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歷史長河所裹挾的細節,在這本書中,如涓涓細流般重新被找了回來。」──毛尖(作家)
我母親說:你爸爸從不講自己的痛苦,總是講別人的事,
說一切已經過去了,不能再講了,很多人都死了……
那年他父親28歲,是共產黨諜報員;母親20歲,復旦大二生,一心想去北方革命。
年輕的他們凝視著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
37封信、56則筆記和幾張證件,
他對照母親的記憶,重新探索父母年輕的過去。
因為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逝,除非我們「回望」。
一部關於父母的回憶之書,留住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
▌ 豆瓣年度文學好書.金宇澄《繁花》之後首部新作 ▌
特別收錄∣140餘張老照片.8幅全彩書信物件.拉頁對照年表
▌ 「如果不是父親去世,我不會寫這部作品。」
二○一二年,金宇澄藉長篇小說《繁花》裡千餘個「不響」在文壇炸響一地驚雷,滿紙滬語構築一卷老上海的清明上河圖,叫響「小說界的潛伏者」稱號,也催響了王家衛的下一部電影計畫。隔年,當小說界的潛伏者不再潛伏,人們等著他再說下一個故事時,曾是中共諜報員的老父親卻帶著滿腹祕密去世,那些早已湮沒在歷史塵煙中、來不及追問的家族過往,透過父親留下的筆記殘稿、昔日友人親屬退還的一疊信札,在金宇澄眼前逐一清晰起來,而其中記錄的許多事,就連母親也不知道。父親離世後,他陪伴母親翻看老相簿沉澱情緒,舊影紛繁,牽起綿綿無盡的話頭,母親的口述引領他走進時光深處,藉大量書信、筆記、相片及史實材料,眺望父母和屬於他們的那個時代。
▌ 一部關於父母的回憶之書,留住一段被遺忘的歷史
盧溝橋事變、淞滬會戰、大平洋戰爭爆發……,歷史震盪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包括金宇澄的父母。出身古鎮黎里破落地主家庭的父親,青年時代親見吳江淪陷,愛國的滿腔熱情催逼他加入共產黨地下情報系統,期間鋤殺汪偽漢奸,受佐格爾案牽連入獄,對自己的事總是閉口不言。母親是上海虹口的銀樓千金、復旦大學學生,生活優渥無虞,心卻被戰亂緊緊牽繫,渴望去北方參軍革命。他們在日本投降的那年相遇,在新中國成立的次年結婚,雙雙入市總會工作,而後卻受潘漢年案牽累,一直到一九六六年文革抄家再掀波瀾,他們的一生始終和歷史緊密地嵌合在一起。
從日軍侵華到文革前夕,這本書記錄了那個動盪年代,兩個年輕人如何應對他們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複雜的歷史宿命,從青春直到晚年。《回望》是一紙家族回憶錄,也是近代史的一記私人注腳,如作家小白所言:「這是一部關於父親和母親的記憶之書,由於他們勇敢地投身歷史之中,他們的記憶也就成了歷史本身。」書裡展現了個人記憶的價值,藉豐富的材料鏤刻細節,讓歷史變得觸手可及,也將歷史隙縫中幾乎被遺忘的部分顯露出來。
「《回望》就是翻鬆,歷史一經翻動,
時代的聲音光影,和它施予人的影響就會顯露一二。」
──金宇澄
▌ 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逝,除非我們「回望」
「看楊德昌的電影就會想到我爸爸。」金宇澄記憶中的父親是寡言的,對早年的地下工作始終保持緘默,後半生都在寫交代材料中度過。一生在革命理想中受盡命運擺弄的父親,晚年常伏在案前看《廿四史》,那時的他「已無法再次尋找年輕時代的神祕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幾年之後,金宇澄在父親留下的筆記殘稿中走進舊時代,觀看他們所經歷的一切,赫然發現彼此有過相似的經歷。「我常常入神地觀看他們的青年時代,想到屬於自己的青春歲月。」回望父母過去,彷彿也重新審視了自己。
若非此書,這些故事都將被塵封,隨著上一輩人的記憶漸漸模糊消散。「人的全部印象,連帶記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後,才是真正的死亡。」金宇澄記下這些快要消散的記憶,使之凝固於紙面,是回望父輩歷史,尋找自己的根脈,也是留住「幾代人回憶、探尋的總和」,因為再鮮明的記憶也終有消逝的一天,除非我們「回望」。
「文學常是無力的,好東西都爛在肚子裡。
記憶鮮活,也隨風而逝,如果我們回望,留下樣本,是有意義的。」
──金宇澄
▌ 一段歷史,三種視角,以「非小說」展現高超敘事技藝
《回望》寫於《繁花》之後,實則亦可視為《繁花》的前傳,兩者共同構築老一代的上海形貌。但與《繁花》不同的是,金宇澄的敘事技藝再上翻一層,運用三種不同視角,剪裁大量書信引文及史實材料,以「非小說」的形式付諸筆端,輔以老照片及舊文件,使記憶中的人事紛然躍於紙上,為文字敘述提供可靠的證據及無言的注解。
