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殿裡光線幽濛,冷宮不比正主子們待遇,大暑天不得冰塊,悶燥使人呼吸難受。楚鄒叫小榛子把官帽兒八仙椅搬到廊簷下,看對面殿頂上幾隻角獸遙遙,瞇著眼睛,手上刻刀不停。
小劉子背著楚恪在台階前放下,一襲垮腰小袍子壓得皺巴巴的。楚鄒看也不看他,輕叱道:「爹都不領回去的孩子,總來我這兒礙眼做甚?」
楚恪最怕人提爹娘,便囁嚅著小嘴討好他,「我給你帶糖吃來了。」把腰上別的小荷包打開,裡頭是三枚方塊小梨花糖。米白色晶瑩剔透的,還可看見細碎的梨花瓣。楚鄒不屑地看一眼又收回眼神,楚恪只好自己先掏出一塊舔了舔,作一臉繾綣地說:「是她給的,那個小宮女。」
這陣子他總來找他的四叔,他的四叔早前不搭理他,後來發現只要提起那個小宮女,他的四叔就會默默不說話地買他面子。楚恪於是就總叫小劉子把自己背去衍祺門裡頭找陸梨。當然,陸梨問他的那些話,他一古腦告訴他的四叔了。
果然楚鄒頓了頓,便不說話。
楚恪試探地掏出一塊梨花糖,一塞,便塞進了他四叔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裡。
午時的光景,日頭當空,御花園那頭正在辦慶功宴,到了這會兒膳房卻沒把吃的送過來。
片塊的梨花糖在口中化開,清潤中夾雜著蜜桃的甜香。把梨花與桃汁混合,宮裡頭的太監可沒這心思。那香甜向五感滲透,楚鄒不自覺吮了一吮。男子硬朗的喉結跟著動了一下,把兩歲的楚恪看得滿目崇拜。
楚恪比劃著小手說:「她又問起你了。」
奶聲奶氣的,天生早慧的小孩,這是他一貫的開場白。其實陸梨可沒問過他幾回,一是不好太多問,二則尚服局活兒可忙,可沒什麼時間陪他瞎閒聊。
問一句:「世子爺有幾個皇叔吶?」
楚恪自動把話一傳,就成了:「她問,你是第幾個皇叔。」
隔兩天再問一句:「世子爺怎不去和你小四叔玩吶?」
到楚恪嘴裡又成了:「她問我,你在和誰玩。」
好麼,一個才進宮的小宮女,卻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冷宮廢太子心心念念。話聽進楚鄒的耳中,一次兩次,便生出了奇妙。楚鄒時常浮想那日看到的陸梨身影,似曾相識的長開的眉間眼角,那看向自己的眸瞳裡帶著寧靜而飄遠的光芒,叫他實在無法解釋得清。
楚鄒抿了口梨花糖,閒淡地仰靠在椅背上,「哦,今兒又問了我什麼?」
楚恪舔著嘴角,「她叫我說你……不吃飯,臭毛病多。」
呵,楚鄒諷蔑地扯了扯嘴角,清瘦的肩膀被幾聲咳嗽震顫,「那她又在做些什麼?」
楚恪答:「她撚花汁,偷花兒,藏袖子裡。」跟著學了動作,他的四叔每回總會問這一句,他就把看見陸梨做的事都告訴他。比如她寫幾個字就換作左手,她還愛給人塗嘴唇。
撚花汁,藏花瓣……楚鄒聽了便不說話,腦海裡又浮過母后宮中踮腳偷花的小太監,默了默,只問道:「你可知她叫什麼嗎?」
「怒泥,她問你的小阿嬌了。」楚恪把小臉蛋貼著楚鄒的手肘,父王總不來接自己,他想有那種像爹爹的感覺。
什麼破名字,這樣難聽,楚鄒皺了皺眉頭。正說著,牆外傳來幾聲嗚努嗚努的狗吠,隱約聽見少女的低聲輕喚。楚恪便虎了臉,轉向他四叔,「瞧,她又偷看你來了。」
楚鄒聽得動作一滯,那僵硬多年的心忽然便有些緊張。
咸安門外青灰色磚石浮塵,胖狗麟子叼著陸梨的裙裾滿地撒潑打滾。
「欸……」陸梨走不得,搡著牆根,就這麼毫無準備地跌進了咸安門。
