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1
她的丈夫快到家了,這次會逮到她。
二一二號的磚紅樓房沒有窗簾、百葉窗;以前這間房子住著新婚的莫茲夫妻,他們最近離婚才搬走。我從沒碰過這對,但是我偶爾會上網,看看這個丈夫的領英檔案或臉書頁。梅西百貨依舊留著他們 的賀禮登記網頁,我現在還能買餐具送給他們。
我剛剛說過,窗子沒有一點遮蔽,因此二一二號就赤裸裸地望著對街,我也看著樓房的女主人領工 頭進客房。那棟房子究竟有什麼毛病?無疑是愛情的墳墓。
她很美,是貨真價實的紅髮女郎,草綠色的雙眸,黑痣群島般地分布在背上,長相遠比她的丈夫俊俏。丈夫名喚約翰.米勒醫生—— 是的,他提供夫妻諮商—— 而網路上有四十三萬六千個同名同姓男 子。這一位在格拉梅西公園附近工作,而且是自費診所。根據賣契,他花三百六十萬美元買下這棟屋 子,診所肯定生意興旺。我對他妻子的了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顯然她不擅理家,因為米勒夫妻八週前就搬進來,窗戶竟然還光禿禿,嘖嘖。她一週做三次瑜伽,腳步輕盈地走下台階,瑜伽墊夾在手下,腿上穿的是lululemon 瑜伽褲。而且她一定在某個地方擔任志工,週一、週五都是十一點出頭就出門,也是我起床 的時間;五點到五點半之間回家,那時正是我每晚的電影時間。(今晚要看《擒凶記》第一萬次,男主角知道得太多,我則是電影看太多。)
我發現她下午喜歡喝一杯,和我一樣。她早上也貪杯嗎?也和我一樣嗎?
至於她的年紀則是個謎,雖然她絕對比米勒醫生年輕,也比我小(也更輕盈)。我只能瞎猜她的名字,就當她是麗泰,因為她樣貌像《蕩婦姬黛》的麗泰.海華絲。「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愛死那句台詞了。
我本人倒是非常有興趣。不是對她的胴體—— 蒼白的脊柱凹溝、如同退化翅膀的肩胛骨、裹住胸部的粉藍色胸罩:以上任何一樣出現在鏡頭中,我都會別開頭—— 而是對她的生活感興趣。她有兩個人生,比我多了兩個。
她的丈夫剛剛拐過街角,此時正午剛過,他的妻子才領著包商關上前門。這件事情不尋常,米勒醫 生週日都是三點十五分回家,從無例外。
此時醫生卻在人行道上邁開步子,嘴巴規律地吐氣,一手晃著公事包,婚戒閃啊閃的。我瞄準他的腳:紅褐色的牛津鞋閃閃發亮,每走一步便踢開鞋上的秋陽。
我舉起相機瞄準他的頭。這部尼康 D5500 配有 Opteka 鏡頭,什麼都照得清清楚楚:亂七八糟的花白頭髮、廉價細框眼鏡、兩頰凹陷處有鬍碴。看來他照顧鞋子勝過打理門面。
鏡頭回到二一二號屋,麗泰和包商正在迅速寬衣解帶。我大可查電話,打去她家警告她,但是我不會這麼做。觀賞鄰居就像自然攝影,不能干擾野生動物的作息。米勒醫生再半分鐘就會走到前門,他妻子已經脫下上衣,嘴湊到包商的頸項。
再四步,五、六、七。頂多只要二十秒了。
她咬住他的領帶,對他笑。他的手摸索著襯衫,啄著她的耳朵。
她的丈夫跳過人行道變形的石板。十五秒。
我幾乎可以聽到領帶滑下衣領的聲音,她丟到房間另一頭。
十秒。我再度拉近,相機鏡頭迅速往前伸。他伸進口袋,拿出一串鑰匙。七秒。
她鬆開馬尾,頭髮瀉到肩上。
三秒。他走上台階。
她兩手繞到他背後,深深吻著他。
他將鑰匙插進門鎖,轉動。
我對準她的臉拉近鏡頭,她睜大雙眼,發出聲音。
我拍照。
接著他的公事包頭下腳上地掉下。
一疊紙隨風飄揚。我將鏡頭拉回米勒醫生身上,對準他說「靠」的嘴。他將公事包放在門階上,用閃閃發亮的鞋子踩住幾張紙,兩隻胳膊夾住了幾張。其中一張淘氣地飛到枝頭,但是他沒注意到。
麗泰趕忙將手伸進袖子,綁好馬尾,匆忙走出房間。漲紅了臉的包商跳下床,撿起領帶,塞進口袋。
我吐氣,彷彿一只洩氣的氣球,先前都沒發現自己屏氣凝息。
前門開了,麗泰走下台階,喚了丈夫。他轉身,大概笑了,但是我看不到。她彎腰,撿起人行道上的紙。