在本書的開頭及結尾,金宇澄先勾勒父母生平,後將自己與父母的年輕歲月兩相映照作結,第二章則透過書信、日記、筆記及各式材料的擇取拼貼,梳理父親傳奇的一生,和第三章母親的口述生平形成對照。三種敘事,繁複漫漶的記憶層層交織,不僅彼此呼應、互作補充,也透過記憶與材料無法嚴絲合縫特點,刻意保留局部的不一致,呈現「在場感」,更添真實。除描述父母的主線外,旁斜逸出記錄周遭人事的片段故事,草蛇灰線,處處留下引人深思的枝節線索,在父母年輕的身影後投射出一整個時代,父母的記憶也就此填補了過於倉促粗糙的歷史,將其中常被忽略的一面光照顯影出來。
▌ 阿城、毛尖、張大春、詹宏志、楊照、傅月庵、蔣竹山--兩岸三地作家一致推崇!
「《回望》這本書,我第一個發現的事情是,這本書也有一個地圖,在看《繁花》的時候有一個地圖。假如金宇澄繼續這樣寫下去,就會出現一個非常完整密集的上海地圖,每一個點都有自己精彩的、能夠被讀者記住的故事,就像以前巴爾扎克寫《人間喜劇》,把整個巴黎和與巴黎有關的外省描繪出來,提供了一個最詳細的法國地圖。自然主義的描寫對我們來說,是最本性的,你敢直視的。因為看一個作品的時候,你敢直視它,實際上就是敢直視自己。」──阿城(作家)
「《回望》在某種意義上可看成《繁花》的前傳,從大體的時間線來看,《繁花》開始的部分是《回望》即將結束的地方,兩本書合起來幾乎跨越了整個二十世紀。一些被歷史長河所裹挾的細節,如涓涓細流般重新被找了回來,站在河岸的人,無法忽略水面閃爍的歲月光影。」──毛尖(作家)
▌ 2017年豆瓣年度文學好書非虛構類No.1!讀者好評強推
金宇澄寫起非虛構的回憶錄,居然寫得比大多數小說家的虛構作品還要精彩,更難能可貴的是,這種精彩與煽情毫無干係,全靠的是作者在情感上的冷靜克制,對於原始素材的收集以及加工,外加大師級別的敘事。
如同與我父母一輩人的對話,不算厚的一本書濃縮了一代人的一生,看著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就像審視自己的生活,我們與父母的生命在某一點上竟然是如此的重合。
一個家庭的遭遇,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以小見大,在這本書中得到了非常完整的體現。
回望上個世紀留下的陣痛,這類書籍不少,但這本書卻是最為克制且充滿深情地一次回望。
我所癡愛的上海,著迷的年代,探尋的聯結,都在金宇澄筆下。
從來就沒有置身事外的個人史,屬於個人的是回憶。此書像一把尺規,讀者藉以核准過去,不管這過去是否屬於自己。
一本溫柔又心碎的書。
這本回憶錄從父母兩個角度講述了他們經歷的變遷,也映射出了大時代的變遷,和齊邦媛的《巨流河》有異曲同工之妙。
引人入勝。看完這本書,想到那個動盪年代,「滿目蕭條」這個詞突然厚重了許多。
作者簡介:
金宇澄
曾名金舒舒,一九五二年生於上海,祖籍江蘇黎里。
小說家、《上海文學》執行主編。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中國好書、魯迅文化獎、施耐庵文學獎、華語文學小說家獎、茅盾文學獎得主。
著有長篇小說《繁花》、隨筆集《我們並不知道》、中短篇小說集《迷夜》,及作品選輯《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等。
章節試閱
◎給臺灣讀者的話
二○一三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完全依照材料的多寡決定取捨,儘量以細節、信件和圖片說話,憑藉記憶的片語隻言,連綴接續,逐漸一一列出,如果缺失,也就是留白,前後都為當事人說的內容,哪怕前後並不完全符合,也保存下來,使這種敘事方式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效果,每一位讀者都可根據各自的角度,產生某一種判斷,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想像空間。
有人問我,既然擁有這麼多材料,為什麼不寫成小說?我認為非虛構的方式,應該是更接近真實的一種意願,你有了一系列的真材實料,即使有所缺失,也會讓你有聚集更多材料的衝動,材料會刺激更多的材料,是非虛構的良性路線。而虛構,往往是另一類「大量填充」的路徑,比如納博科夫只是看到一則「豆腐乾」新聞,引動了他的早有的儲備和虛構狂熱,一部火車啟動,寫成《羅莉塔》。
記得一九九○年,我看到臺灣《光華畫報》報導,中國大陸第一個裝滿舊物的集裝箱到達了臺灣。當時大陸舊房子不值錢,一個徽派老屋被拆解,房樑、窗戶、門樓等等都不當回事,裝箱時因為構件尺寸各異,常常拳打腳踢塞進箱子,根本當它垃圾,讓我注意的是對岸臺灣深諳它的價值,碼頭上每個接船人都戴著白手套——前人留下的材料就這樣,你怎麼對待它,可以戴白手套迎接,也可以拳打腳踢,當它垃圾。