第三章 昔日嬌影
院子裡烈日灼曬,耳畔能聽見蒼蠅嚶嗡叫響,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台階下,便看到那荒草深處一座孤立的春禧殿,楚鄒著一襲墨藍團領袍,正橫坐在殿匾下的靠椅裡,長條條的像一張畫。
陸梨便躊躇著不知進退。守門的老太監過來,見她懷裡抱著木盤,只當是浣衣局打發過來的新宮女,便吭哧道:「甭掙扎了,這狗護主子,必是看妳們兩天不來收拾,這便著急上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不濟總歸是個主子,不興這麼把人怠慢。」說著自己在前頭引了幾步。
竟然是楚鄒養的狗,他那樣不耐煩的性子幾時也有了這興致。陸梨有些意外,只好躬了躬身子,硬著頭皮往裡隨。
藍綠漆花的廊簷下偶有細碎小風,兩歲的楚恪早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她抬腳邁上台階,看楚鄒一個人背對而坐,便悄悄屏住呼吸。楚鄒只是旁若無人地雕刻著,十八歲的臉龐甚俊美,留給她一道肩展脊瘦的背影。陸梨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快步走進去。
那風帶走一抹柔香,楚鄒這才不自覺地用眼角睨了睨。
殿內光線幽暗,烈日在這個沒有遮擋的西北角顯得尤其地曬。正中央是他的櫥櫃,上面擺放著許多木雕,小的拳頭大,大的也不過手掌高,卻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東端間是他的書桌,往日主子們的月牙下必垂著刺繡簾子,鏤空處也被擦得油光發亮,他這裡卻都是晦舊沾著灰。桌面上堆著一叢筆墨字畫,給人的感覺怎麼都是清苦。
陸梨打量著,心裡便湧起酸楚。骨子裡帶出來的心疼,見不得他過得這樣不好,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轉而去西端間收拾他的衣物。
一道轉門邁進去就是他的床榻,榻前是拖鞋的青磚,對面是洗臉的架子。床後有衣帽架,他對規矩甚講究,脫下的鞋襪放在最底層,衣服掛上頭,褲子掛中間。不像二皇子楚鄺,一古腦兒地堆在一塊,由著下人們去拾掇。
陸梨把衣物疊好放在盤子裡,看見床上被子也沒疊,忍不住就想過去瞅兩眼。卻只有一個樸素的枕頭,枕邊有他的中衣,並無任何女子的物件。她悄悄往床底下看,那床底下也塞不了人,更沒有女人的鞋拖,心裡不由納悶,又假意給他把被子掖了掖。
楚鄒一直打量陸梨的動作,看著她習慣性的把右邊袖子先折,習慣性地把中衣疊放在中間,似乎又要去整理他的枕頭了,他忽然想起那枕下的小衣,連忙出聲道:「這些不用妳,待小榛子暑氣一退,自有他歸整。」
少年變化了的嗓音,帶著皇室特有的貴氣。陸梨手一抖,這才曉得楚鄒一直在關注自己,忙轉過身來一福,「是,殿下。」
忍不住看了眼楚鄒。這年他十八了,都是青春正好的年歲。許久不曾再見,幾許陌生摻雜。
都有些局促。後來楚鄒就說:「我這裡晦氣,衣裳拿了,妳就可以走了。」忍著胸腔裡的咳嗽,把老舊的宮梁、器物一瞥,沒了昔日那可威風的榮耀。他的眼神黯淡下來。
「好。」陸梨聽了心裡可痛,到底狠下心來叫自己離開。
