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如果可以, 我喜歡自己-黃玉蘭《站在原地的旅行》存在姿勢的辯證與辨認 (成大台灣文學系副教授 廖淑芳)
記得那年,一個機緣,從她的同事、我的學生那裡,玉蘭得知我正在教陳映真小說〈山路〉,主動和我聯絡上。那時她正準備要研究台灣過去戒嚴時代的「禁書」審查機制,好奇為何有人在課堂上教這篇政治小說〈山路〉?我則驚訝地感受到玉蘭隱藏在骨子裡,渾身是勁的熱情。第一次相談,馬上發現,我們完全是台灣文學的同行兼同好。各自在職場工作多年後,她回到學院唸碩士班,準備拿文學碩士學位,我則正準備要拿文學博士學位。這場時間不長的電話聊談,從此開始了我們將近二十年的交誼。記得聽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一生中偉大的可能,往往是在認識一個珍貴的朋友之後開始的。」確實,認識玉蘭,正是對這句話的一個極好的詮釋和見證。
那個階段,正是她和我都要開始準備論文寫作的階段,她困在勞頓的工作上,常戲稱上班時就是個「沒有靈魂的人」;我則困在各種無法解決的家庭、婚姻、生育……紛至沓來的難關裡,頗覺得有點活夠了,再活下去實在都是多餘了的自我鄙棄味道。那時,為了更好地處理巨大的心理危機,我已從任教的全職白天教學,調到夜間時段,玉蘭和我的工作時間分在白天和晚上,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聊談時間,固定為周末的晚上。
那時,玉蘭差不多開始要寫她的碩士學位論文了,但同時,她也開始寫詩了。她說,不知為什麼,因為要生產「論文」,因此「詩」也變成是一件如此順理成章,相伴而來的另類生產。她說,「寫詩」是一件這麼有樂趣的事, 讓她覺得,因為詩的念頭,她的靈魂又一次一次,一點一點地回來了。我其實不是個習慣用電話長時聊談的人,但玉蘭的周末夜電話裡,聊的常是她的哪一首詩裡面,哪一句、哪一個字,為何是選擇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 她對這些句子、那些字,對她剛完成的詩,顯然充滿著難以壓抑的熱情。就像在細數自己的寶貝孩子,或者珍藏已久的寶物,她會一個一個仔細說明為何她選擇給心愛的孩子去上這個學校、受那樣的教養,或者為何要選出那一個特殊造型的寶物盒,來收藏她愛不釋手的珍寶。這些當時她收藏的寶物, 有年少成長的故鄉——台東池上、有平日生活與窩居的——台北淡水。像已經深入骨髓般,在她書寫時,這兩個區域的山與海、平原與河流、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便如此自然而然地流洩而出,成為一個無比遼闊的背景,這些背景如此大器、安靜,而又自在、不羈,形成了玉蘭獨特的個人特質。
她平時理性冷靜,多年公職的經歷,讓她看來幹練務實,像個鐵面無私的科技官僚。不認識的人如果又不小心聽到她偶而半笑半罵地自嘲著自己過去情感上的隨興濫情、軟弱狡詐,或者在職場上的虛與委蛇、勉強應付, 可能感覺她彷彿真是個不帶靈魂的機器人。但親近她的朋友應該都會同意, 她律己甚嚴、待友甚寬,不但是個可以撥時間為朋友進行諮商的——「玉蘭無上師」,還會時不時對好友傳送準衛生局規格的「玉蘭關心您」生活小叮嚀——完完全全就像她的詩,冷面笑匠的玩笑格式裡,包裹著認真辯證過的存在課題。
比如,你可以在集子中收穫像這樣的句子:
十月即將引發後續的荒涼\合格的秋天\還是得有幾顆柿子\襯托空
蕩蕩的天空
此詩題為〈合格的秋天〉,收錄在與詩集同名的「站在原地的旅行」一輯中。輯名與詩名俱費人思量。秋天後續是冬天的荒涼可以理解,但為何秋天只是「合格」?秋天不是收穫的季節嗎?再讀此輯中其他的詩,彷彿可以這樣回答:因為「聲色犬馬\ 青春一時間( 青春一時間)」,因為「醒來,瞬間失落 青春總是太脆弱」。那麼真實地寫出中年者的心情。到了中年「一切都不如想像,所有浪漫的劇本隨著時間質變。於是她筆下的「淡水河」便像一個偽裝的海洋,一個質變的青春印記。原本以為會一直如此,淌淌湯湯地流動下去,可以收容最美的一切的淡水河,是起點,也是終點。是的,它也有「滿潮的惟美」,或「誘人的餘暉」,但河流終歸不是海洋,只是被混音了。
「淡水河定向流往海口\燈塔慣性的引導返航\綠藻纏繞堤岸\我從來都是擱淺的\被該死的記憶定錨在原始現場」。這首〈春天的起迄日〉像交待了那「過去抓住現在」的情節,春天一樣的青春淡水河迅即流向河口,有些東西卻是永遠地擱淺了,一直留在河裡的,只有纏繞不去的綠藻。但,同時也有如〈男主角的完結篇〉這樣的詩:「獨居勝於同居\像遭了天譴順從了曠野\冬天的苦楝樹\終究得坦承面對天空\每天乖乖的上下班\這一切不是為了什麼」。終究,這是詩裡的主角自己的選擇,像自由總得付出代價,開闊的天空自然也是空蕩蕩的。玉蘭便如此以她的詩行一字一句記錄下她對「存在姿勢」的辨認:
如果可以,我喜歡自己是野獸
消失在起起伏伏的陵地
入夜跟人群失聯,只留下
一點獸跡
如果可以,我喜歡自己是羊齒植物
長滿碎裂複雜的紋路
又根本不是缺乏日照的憂鬱草葉
品種正常
如果可以,我喜歡自己是枯水期的野溪
一舉擄獲大地
奔向不固定的新河道
擋不住的遼闊
如果可以,我喜歡自己是六月的相思樹
自私的開滿黃色花雨
放膽的獨佔陵地
而你從頭到尾都不准接近
在這一首〈失聯的旅行者〉中,「我」希望自己可以是野獸、是羊齒植物、是野溪、是六月的相思樹。是我可以相思,但你不要來靠近的偏執,又不是憂鬱的族類,而是遼闊、不固定、難以馴服,像野獸。
有趣的是,在她的「失眠者果然是不敢絕情的地方」這一輯裡,玉蘭筆下主體果然調動成動物界的異類眼光,化為蒼蠅、捕蠅草、壁虎、蚯蚓、流浪犬、蟑螂、或者是瘟疫來時準備要被撲殺的鳥禽。一方面像是揭露一種獸類蟲豸只靠氣味與甜汁誘捕求食、一切僅出於臨時起意的動物性行徑;另方面,透過這些看來一點也不討喜,沒有特定生存目標只想茍且求活的存有方式,這些詩也營造了一種冷靜的反諷高度,反照出人類表面堂皇崇高,又往往不由自主的作出與野獸蟲豸無異的舉措,萎弱低下時甚至還抵不住一隻高飛蟑螂的驚嚇。這些詩以一種黑色幽默盯住一隻負傷逃竄的蟑螂,或一尾窺伺著夜蛾的壁虎,詩人說牠們締造的血肉交織,其實並不比企求崇高偉大的人類卑微。甚且牠們是打不死的,於是受傷之後,牠奔走的速度放慢了,因為明天,牠會再生還,並且回來。
這些充滿辯證張力的存在詩,在「壞人版的溫柔家書」和「今天我們不需要北半球」裡有了更明確的勾畫與宣示。也許可以作為此中最終被定義為灑狗血的青春情愛敘事的情節隱藏版與對照性續篇。就是詩中潛在的主角後來到了自我放逐的遠方,南半球漲潮退潮相反,連漩窩都是反向。這時她筆下的動物變成了袋鼠、無尾熊、蜥蜴,甚至鴨嘴獸。而尤加利樹扮演著不可缺失的存在,是託物敘事的起點,比如〈遠渡重洋為了不想再見〉詩中這一句:「沒有熟人最好\月亮不圓\尤加利樹的皮一層層無痛的剝落」。這些詩裡的尤加利樹或者出現豔陽草原中,或者是袋鼠生存的樹林。往往空曠,沒有任何情緒,甚至單調、無聊,然而就是這樣的明明白白,因此也恰當而深刻地詮釋了尤加利樹是玉蘭思考的對象,像是一個自身存在的轉譯,說不上是任性、自暴自棄,或是追求,是不計代價準備與草木同朽,獨孤求敗般站成一種風景的對決的執著。