包商走到門邊,一手放在褲袋,舉起一手打招呼。米勒醫生也向他揮手,走上台階,提起公事包, 兩個男人握了手。他們走進屋裡,麗泰跟在後面。
好吧,也許下一次囉。
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2
那部車子片刻前低聲駛過,緩慢又陰鬱,如同靈車,尾燈在黑暗中發亮。「新鄰居。」我告訴女兒。
「哪間屋子?」 「公園對面,二○七號。」他們已經下車從行李廂搬出箱子,朦朧的身影猶如暗夜中的鬼魂。
她吃東西發出稀里呼嚕的聲音。
「妳吃什麼?」我問。想當然耳,今天吃中國菜,她吃的是撈麵。
「撈麵。」
「和媽咪講電話不能吃東西,不可以。」
她又發出稀里呼嚕的聲音,然後是咀嚼聲。「媽—— 」這是我們之間的拉鋸戰,她明知道我不喜歡,卻故意縮短媽咪的叫法,改成更短的版本。「算了。」艾德勸我,因為她還是叫他爹地。
「妳應該過去打招呼。」奧莉薇亞建議。
「我想啊,小親親。」我飄上二樓,才能看得更清楚。「喔,到處都看得到南瓜。每個鄰居都有一個,葛雷家還放了四個。」我已經走到樓梯頂端,手裡拿著杯子,紅酒蕩到我的唇邊。「真希望能幫妳選個南瓜,叫爹地幫妳買一個。」我啜飲,吞下。「叫他幫妳買兩個,一個給妳,一個給我。」
「好。」
我在小廁所陰暗的鏡子裡瞥見自己。「寶貝,妳開心嗎?」
「開心。」
「不會覺得孤單?」她在紐約始終沒交到朋友,她太害羞、太瘦小。
「不會。」 我凝視著樓梯頂端上方的幽冥。白天時,陽光會灑進半球狀的天窗,晚間就成了盯著樓梯井的大眼睛。
「妳想念拳拳嗎?」
「不想。」她和貓咪處得不好,某年聖誕節早晨,牠抓傷她的手腕,迅速兩爪就抓出兩直兩橫的抓痕,猶如井字遊戲,鮮血立刻滲出皮膚;艾德差點把牠丟出窗外。我開始找牠,發現牠縮在書房沙發上看著我。
「小親親,請把電話轉給爹地。」我又登上一級,腳下的地氈踩起來粗粗的,這是籐料。我們當時 在想什麼?這種材質很容易髒。
「嗨,懶蟲。」他和我打招呼。「有新鄰居?」
「對。」
「不是上次才有新鄰居嗎?」
「那是好幾個月前了,是二一二號的米勒夫妻。」我原地轉身,下樓。
「這次又是誰?」
「他們住二○七號,公園對面。」
「附近的鄰居都不一樣了。」 我走到樓梯底部,拐個彎。「他們沒帶多少行李,只開了一部車來。」
「搬家公司可能晚點才到。」
「大概吧。」
靜默。我啜飲紅酒。
我又回到客廳壁爐邊,影子在角落漾開。「我說啊……」艾德開口。
「他們有個兒子。」
「什麼?」
「那一家有個兒子。」我又重複,額頭壓在窗戶冰涼的玻璃上。哈林這區還沒安裝高壓鈉燈,只有檸檬皮般的月兒照亮街道。但是我依舊可以辨別他們的身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高個子少年, 三人將箱子搬到大門。「是少年。」我補充。
「不要太興奮,熟女媽媽。」
我還來不及阻止自己,就說:「真希望你們也在這裡。」
光是這句話的聲音就嚇到我,也嚇到艾德,我們之間一陣靜默。
然後是:「妳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不語。
「醫生說,接觸太頻繁並不健康。」
「說這句話的醫生就是我。」
背後傳來劈啪聲,壁爐有火花。火焰又恢復正常,在爐架中低吼。
「不如妳請新鄰居來家裡做客?」
我喝乾紅酒。「今晚就講到這裡吧。」
「安娜。」
「艾德。」
我彷彿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抱歉我們無法陪妳。」
我彷彿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我也很抱歉。」
拳拳跟著我下樓,我單手抱起牠,走向廚房。電話姑且放在流理臺上,睡前再喝一杯吧。