只這掠身而過,卻看到楚鄒腰帶上掛著的荷包,那藍綠線刺繡的小麒麟與黃柿子太醒目,不由意外地頓了頓。楚鄒眼目銳利,自然注意到她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只是沒說話。
黃毛胖狗見陸梨要走,很是不甘地追著跑。楚鄒盯著她聘婷的背影,忍不住蠕了蠕嘴角,在她身後輕輕叫了一聲:「麟子。」
陸梨腳下不經意一頓。狗搖著尾巴過去,楚鄒收入眼底,只默然地伸出手蹲下來,「銀子掉在我宮裡也不要嗎?」
陽光下光芒刺眼,陸梨狐疑地回過頭,看到他手中攤開的一枚小鐲。
楚鄒盯著她絕色的臉,「牠方才蹭掉了妳的手鐲,待我修好了,妳自己來取。」
陸梨這才發現腕上的鑲玉銀鐲不見了。那聲「麟子」叫得太輕,她也不曉得是不是「銀子」。
她便溢出笑臉道:「那鐲子廉價,怎好勞動殿下修補,交給奴婢自己串就好了。」
聲音那樣靈動,聽得楚鄒目中忽然一酸,陸梨話音未落,他人已經起身往殿內走了。
俊瘦的背影孤獨一長條,陸梨叫他「殿下」、「殿下」,他也好像頑固沒聽見。
沈嬤嬤端著熬好的米粥從後頭過來,乍看見庭院中間朴玉兒一張俏生生的臉,嚇得兩手一哆嗦,那瓷碗便連帶著整碗的粥碎了地。陸梨不知所以,連忙迎過去幫著收拾,「嬤嬤可是看見了什麼,為何這樣緊張?」
越問沈嬤嬤越勾著頭抖顫不止,她便只好鞠個躬,三步兩步地跑出了咸安門。
去到浣衣局,大中午的局子裡沒什麼人,倒好,把楚鄒衣物往水盆裡一擱,便轉身溜走了。
日子如白駒過隙,十七那天慶功宴後,皇帝又寵幸了孫凡真,自此今歲身家相貌最出挑的兩個淑女便都得了幸。緊接著兩廣那邊的仗也開打了,倭寇狡黠,不大規模同大奕水軍打,很是費神與精力,所幸東北面捷戰告停,勉強維持了拮据的朝政開支。謖真王有意要入京求和,聽說高麗內朝也在爭執,一半主張繼續投靠謖真,一半主張繳納貢品與貢女歸附大奕。楚昂對此沒有表態,他要的是齊王,無論是謖真還是高麗,結果只是把人交出來。
然而山西那邊的邪黨卻不容樂觀,西南面的乾旱使得他們擴張迅猛,並起了個「白蓮教」的名頭。教民們臂上紋白蓮戴白巾,在各地建立庵堂傳道起義,風波鬧到京城裡來,一些大臣甚至宮裡的太監都被洗了腦。這段時間,司禮監大總管戚世忠都在忙這事,聽說東廠的番子在各地到處捉拿人,但凡看見戴白巾的都抓起來,嚇得民間辦喪事都改成戴黃麻了。人人如驚弓之鳥,談白蓮教色變。
大奕王朝在天欽十四這年經歷著一個艱巨的考驗,皇帝楚昂時常一個人坐在坤寧宮裡,久久地靜坐不語。除了必要的召幸,夜裡幾乎都只宿在康妃的承乾宮,皇后去世這些年,後宮唯康妃一個久持著這樣的隆寵。
但宮女和奴才的日子還是照舊過。五月二十那天,尚宮局貼出了告示,六局要考試,二十歲前的都可以參加。陸梨叫喜娟陪著去看的,告示貼在西六宮那頭,不僅六局,樂工局、舞坊都招考,熙熙攘攘圍著一群人。尚食局是個吃香的衙門,統共招的就十六個,報名的得有五十多,陸梨也報了名。
張貴妃罰她給楚鄺拾掇衣裳,雖是得臉的差事,到底是個辛苦的力氣活兒。每日整好的舊衣,得和粗使宮女一塊扛去白虎殿前的儲衣庫。皇子公主們的舊衣裳都送到這裡,由尚衣監的太監們歸整後安置。
通常幹完當日的活,送過去差不多就是傍晚夕陽西下了。那當口各門裡都在忙碌,陸梨趁粗使宮女和太監清點件數的時候,曾悄悄去看過從前住的破院子。
一堵矮破的老紅牆,清清幽幽的,牆下紅門上了把舊銅鎖,裡頭似乎有綠枝探出來。風一吹,樹葉搖一搖,打哪兒冒出來的新鮮綠枝呢?後來有一回似被人看見了,在背後吼了聲「唏,見鬼了」,她就再也沒敢去瞧過。