然後,讀者可以在「斑鳩傳來解藥的消息」和「花東六連拍」中看到一種柔軟的釋然,有如〈病情診斷書〉中所說:
病後七日,沒有儀式
回診拿藥
像研究哲學書籍一樣翻著一疊藥袋說明
我仔細研究起副作用跟吃藥時間
初次展現病人特有的順服氣質
被閃電擊中的大病之後,劫後餘生,不見儀式的也是七天,可以看到這些詩裡為何出現了「班鳩」,一種與剛痊癒後的病人同樣脆弱同樣溫馴的鳥禽。詩人說牠是「神的傳令兵\一隻體弱多病的信鴿\ 暫停在洗手臺上\一個短促的夏天\時間默許\脆弱的病危的\都留下掙扎的鐵證」。所有的任性. 出走或者追求,最終逃脫不了對我們沉重肉身的承擔。詩人還是孤僻的,但她更是怕痛的,好甜的。收拾過敗壞,詩人更能領受這種人與鳥禽、與野風、與自然,秘響旁通的相互默許,一種幸福的陪伴。她如此從澳洲到花東,為自己的家鄉和孤獨的「幸福」或「不幸」寫下了如〈自由之風的完美領地〉 詩中美麗的頌歌:
昨天強風掃過修繕了的屋頂
敗壞留下了痕跡
野風的完美領地
一直線
乾淨而純粹
到了十二月
幸福或不幸都同時完成
山海為鄰,草木結霜
肯定有舉目無親的人
帶著街燈的氣質
獨自留在東海岸
孤僻而在所不惜
作為一個孤獨的中年人,如花東沿岸可以一直線吹過,自在、乾淨而純粹的風。冰與火、正片與負片、幸福或不幸福,定義並不重要,因為都同時完成了。詩人玉蘭以一種正言若反的方式說:
放棄很難嗎
不會,我保證我會活到下個夏天
再換一個草莓香草或什麼亂七八糟的新口味
甜甜的活著
是的,有時只是換個口味,又可以甜甜地活著。詩人如此為我,還有她的讀者,帶來了不僅是詩風,也有如一隻斑鳩的訊息。
推薦序 愛在瘟疫蔓延時 (詩人 銀色快手)
讀一蘭的詩,對我來說是個奇妙的體驗。此時此刻,正是新型冠狀病毒肆虐的季節,每個人都需要精神上的慰藉,努力尋找沙漠中的綠洲,等待機會渺茫的救贖。不管你在哪一個年齡層,不管你經歷過多少事,必然在行至人生的中途,會遇到一些困境或瓶頸,詩就是苦悶心靈的解藥。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東西非常簡單,就像長在野地裡的花草,那些奔跑的動物,牠們有著強烈的求生意志,不論環境多麼嚴酷,總是有辦法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式存活下去,像澳洲不停燃燒的野火,可愛的袋熊還是幸運地活下來。
詩就像詩人專屬的祕密花園,當你翻開這樣的一本詩集,準備好進入介於真實與幻想的意象世界,其實你也同時見證了某個人,她豐富多彩的思維宇宙。旅行到不同的地方,不管是澳大利亞還是花蓮的東海岸,或是淡水的紅樹林,甚至日常生活裡不經意的小角落,你隨時拾起靈感連結到你的生命經驗。
詩集裡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系列澳大利亞的風物詩,我彷彿回到那個蠻荒而有生命力的壯遊旅程,雖然冒險者未必能安全地抵達終點,但過程卻是如此激昂澎湃,可以想見令人歎為觀止的壯闊美景,你有很多感動來不及記下來。詩是最直接的感官述說,而這些生態與地貌的描寫,一幕幕不斷抓著你的眼球往下讀,讓我們親炙詩人捕捉的感動瞬間,如同被雷擊中一般震撼而戰慄。