我握住酒瓶頸,轉向窗邊,看著徘徊在人行道上的三個鬼影,舉高瓶子向他們敬酒。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3
去年此時,我們盤算著賣掉屋子,甚至找了仲介。隔年九月,奧莉薇亞就要進入米德爾敦的小學, 艾德在倫諾克斯丘找到需要全面翻修的物業。「一定很有趣,」他保證。「我會專門為妳裝個坐浴盆。」我打他的肩膀。
「坐浴盆是什麼?」奧莉薇亞問。
可是後來他離開了,她也跟著走。昨晚我想到我們尚未出示的廣告標語:重新裝修的知名物業,哈林區十九世紀風格的珍寶!溫馨的家庭住宅!心又抽痛了一下,我不確定我們家是不是知名物業或珍寶,但是哈林區、十九世紀風格(一八八四年)倒是無庸置疑。重新裝修,這點我可以證明,而且所費不貲。溫馨的家庭住宅,那也不假。
我的領土和前哨如下:
地下室: 仲介則說是「小屋」。地下一樓整層,有自己的出入門,附廚房、浴室、臥房、小書房。 八年來都是艾德的工作室,以前桌上放滿藍圖,牆上釘著工頭的簡報。現在出租中。
院子: 其實是陽台,從一樓可到。地上鋪著石灰磚,放了兩張沒人坐的戶外木椅。角落裡長了一棵白臘樹,看起來笨拙又孤單,猶如交不到朋友的青少年,我時不時都想過去抱抱它。
一樓: 英國人口中的齊地樓層,法國人口中的「premier étage」。(我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法國 人,只有擔任住院醫生時住過牛津,而且就是住小屋;此外,我今年七月開始上網學法文。) 廚房是開放式,而且設計「雅致」(又是仲介的形容詞),後門通往院子,側門通往公園。地上鋪的是白樺木板,只是現在多了紅酒漬。走廊邊有洗手間,我都稱為紅房間,班傑明.摩爾油漆目錄則稱為「番茄紅」。客廳有沙發、茶几,地板是波斯毯,踩起來還毛茸茸。
二樓:有圖書室(艾德的;架子上擺滿書籍,毫無縫隙,書背有裂縫,包書紙發黃)、書房(我的;空蕩蕩、冷颼颼,IKEA 書桌上放著一台 Mac —— 那是我上網下西洋棋的戰場)和第二個洗手間, 這種藍色的名稱是「普天同慶」,就一個裝了馬桶的房間而言,這個形容詞似乎野心太大。這層樓還有個很深的儲藏室,如果哪天我從數位攝影轉換成膠卷,我可能會將這裡改成暗房。只不過我對攝影越來越沒興趣。
三樓: 主(只是現在只剩下女主人) 臥室和浴室。這一年,我多半都待在床上,我們用的是智能床墊,雙邊都能調整。艾德將他那側設得軟綿綿,我則是喜歡紮實的硬度。「妳簡直是睡在磚頭上。」 他用手指撥打床墊之後,曾經這麼說過。
「你才是睡在積雲上。」我說。然後他吻我,既深情又緩慢。
他們離開之後,我進入黑暗茫然期,幾乎與床褥難分難捨。我會像浪濤般,緩緩滾到床鋪另一端, 將自己捲進被子裡,再從被子裡鬆脫。
這一層還有附衛浴的客房。
四樓: 原本是傭人房,後來改為奧莉薇亞的臥室和第二間客房。夜晚,有時我遊魂般地在她的房間晃蕩。白天,我站在她的房門口,看著光束中的塵埃慢慢飄動。有時我一連幾週沒上四樓,女兒的房間 漸漸融入回憶,就像記憶中雨水打在肌膚上的感覺。
總之我明天再和他們通話。此時,公園對面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1
她的丈夫快到家了,這次會逮到她。
二一二號的磚紅樓房沒有窗簾、百葉窗;以前這間房子住著新婚的莫茲夫妻,他們最近離婚才搬走。我從沒碰過這對,但是我偶爾會上網,看看這個丈夫的領英檔案或臉書頁。梅西百貨依舊留著他們 的賀禮登記網頁,我現在還能買餐具送給他們。
我剛剛說過,窗子沒有一點遮蔽,因此二一二號就赤裸裸地望著對街,我也看著樓房的女主人領工 頭進客房。那棟房子究竟有什麼毛病?無疑是愛情的墳墓。
她很美,是貨真價實的紅髮女郎,草綠色的雙眸,黑痣群島般地分布在背上,長相遠比她的丈夫俊俏。丈夫名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