半夜裡似乎落過幾滴雨,乾涸了多少天的地板終於溢出點濕氣。清早的衍祺門內,三五個宮女分作一堆,用石臼搗著花瓣。搗出的花汁原漿用細紗布過濾,再拿去給上料的太監們處理。待陽光下曬出了雛形,便還用細紗布一層層覆上去。那紗布是事先裁剪好的,宮女們拿在手裡,用開水燙軟了晾到半乾,這時候覆上去才容易吸粉。
陸梨一邊用水燙著,燙完了又用熨斗輕輕軋一回,再放回去過一遍水。她做這些事總是很認真,功夫入到細微之處,心裡卻在矛盾該不該去楚鄒那兒把鐲子拿回來。
大約受了陸安海的從小教化,她過日子總是省算。吳爸爸給她的銀票她分文未動,全給他帶了回來,自己攢下的三百兩銀子用來買了死口,南下逃荒時恰與一戶姓陸的人家同行,那家夫婦在路上病死了閨女,和自己一般大年紀,半路上死了沒法銷戶籍,她就跪下來求續了身分。
一路作伴,那夫婦看她乖巧伶俐,又聽老朱師傅說是個撿來的可憐娃兒,便欣然答應下來。原本是想許配給自個兒兒子的,後來老朱師傅病逝,陸梨執意要入宮,遂便作罷。如今去查,查到底,她也是那戶陸姓人家的閨女。
餘下的錢她便省著花了,老朱師傅一輩子在灶膛上捏麵,得的打賞可不及她壓歲錢多,那恁大的肚子裡原來裝的是一顆瘤,先頭在宮裡沒心思在意,出宮後安逸下來,那病就颼颼地犯了。陸安海的許多積蓄都被用來看了病,後來又買了兩塊好墓,便所剩無幾。女孩兒家家也愛美麗,她去首飾攤上買來碎玉、碎珠子自己串著戴。想要什麼式的便編什麼式,倒不比那攤上叫賣的差多少。那鑲玉銀鐲可是她最喜歡的一條,可偏被他楚鄒拿去了。
她想他那天同自己說話的一顰一言,應該也不像認出自己,就是自己怕去多了,慢慢又放不下他。
古華軒下,掌事嬤嬤便看著陸梨忽而把紗布浸潤水裡,忽而又挑出來熨熨,眉眼飄忽甚遠。最近這批胭脂唇紅裡頭出了一撥蹊蹺,往年的成品沒得比較倒也覺不出什麼,這批次裡卻有一撥出挑的,紗布汲顏色甚好,亦更柔軟貼合肌膚,頭批送去給幾宮主位用了,連張貴妃、康妃那倆挑剔的角兒也都不住嘉讚。從來都是西六宮那三局得的賞賜多,掌事嬤嬤這回竟也稀罕的得了賞賜,心裡不自禁納悶,這兩天便杵院子裡觀察,觀察來觀察去便在陸梨這裡看出了古怪。
見她似乎魂不守舍,末了便叫奴才去把她喊過來。
「梨子,叫妳了。」太監踅到石臼跟前擺了下手臂。
陸梨這才恍然回神,見那邊嬤嬤在看自己,連忙擦擦手走過去,「嬤嬤找陸梨何事?」
搭腕間一禮,把宮廷規矩做得恰到好處。
掌事嬤嬤板著臉,盯著她的手問:「那紗布是怎麼回事,為何過水了又熨一回繼續浸水裡?須知咱們尚服局的忙碌,存心閒磨功夫的婢子該送去尚正處嚴罰的。我見妳素日乖巧勤快,也不似這樣的混子,妳便給我說說理由。」
陸梨回頭看了看,愣了一剎才明白嬤嬤在說什麼。她做胭脂膏兒的技巧盡是李嬤嬤教的,那紗布上沾毛,便用開水燙了也除不盡,有礙胭脂的附著,但若燙後在熨斗下一過,再浸一回水就變得綿柔貼合了,聞此,連忙把理由一說,末了謙聲道:「是陸梨自作主張了,請嬤嬤責罰。」
掌事嬤嬤不動聲色地聽著,瞧她身段生得一等一,臉也長得美妙,叫人過目不忘。
在宮裡頭熬久的人眼睛都毒辣,現下既被貴妃調去當差了,她猜著這丫頭早晚怕是留不住,便慢聲道:「費了心的自該落得表揚,不怪貴妃、康妃娘娘誇著好。我見妳近日精神頭不濟,聽說是報了尚食局的名兒。妳自進宮來便事事上進,既是有心從這裡出去,我也不好留妳。今後要練那膳食上的功夫,便去後頭的茶水屋吧,裡頭有個爐子歸妳使,但不許弄出煙霧來,影響了其餘的局子,我也不好交代。」說著便站起身往台階上走。