《回望》這段歷史,透過這些細節與圖像的組合,完成了這本具體落實於大陸江南的人生史、家庭史和心靈史,在這陌生的、似曾相識的環境裡,臺灣讀者將感受到這條曲折難忘的故事線,也會清晰發覺很多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等於你打開了一個塵封的舊本子,看到了特別的內容,也發現它有缺頁的遺憾。
歷史,我們能走近和記取它的,不會是概括和解讀,而是某些難忘的形象與細節。
◎一切已歸平靜
母親說,我父親喜歡逛舊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腳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個舊柚木小圓檯,請店家刨平了檯面,上漆,木紋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圓檯一直在家,現放著我的筆記本電腦。
一九九○年,父親在盧灣區一舊家具店櫥窗裡看到有三張日式矮桌,樣式相同,三張疊在一起。他走進店堂,穿過舊家具的夾弄,看這三張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闆一般很「識相」,注重來客年齡、打扮、神色,不講話。父親想打聽什麼,但是沒作聲,最後怏怏出來,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東西。」他對母親說。
他的兩頰早有了老年斑,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敏銳談鋒,即使面對他熟悉的「地下黨」電視劇,也一般在沙發裡坐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他轉過臉對我母親說:「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
母親耳聾,不習慣助聽器,膝上堆著報紙和一本《中國老年》雜誌,看一眼屏幕,沒明白他的疑問。
這是我聽到父親唯一的不滿,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常年西裝革履,也經常身無分文,為失業苦惱。
「穿不起西裝,總要有七八套不過時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過去就叫『洋裝癟三』。」
他不許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惡痛絕,「日本飯是最壞的東西」。或許,那是我母親講的,五十年前,他誤將盤子裡的生豬血當作番茄醬的原因。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很快影響到了上海的情報系統。某個深夜,父親與他「堂兄」──他的單線聯繫人,幾乎同時被捕。警車駛近北四川路橋堍,「堂兄」突破車門跳車,摔成重傷。
他被押至憲兵司令部(位於大橋公寓,據說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關押於此),由東京警視廳來人嚴刑審訊。他記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始終堅稱自己由金華來滬探親,不明「堂兄近況,本埠不認識其他人,無任何社會關係。金華是國民黨地區,他講了很多金華的細節,但不會說金華方言,所幸東京人員疏忽了這最重要的破綻。翌日,他被押往日軍醫院對質,「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兩天后,「堂兄」在醫院去世。
隨後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籃橋監獄。
日佔時期,這座「遠東第一大獄」仍以設計精良著稱,整幢建築通風通聲,稍有異常響動,幾層樓都聽得清。新犯進門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樣脫盡衣服,兜頭一桶臭藥水消毒。糙米飯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種日式體操,平時在監室裡趺跏一樣靜坐,不可活動。四周極為靜寂,只有獄警在走廊裡反覆來回的腳步聲,鐘擺一樣的規則。
有天傍晚,聽到一日本看守低聲哼唱,踱步經過他面前鐵柵,歌詞為俄文:
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哎喲呵,哎喲呵,齊心合力把縴拉)
Разовьём мы берёзу, Разовьём кудряву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Эй ты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 и глубока
(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
