諸如此類早期風行的鄉土劇情片大多以某種「笑中帶淚」的悲喜劇模式來表達小人物的無奈與辛酸,乃至不乏有些嘲謔的臺詞對白、奇詭搞笑的場景畫面,同時帶有相當濃厚的社會議題批判,讓人在荒謬大笑之餘,更隱忍不住從內心油然而生一股深沉的悲憫及哀傷。
追想當年大量採用鄉土文學作品躍上大銀幕、由一群年輕導演開創了所謂「台灣新電影」的一波時代浪潮當中,每每最令我感到印象深刻的兩位,其中一位是專門負責編劇並寫臺詞的「台灣歐吉桑」──吳念真,另一位則是經常扮演江湖人物黑道大哥、渾身上下都充滿濃濃本土味的資深演員「阿勇伯」──陳松勇。
我尤其難忘,當時紅透半邊天的「阿勇伯」即便在候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這類文戲裡也總是時不時痛快地飆出一句火熱熱的「幹你娘」、或又接著補一句「靠北」、「啥小」掛在嘴邊(想起《悲情城市》片中由陳松勇飾演的林文雄有一句經典臺詞:「咱本島人最可憐啦,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就是沒人疼。幹!」)。有趣的是,這些原本被視為不雅且讓人不快的國罵,好像常聽陳松勇罵過習慣以後彷彿就不覺得只是髒話,而是一種具有特殊文化意義的語助詞了!既中氣十足又有親切感,也似乎只有陳松勇才能把國罵譙的如此有韻味。
王湘琦的小說、李泰祥的歌
重回一九八九,就在鄭南榕自焚身亡的這一年,由新銳導演徐進良執導、與中影合資拍攝改編王湘琦原著小說《沒卵頭家》的同名電影首度上映。片中不僅找來專擅台語戲劇的馬如風、陸小芬擔綱男女主角,當然也少不了曾在多部鄉土電影裡以一口道地「國罵」奠定經典形象的「阿勇伯」加入卡司陣容。
相較於同一時期主打鄉土文學路線的其他作品,電影《沒卵頭家》從頭到尾皆以男性的「命根子」、「那話兒」為焦點大作文章,話題爭議性十足,且在影片開頭即用一排字幕:「只有失去卵葩的人,才知道卵葩的珍貴」,大剌剌地揭示這命運般的主題。早年我雖對劇情內容留有一點熟悉感,幾度曾在第四臺偶然看完之後都還懵懵懂懂,只記得片中軋上一角的陳松勇和其他主角由於罹患了睪丸腫大的病症而扮演走路不便的樣貌異常滑稽、搞笑,可那時卻也僅止於某種戲謔的態度訕笑電影名稱所挾帶的土俗趣味,並未能進一步深究故事背後的象徵意涵。
歲月如歌,且行且珍惜。
伴隨著影片一開場,浪潮般的鼓聲驟然響起,遠方傳來一陣陣嗩吶淒厲的號音,彷彿一股巨大未知的悲壯與蒼涼感如排山倒海般襲來,這段名曰〈討海人〉的前奏歌曲,在原聲帶專輯裡原是李泰祥取材自台灣民謠曲調所作(簡上仁寫詞)並且親自領唱,電影上映時雖捨去了人聲合唱的部分,卻仍不失劇中主角討海漂泊在外堅毅不屈的磅礴氣勢,情懷激盪,久久迴繞於天地間。
其後,進入片中劇情開展,便由一曲嘈嘈切切的琵琶音聲滾動、搭配蒼涼瘖啞的高亢歌聲傾洩而出:「嘿〜三十五年前(1954),澎湖外島的黑狗港,發生了一種神祕的怪病,一旦得了這種病,查甫的卵葩,和查某的咪仔(乳房)就會一直大起來,就會一直大起來……」。
此處負責詞曲創作、獨奏琵琶兼吟唱者,皆為李泰祥一人包辦。早年李泰祥無師自通學會了許多樂器,琵琶亦是其中之一。在這部《沒卵頭家》配樂當中,李泰祥特地使用琵琶模仿月琴的音樂語法,並採傳統敘事史詩的古老「說書」形式,以歌謠曲調穿插逐段說唱,簡直就像是一個四處流浪的吟遊者在廟口前說書(這也是李泰祥第一次正式錄音唱台語歌的最初紀錄),唱詞慷慨蒼涼,直抒胸臆,顯然欲向已故恆春民謠歌手陳達致敬之意濃厚。
僅僅一只嗩吶、一把琵琶,悉聽李泰祥譜曲高歌的《沒卵頭家》主題曲,隱然聯繫起一個時代的絕唱,時而壯闊、時而哀怨。
荒謬背後的殘酷和心酸