陸梨詫異抬起頭,還以為必然要被責罰,不想竟是給自己騰了空間,連忙叩頭謝了恩典。
這之後除去當差,她便有了鼓搗的空間。不讓弄出煙霧,那煎炸一類便免了。夏日的天,切一掊冬瓜丁下鍋一煮,加幾顆冰糖晾涼了往嬤嬤跟前一端,還能駁她兩回笑臉。再把麵粉裡和了香芋,隔水一蒸,便成了粉紫甜糯的芋糕。
一塊當差的姐妹有口福了,好嘛,沒幾天那咸安宮裡的狗也嗅著鼻子跟過來。陸梨起先不管牠,看牠老實巴交杵在門下看,鼻子眼睛烏泱泱的,她心一軟,就給牠扔下去了兩塊。牠嚐著好吃就賴著不肯走了,瞅見陸梨把剩下的打包在矮几上,兩爪子蹭上來,叼了就往咸安宮那頭跑。追也追不上,沒命了似的。
盛夏的天,荒草叢裡蚊蠅多。給的驅蚊香不頂用,蚊帳裡整夜整夜地鬧大戲,楚鄒夜裡睡不著,漫長的白天便容易入了魘。
那夢中氤氳,似又看見四歲那年的母后,笑盈盈用牙籤挑開自己的嘴,又看見乾清宮裡父皇夾到碗裡的荷葉肉,還有那個小太監軟乎乎蹭在臉上的腳丫子,連他也陶醉。忽然手背就被濕濕地一碰,他猛然從夢中驚醒,那狗嘴裡叼的食物就成了他在這個夏天的慰藉。
那小點小點捏成的食兒,送得不頻繁,不夠打牙祭。時而是三兩塊水晶蘿蔔糕,時而是幾個冬瓜盒子,她像把食物也當作如他母后手下的瓷瓶,變作了一種陶醉的藝術,做得精緻又爽口。院子裡一顆野生的番茄結果了,沈嬤嬤用果子給楚鄒煮了清湯,那略帶酸甜的湯汁就著點心吃下去,味道便入了楚鄒的心。
陸梨也不再是從前的小麟子了,她在宮外頭又新學了許多本事,也學會了藏小心眼與防人,並不把從前陸爸爸和李嬤嬤教會的廚藝那麼輕易地露出來。楚鄒吃著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味道,卻又不全然一樣,他便猜不出她到底是不是。
只在夜深人靜時,再回想那日她匍在床沿替疊衣裳的一幕,他在少年時死寂了的心,便又開始有了一種對於暖的奢望。
掉下的手鐲成色簡單,在宮廷御俸中長大的皇子爺眼裡,是入不得眼的,可他那天也不曉得怎麼了,就是不想還給她。街邊的碎玉石間隔著銀珠子串成,用細棕繩編了花樣,鬆緊環應是被那蠢狗蹭掉了。楚鄒便叫小順子給自己弄了條同色的繩子,又用香楠木給她在尾端磨了兩個木珠子,這般綴上去就不怕再掉了,還顯得更好看。
他練字疲累時將那珠子撚在手心,淡淡的冰柔,這感覺像什麼?就好像從前在聖濟殿裡寫字,那小太監滿目崇拜地貼著他的手背站,臉蛋軟乎乎、呼出的氣也柔乎乎,生怕他一個錯神不把字寫歪了似的。
熬了一個通宵才磨好,滿心期盼又惴惴地等待陸梨來拿,但陸梨卻是真的不來了。
他等了她數日不見,心中便又升起那股隱匿的自我卑棄,越發渴望能再一次見到她,不管是與不是,總要把答案弄清楚。
老三在五月二十三那天回了王府,進宮來抱孩子,順道過了咸安宮一趟。在京郊別苑照顧王妃一個多月,看起來瘦了許多。兩歲的楚恪趴在他肩頭上抹眼淚,他就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小脊背,臉上都是憐愛與奔波的倦憊。
見了楚鄺一面,兄弟兩個也沒什麼話,孩子哭累睡著了,楚鄺迷迷糊糊逗弄兩下。楚恪也不識得楚鄺,楚鄴便照常問了幾句傷勢就走了。
等他到楚鄒這裡時,楚鄒正在練箭,修頎的身軀顯得沒精打采,楚鄴看一眼便曉得他有心事,告訴楚鄒說父皇又瘦了,聽說整夜裡咳嗽,一直是錦秀在身邊照顧。今歲北京城天氣熱得詭異,反倒南京那邊時有下雨,便是父皇真的有心移駕南都,這京城裡莫非叫老二與貴妃坐鎮嗎?你倒是真想償還你小九弟。