靜坐獄中,歌聲出自一敵方士兵之口,聯想到詞句的全部含義,他深感驚異。斷斷續續的〈伏爾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蘇極敏感時期,這位年輕日本兵,戰前是幹什麼的?是學生?現實的隔閡,在熟知的歌聲中攪動,產生難言的感受。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監獄(即南車站路看守所)。一年後,解至杭州監獄。
兩地都屬汪偽管轄,等於嘈雜的菜市場,杭州監獄更甚,剋扣口糧,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須依靠親友接濟度日。監室走廊裡,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也賣小籠、春捲、蛋炒飯、大肉麵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賬,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麵、「片兒川」或幾個菜肉包,獄卒聽之任之。一人在牢裡吃,四面是飢腸轆轆的餓眼,幾乎每天都有餓屍被附近的廟祝抬出去。
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面大館子裡叫菜,叫熱毛巾揩面,終因缺少社會資助,懂得討價還價,然後錙銖必較,數零錢吃餛飩麵,吃廉價蓋澆飯,最後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飢,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飢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面,僅穿了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附近監室,囚禁不少身分複雜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失去西人風度,洋裝和絨線衣每個縫隙裡,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蝨子,除了被押走幾個之外,不久都餓死了,沒人管。
這期間,他得患重症傷寒、敗血症、肺病、關節炎,頭髮大把脫落。所幸監外幾位好友的接濟,多方搭救,一年後被獄卒揹出門來,保外就醫。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間。他的年輕和活力,神奇地抵禦了嚴重的疾病,恢復曾經的體魄和風貌。他依舊是情報系統必要的一環,他的聯繫人在法國公園、地地斯咖啡館(DDS),以及三官堂橋的棚戶裡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慶祝勝利的狂歡之夜。一群青年人開懷痛飲,在路上漫無目的閒逛,高聲談笑,無所顧忌。陶醉中走近西區,已是子夜了,只見附近綠樹叢中某一幢大洋房,通體燈光雪亮,門窗大開,頓悟這是某大漢奸的宅第,於是大搖大擺推開鑄鐵院門,進入這所大房子。滿地狼藉,宅主顯然已逃匿,貓狗全無蹤影,凌亂的大菜間裡有幾箱洋酒,眾人打開箱蓋,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燈照耀著一張張年輕人光彩奪目的面孔,於是歌唱起來,聲震屋宇,一直鬧到東方既白,一個個醉倒在細木地板上鋪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來,這幢折衷主義風格的豪宅仍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花園裡小鳥在鳴叫。
父親說,靜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麗園」,「淪陷」時期是汪偽要人最有名的「漢奸窩」,現只有上年紀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父親的兩個大書櫥,裝有不少共產國際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包括《九評》等等多本政論剪報,不少的線裝本舊詩。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是母親買的,與之相配是父親的《餓鄉紀程》、藍絲絨面《海上述林》。他的閱讀興趣一直與時代同步,一九四○年代有高爾基《克里.薩木金的生平》,一九五○年代除了《靜靜的頓河》,還包括《三個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等蘇式主旋律小說。他鍾愛和敬佩俄國畫家列賓的作品,有多本中譯蘇聯美術評論,對蘇聯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蘇聯大馬戲團、鋼琴家和烏蘭諾娃來滬演出,他都清晰地記得,並保存那些並不顯眼的節目單。