倒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哲學家尚•布希亞,當他第一次踏上美國,這個充滿原始地景,又出現現代化高樓大廈的城市,如此的衝突和對比之下,展開了他的公路之旅,有一些場景的描述和一蘭的詩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樣子一個勤於思辨的哲學家,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比真實還真實的世界。這種超真實的書寫體驗與詩人的微觀世界、內在心靈的宏觀宇宙,或許可以互相參照。
眼前的風景不光只是風景而已,更包含了多層次的情感和複眼思考在裡面,我感覺詩人是有理科背景,她筆下的字句無不呈現對萬事萬物的終極關懷,你不由得想要知道那些新奇的物種,嗅聞花卉的香氣,親吻大地的芬芳, 詩人會趁你不注意時候又把人拉進她的情感事件和線索,像拍擊的海浪,周而復始的循環,在旅行中特別想念起思慕的人,似乎總是無法甩脫情感的糾纏。
想起另一位同樣具有理科背景的女詩人,她的名字是林泠。我的學生時代,讀到她的詩覺得新奇而驚豔,同樣的一蘭的作品,也呈現了人文美學的高度與廣泛的知識視野,從風景過渡到內心世界,有著超越物種的感知聯繫, 乃至於一些你在探索頻道或是國家地理雜誌才會找到的生動描寫,卻以動聽的方式譜寫出色彩紛呈的生態光譜。
與詩距離很近的時候,詩人從日常生活找出樣本,放入顯微鏡下的蓋玻片,仔細去檢視。那些關乎愛情的蛛絲馬跡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放大來看, 人生不就是一場又一場遠方的冒險旅程,等待我們去完成些什麼,想要脫開束縛的時候,不就是為了尋找旅行的意義嗎?無論在病中,還是在命懸一線的關係裡,詩人將她所經歷所遭遇的一切,不忍回顧的片段重新剪輯,你會發現時間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那些傷痕累累最後殘存的秘密結晶,更多的是我們得以體會在生命之中,他人給我們的愛,以及我們給予他人的愛。
即便分離,也是深深的惦記著,像船過的水紋,像腦海中不斷播放的公路電影,仔細的沿著作者的詩句讀下去,會發現這條路越走越長,越走越遠, 終於抵達不可知的遠方。像是花東的六連拍,有太多豐饒的意象如風吹的稻禾,而我們像是駐足在一個無名的小站,它不僅僅只是一個暫時休憩的場所, 也是尋找自由的呼吸之地,它更像是一種對島嶼的想像,以及確認自己所在位置的訊息指引,再多苦難都不會阻擋我們的自由意志。
會失去的終會消逝,詩人以她的智慧之眼,觀照著這個大千世界,何其美好,又何其不幸,所有的悲傷和狂喜,經常複雜的交織在一起。儘管在現實中遇到難以逆料的險阻,只要願意去品嘗一點點詩人用她的生命釀出來的蜜,你會發現更多時候我們是疏於照顧自己的。我們是疏於和別人建立關係的。閱讀這些詩句的當下好像又把自己拉回到某些記憶的轉折點、甜蜜點, 我們不能只是在原地旅行,有時候要勇敢的飛出去,好好認真地看看這個世界的變與不變。
當你旅行的時候,我相信帶著這本詩集,讓它陪伴你度過那些難熬的轉機與等待,或許又會有一片天空願意敞開臂彎擁抱你的到來,請記得給自己一雙想像的翅膀,你會飛得更高更遠,視野無限開闊。
2020.02.04 桃園寫作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