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品格」與「瀟灑」的呢?
大家都知道,我出生在東京足立區的梅島,屬於大都會裡的舊街區。舊街區也有很多種,這裡和谷中或千駄木那種富有情調的舊街區完全不同。小時候,住在我們那邊的不是窮人、沒有學歷的人,就是一些逞凶鬥狠的人,是名符其實的「下」流街區。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就是了。
像我這樣舊街區窮人家出身,成了淺草貧窮藝人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男人,為什麼能往上爬,到現在變成有錢人還穿著愛馬仕呢?我連鞋子都穿愛馬仕。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下流到了極點的表現。或許有人會說:你這個下流又低俗的人,有什麼資格在那邊談論品格啊?
不過,用我常講的「鐘擺原理」來比喻的話,因為貧窮而認識了下流的極限的人,就像吊擺會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擺盪,盪到底自然就明白了終極的上流是什麼樣。
貧窮與下流到了極點,自然就會有品了。只要習慣貧窮與下流,就會成為上流。聽起來是歪理,但我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重視「有品」和「瀟灑」的。
在這不景氣的時代,很多人沒錢、沒工作,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簡直像回到從前的足立區。以前的人本來就窮,所以並不在意,但是對經歷過富足生活的現代人來說,這個時代的窮令人不安到了極點。那種感覺或許就像失去了自己的歸處。
不過,我們還是有歸屬的。
我認為,答案就是「品格」與「瀟灑」。
影響我最多的人是誰?
客觀地看自己,代表了在某些地方與他人拉開距離,所以一個不小心可能變成排除他者。
說到這個,我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北野先生受過誰的影響」。直接揭曉謎底,答案就是「我自己影響我最多」。到頭來,還是自己。
身為電影導演,我確實受到史丹利.庫柏力克及黑澤明導演等世界級大師的人影響。不過,這裡說的影響,意思又有點不同。世界級大師對我的影響,在於「我無法那麼殘酷」這部分的體認。有的人會把演員操到身心俱疲、因為天氣狀況可以停機好幾天,為了藝術不惜犧牲一切。看到那樣貫徹一切的人,我的感想是「我辦不到」。我不喜歡做到那種程度的藝術,也明白自己的極限。
能拍出留名影史的偉大電影的人,做的事也同樣驚世駭俗。不知道我是因為做不到那樣的執著,才拍不出驚人的電影,還是反過來,是因為作品不夠厲害,才做不到驚人的事。總之,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曾懷抱藝術至上主義。
看了黑澤導演的紀錄片,果然很驚人。在《一代鮮師》這部電影裡,飾演老師的松村達雄先生因為黑澤導演太嚴厲,竟然真的成了白髮。前半段攝影時不得不染成白髮上陣,最後反倒不用染,因為在電影的最後,老師登場就是白髮。
松村先生一開始演,黑澤導演就大喊NG,說「不對,你到底在幹嘛!」不對不對,重來重來,似乎永無止境,攝影機也完全無法運轉。每天發生一樣的事,松村先生終於激動地說出:「請讓我放棄這個角色。」黑澤導演則回他:「你在說什麼啊,是不是個專業演員!」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起來。直到松村先生被操得身心俱疲,豁出去了,把「隨便你要怎樣了啦」的感覺融入演技,黑澤導演才說了OK。
「幹得好,剛才的你,終於像個演員了。」
像這樣好不容易才獲得他的認可。
藝術往往無視人權。演員的人權這種東西就跟不存在一樣。這是現實,但我還是做不到。我無法為了電影漠視人權。這並非說,漠視人權就能成為世界級大師,而是黑澤明這樣的導演想要拍出好電影的熱情是我的好幾倍,只是最後化為無視人權的行為而已。
等我再老一點,說不定也能漠視人權吧。老到走不太動,對自己說的話都不需要負責任的時候,我也試著來說「不行,重來」或「停機等個兩天再拍吧」之類的話。到時候大家就會說,導演已經失智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要讓人以為我可能失智,就可以亂搞一通了,但是現在又還沒失智。
「溫柔」很卑鄙
女人經常說我很溫柔,溫柔的人其實說不定很卑鄙,只是不願意自己受傷,不想置身慘烈戰場罷了。所謂「溫柔的人」,追根究柢只是把自己放在安全範圍內,打馬虎眼的傢伙吧。
也有想和女人分手卻開不了口,一直拖拖拉拉的傢伙。這是因為不想被女人討厭,不想聽對方抱怨。可是,也有人誤以為不提分手就代表溫柔。當然也有人認為勇敢的溫柔就是清清楚楚提分手,但這真是非常難做到的事。
和男性友人聊到關於分手的事時,大概會像這樣:
「看她一直放不下這段感情,實在太可憐了,我就主動說『分手吧』,說我無法再跟妳交往了。」
「你這麼一說,她不是哭得更凶了嗎?」
「可是,如果不這麼做,她會哭到什麼時候?」