按《沒卵頭家》情節所述,當年位在澎湖離島的黑狗港由於衛生環境欠佳,致使村民集體感染了一種由血絲蟲所引起的象皮腫(Elephantciasis)病症,罹患者男性的「卵葩」(陰囊)便會日漸腫大而影響行走,甚至就連出門工作都有困難。在早年民風純樸、醫學知識匱乏的情況下,村人以為是老天的責罰,於是請來了師公和乩童做法。而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村人的病症不僅未見好轉,更令他們完全無法出海打魚。就在全村幾乎陷入絕望的時候,當地(澎湖馬公)衛生所從台灣某醫學院請來了一位林大醫師來替村人診斷。
及此,如同李泰祥譜寫的曲詞娓娓唱念:「領著台灣來的大醫師,像神明降臨了黑狗港……」,予以形容這位穿著潔白長袍、西裝筆挺的林大醫師來到黑狗港看待村民罹病的高姿態,憑藉著要做「醫學報告」、「學術研究」等堂皇理由,一上岸立即毫不避諱地拿著相機對著街上男人的大卵葩、女人的大胸脯猛拍照,甚至還直接拿尺丈量,就像看是到了珍奇異獸般,而似乎忘了這些病患其實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只是冷淡地告訴村民:「因為沒有及早預防,所以只能動手術切除。」
儘管此事攸關男人的自信與尊嚴,以及傳統宗族倫理的道德壓力(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為了能夠儘快恢復日常生計、出海打漁,男主角吳金水(馬如風飾演)與村長阿福(畫家吳炫三客串演出)乃毅然決定一同前往台灣做手術。開刀後,兩人付不起手術費,只好以「學術研究」為交換條件,將割下來的大卵葩捐給醫院當作醫學標本。之後他們回到黑狗港,村長阿福因受不了村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家人亦不諒解而離家出走),終至跳海自盡。反觀吳金水選擇了忍辱求生,老婆不離不棄,協助他渡過了這難關。後來由於經營得當、每日滿載而歸,更在馬公成立「來旺船隊」,成為富豪。
來到《沒卵頭家》主題歌最後一段,李泰祥一邊撥奏琵琶的同時略帶悲憤地唱著:「現在金水事業成功了,地方上是有名的大人物,但是伊還是沒卵的,沒卵的頭家,想到這,伊就真見笑,想到這,伊就真見笑〜」如是經過了三十年後,吳金水的養子丁旺來到台灣就讀醫學院,上課時赫然發現老師拿出象皮病的標本容器上面竟寫著他養父吳金水的名字,他隨即回去通知養父。這位「沒卵頭家」知悉後立刻直奔台北,花了一百萬把卵葩買回,並且諄諄囑咐丁旺:「將來要家鄉建立一間大醫院,而且不用請外面來的大醫師,我們要讓自己的子孫來做醫生。」
電影劇情的跨界想像與批判
據聞出身醫學系背景的作者王湘琦,當年在他擔任實習醫師時寫下了這樣一篇故事,諸多劇情的描寫顯然是以一種戲謔觀點針對早年強調醫學技術主義至上、欠缺病患同理心等現象提出批判,而諷刺「卵葩」本身所象徵的父權(陽具中心)傳統、伴隨疾病而來的社會汙名,乃至影射被閹割的性別象徵和國族隱喻等,再再都使得這部電影充滿了各種跨界的想像與詮釋空間。
無論就電影小說本身抑或背景配樂來說,《沒卵頭家》皆是一部長年被主流媒體低估的「非典型」神作。迥異於彼時「民歌年代」蔚為風潮的橄欖樹小清新,當初為了替這齣以澎湖望安為背景的鄉土電影譜寫歌曲──包括由潘越雲演唱、卻未曾在電影中出現而同時收錄在專輯裡的台語歌〈盼你、念你、望安〉與國語歌〈你的手是暖暖的愛意〉這兩首溢滿柔情的抒情曲調,李泰祥還特地去望安住了十天,呼吸著離島小鎮濕潤的泥土氣息與鹹鹹的海風,才寫出如此沉鬱壯闊、恢弘得足以獨立出來鋪陳為一部島嶼史詩的深情歌樂。
穿梭在古典與流行、電影和民謠之間,李泰祥總是隨心所欲、任性地沉溺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匆忙遊走,有時仰天清嘯,有時大醉一場。此處毋須懷舊,可能帶有點酒氣、有點戲謔,但只求酣暢淋漓,熱烈地吟詠內心的望鄉思愁或苦言勸世。
本文原刊於二○一七年四月《幼獅文藝》雜誌第7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