楚鄒沒應,想起回憶裡的那麼多,心下湧起痛苦與酸澀。只問了一句「那天你說的那個宮女呢」,楚鄴才見兒子,這會兒可不曉得他心裡惦記了啥。還以為他寧可找個宮女下台階,也不肯把「小麟子」送走,末了無奈道一句「被貴妃要去了,怕暫時不好弄過來,要麼再換一個」。
楚鄒想起陸梨那討人疼的模樣,臉就陰下來沒說話,也沒叫老三把狗領走。
後來他便養成了個習慣,只要那扇掉漆的宮門有動靜,便抬眼望那邊看。
幾日下來,下頜上便長了青茬。月底刮臉的老劉師傅拎著箱子晃悠悠進來,身後跟著被調到剃頭差事上的小太監王根生。老劉叫王根生拿廢太子爺的臉兒試刀子,小半時辰工夫,便見楚鄒眼睛往門那邊看了三四回。也怪,這位爺從十四歲起就像個死人樣,宮牆塌了也沒見他抬眼皮,如今倒是回了魂,一隻壁虎都能叫他分神。
給主子爺刮臉可是件人命關天的大事,王根生頭一回操刀子,一個差事下來就濕了半身汗,轉頭去找劉廣慶一說,劉廣慶最近在延春閣裡給七皇子當差,七皇子不得寵,住的院子邊上全是一幫太監。話一傳出去,廢太子爺精神怕是愈恍惚了,神神鬼鬼哩,鎮日個魂不守舍陰晴不定,刮個臉都坐不穩。
聽到皇帝的耳中,那批閱奏摺的筆墨便在中途頓住。康妃錦秀瞅見了憂心,忙叫給傳個御醫過去看看,不說還好,說了楚昂的臉色便愈加陰慍。那小子的秉性他又豈會不懂,順者昌,逆者亡,眼睛深處斂著常人沒有的堅毅……怪只怪自小對他太放縱。
楚昂是為什麼把楚鄒圈禁的,他最清楚,楚鄒叛逆不知悔改,楚昂便叫他把苦參透。那是楚昂答應孫皇后的約定,是為大奕王朝的後儲之力,斷不能如他這般性子繼續胡為。
但這麼多年幽禁,卻似對他並無改益,傳來的反倒都是不好的消息。
入夜已深,楚昂眉宇凝重地走去龍榻邊,錦秀便過來替他寬衣解帶。她在他眼中始終是除卻自己便一無所有的婢女,他在她這裡容易得著放鬆。後來錦秀便建議說給楚鄒施針安神。
乾清宮裡當差站班的都是三頭六臂,話一傳開,隔天送往咸安宮的飯菜就又酸了。
那飯菜任它變作什麼味,楚鄒早已都是麻木。聽說後來施針的太醫被他一棒子扔過去給趕了。
大晚上打雷烏壓壓的,老太醫帶著徒弟穿過兩排荒草而來。楚鄒本正在寫字,待一抬頭看到老太醫手中的銀針,頓地鳳目一凜。那老太醫還沒把針燙完,手一抖,腦門上就正正地砸過來一塊雪松木。
繼而楚鄒便掃了桌案上的紙墨,臉龐隱在昏濛的光線下,磨著唇齒說:「叫她莫要再費那番周折,真要叫本皇子死,但求父皇賜下一杯鴆酒罷!」
太醫回頭把話一傳,皇帝在乾清宮裡氣得又是當場一陣咳嗽。錦秀便連忙換上一襲素衣裹身,戰戰兢兢地長跪在宮門外不敢起。正在擷芳殿上課的九皇子聞知消息,匆匆地趕過來也一同在漢白玉台階前跪下,求請父皇莫要因為四哥而牽責康妃的好意。那八歲的孩子,當真叫人看了心生憐恤,前朝關於廢太子的爭議便又不好了。
消息傳到景仁宮,張貴妃便都是冷笑,呵呵,笑她錦秀做得一手苦肉好戲。然而她雖冷眼看著錦秀做戲,到底卻是樂見楚鄒這般鬧劇的。
張貴妃便也跟著賣乖做了好人。這陣子宮裡頭生出鬧鬼的傳聞,只道在從前那個小太監院外看見閃過一道綠影,怕不是那幽魂死不瞑目,隔了幾年又滲回來攪擾廢太子的安寧。
張貴妃便想起了楚鄒四歲那年的一場法事,求請皇帝在宮中又重新做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