每次討論起這種事,都像這樣繞個沒完。
當女人因為年紀到了主動提分手時,男人有時會為之後只要付錢就好而鬆一口氣。不過這麼一來,也會被說是卑鄙的男人。卑鄙的原因並非無法照顧女人一輩子,而是讓女人主動提分手。
這樣的傢伙,說得上是真正愛那個女人嗎?有的男人對女人拳打腳踢,最後甚至殺死對方,可是搞不好,這男人就是愛這女人愛到想殺死她。
我從來不曾對姑娘動粗。有時也懷疑自己可能不夠愛她們,沒有愛到想毆打對方的程度。這時,「瀟灑美學」的問題就浮上來了。
動粗的男人,很沒品。
主動提分手,就會變成壞人。
女人想分手的話,自己只是成全她。這種時候,等著自己的就是「瀟灑地獄」。只要捫心自問就知道,我根本沒有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
為了成就瀟灑,男人有時必須賭上性命,做無聊的男人才行。
老與醜,不是上了年紀才要面對的事
就各種方面來說,若年輕時準備得不夠,上了年紀就會手忙腳亂。忽然發現自己上年紀的事實,於是首度感到錯愕。日語中的「老醜」,想表現的或許就是這件事。有品的老年人,在面對年老時是從容不迫的。
老得難看的人,是從什麼地方開始難看的呢,答案是中年時期。中年的盡頭就是老頭子和老太婆,中年的言行舉止決定了老年的品格。路上看得到許多令人不忍卒睹的中年人,都是些厚臉皮的大叔大媽,非常沒品。這種人成為老頭子或老太婆時也絕對好不到哪去。既不會對周遭的人用心,也不對自己用心。
我當然也感覺得到自己上了年紀。過了六十歲,也有了孫子。不過,我覺得自己還算好的地方,是我並不討厭上了年紀這件事。儘管手常撞到旁邊的東西,腿也容易痠疼,一練習高爾夫球腰就痛,記性也愈來愈差,不過,我有一套接受這些事實的方法。
說來老人就像發酵食品。「成為老頭的我也有好味道」、「典藏六十年的好東西」等等。以葡萄酒來比喻的話,剛成為老頭的人都還不夠美味,存放個二十年的老頭就很好喝了。什麼,你說那豈不是成了臥床不起的老人嗎?放心,還會醒著啦!
在好田地上收成的老頭很美味,在好環境下增長年紀的老頭也別有一番風味。田地或環境的好壞,決定一個老頭將成為羅曼尼康帝(Romanée-Conti)還是普通餐酒。所以,這說來雖是老生常談,就看一個人是否願意花時間磨練自己。
只要把老頭子和老太婆想成大便就行了。上了年紀會變髒,生物皆是如此。可是,愈髒的東西就愈該當成乾淨漂亮的東西看待才行。既然都會變髒,放任自己像個糞坑式廁所的老頭很糟糕,得當個像免治馬桶一樣的乾淨老頭才行。尤其在日本,日本人有把髒東西當作髒東西看待的傾向,老頭子和老太婆髒了的話就會被那樣對待。
我在外面上廁所時,一看到髒兮兮的廁所就會動手打掃。非常看不下去,結果養成了掃廁所的怪癖。在喝酒的地方上廁所時,常遇到前一個人吐得到處都是,把廁所弄得又髒又臭的情形,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我大抵都會動手打掃。要是在我後面進去的人認為「啊,武把廁所弄得這麼髒」,那不是很討厭嗎。不過,把髒掉的東西仔細清理乾淨,是一件很爽的事唷。
誠實告白的少年
今日之所以成了夢想跳樓大拍賣的時代,和愚蠢的教育或許脫離不了關係。我總覺得現今的父母和學校在強制孩子的夢想。
不知道為什麼,父母都認為「我家孩子可能是個天才」、「真期待他長大之後的發展」,對孩子寄予過度期望。哪可能有這種事,世界上的天才屈指可數啊。可是,正因抱持過度期望,父母師長老是喜歡問小孩「你的夢想是什麼?」、「將來想成為什麼?」強迫孩子回答。孩子也無可奈何,只好回答自己想成為足球選手或消防員,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長大想做什麼。就是因為還不知道長大想做什麼,所以才要上學,不是嗎?
畢竟只是孩子,夢想對他們來說太虛無飄渺。偏偏大人總是說著「真希望你的夢想能夠實現」,硬逼他們擁有夢想。
我小學時,朋友裡有個傢伙在被問到「長大想當什麼時」,回答「女人的內褲」,結果被老師揍了一頓。
「你將來想當什麼?」
「嗯……女人的內褲。」
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啊。
「老師,你為什麼要揍我。」
「這還用問嗎?你是白痴啊?」
他之所以想成為女人的內褲,是因為這麼一來就可以一直摸女人的私處,一直待在私處旁。這麼一說又被罵了。可是,你也可以欣賞他很誠實。
還有回答自己將來「想成為新娘」的男孩。說自己長大後想成為新娘,到底在想什麼啊。
「怎麼可能成為新娘?」大家都這麼說,可是幾年過後,聽說那傢伙變性了。真是敗給他。
「從男校畢業的大學女生」在這個社會已經不稀奇,現在是男人也能成為新娘的時代。因此,以男女有別為前提的日語也不能隨便使用了。小時候被取笑「娘娘腔」的傢伙,長大真的成為女人,你又能說什麼。
「這傢伙真娘,你是女人嗎你!」
「是啊。」
人家這麼一說,你就完全無法反駁。
「你這傢伙,做的事跟娘們一樣。」
「我是女的。」
啊?是喔。
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我想說的是,不管是想當女人的內褲還是新娘,把不可能的事視為夢想,本質上來說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