「文革」初期,他裁開兩大張紅紙,大字書寫「四海翻騰雲水怒,五州震盪風雷激」,貼在兩扇玻璃門上,以示對運動的理解。沒半個月,這幾扇門被抄家的紅衛兵多次打開,搬走大部分閒書、日記、相冊,包括一對威基伍德洋青花瓷盤,一座鑄鐵少年像(記得背面常附有同色的蟑螂卵),一尊據說是真正宣德爐,等等,留下的也就是已經泛黃的共產國際理論著作,列寧、史達林文集,《九評》等多本政論剪報,初版紅布封套《魯迅全集》。
一九七八年運動結束,開始「落實政策」,我父母的日記及幾大冊照相簿都已發還,盤子和零星器物自然不知去向。某一日,父親接到通知,請他攜帶當年具結的被抄清單,去上海龍華機場認領圖書。我和父親興沖沖趕到那個巨大的飛機庫,發現庫內是一個裝滿舊書破紙的超大堆疊,人頭攢動,塵灰飛揚。
無數的人,無數雙手,在無數的書冊中翻尋,空氣中充滿濃重的舊紙霉味。他立刻明白,此番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書了,找不到他喜歡的一巨冊銅版紙《浮士德百卅圖》。四周都是書主,人頭攢動,滿眼舊書,曾經被一本一本從全市各個私人書櫥裡取出、裝入黃魚車或汽車,敲鑼打鼓彙集到這個雜亂高廣的所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圖書與主人間的聯繫,早就被徹底割斷了,每一個來者,此刻都念想著過去,眼前這座大庫也確實盛滿了過去,但只是一種複雜的堆疊,糾纏著深不見底的破碎記憶,每人要找的每一頁字紙,已熬煮於目眩神亂的這個旋渦之中,必與主人無緣。每一位來者,雖已被告知,可按照當年的單據取回同等數量的書冊,但現場充滿了無盡的焦慮與絕望,大家都流著汗,手眼所到之處,只是無數非常陌生的他人的物品,普遍心情不佳。
記得那天,父親與一小青年爭了幾句,對方應該就是失主代表或家屬了,卻不明白也不愛惜這些舊物,一路亂扯亂翻,隨手把一函一函整套的線裝書拆散,東拿幾本,西挑幾本。父親拉住小青年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拿回去也沒有用。對方大聲回答:這是我個人自由!現在誰怕誰啊!
明顯是個受害者,倒滿有當年害他長輩的這種作風!父親事後說。
失去了預期的喜悅,他意興闌珊,沒有取回超過原值的書,包括那些他清楚的貴重版本,心情低落。此次從飛機庫帶回的大多是便宜讀物,即使這樣,以後細翻這幾大捆舊冊,窺見零星的藏書印、私人筆跡、剪報,甚至某一頁夾有的一絲頭髮,都令他不安。其中一本《給初學畫者的信》(蘇聯赫拉帕科夫斯基著,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蓋「墨海」雙框白文印,扉頁上是主人匆匆的鋼筆字:
支援官亭抗旱歸來路過書店,見而購之。
王堅強65.3補記
沒有此人更多的資訊。
王堅強,這個人在還是死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紅紙墨筆的領袖語錄,早已經不知去向,書櫥中缺失不少內容,增加了《鹽鐵論》等「文革」重版「儒法鬥爭」讀本。當年打掃廁所的無數個夜晚,他是在靜讀這一類新版古籍中度過的。到一九八二年,整疊讀書筆記被他包了牛皮紙,貼一標籤「《掃閒堂筆記》」束之高閣。以後,櫥裡擺有他和我母親從西安、昆明、桂林帶回的小紀念品,我曾給他一塊火山石,他也貼一小紙「1988.8.1,長白山」(我登山之日),放在一起。
櫥裡一直擺有他和我母親的合影。
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其實在拍攝此照的歲月裡,父親奉命回蘇北根據地接受審查,母親在復旦上大二,不知聽了哪個同學的話,想去北方革命,她的資本家哥哥大驚失色,趕到北火車站,將她從即刻開動的火車上拖回來,關在家裡一個月。
如今,一切都歸於平靜了,他們都戴老花鏡,銀髮滿頭。寒冷的雨雪即將來臨之時,父親輾轉不能入眠,獄中舊傷仍然隱隱作痛;母親一直是熱心的報刊讀者和離休組織開會對象。他們身體還算硬朗,沒有和孩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早晨,父親摘了菜,喝了一杯茶,後來對母親說,今天不吃菜了。母親沒聽清,去到廚房後發現,父親已把豌豆苗裝到黑袋子中,丟進了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無法找回,摘剩的枝梗盛在塑膠籃子中……母親說不出話來,把那些枝梗裝入黑塑膠袋,扔進十二層的垃圾通道。第二天,她給每個親友打電話,提到父親這個過失,可惜那些青翠的豌豆苗。她大聲訴說這事,使聽者都有所觸動。
新中國成立後的某一年,父親突然被告知去京開會,實質是坐汽車在市區轉了好長一段路,被禁閉在一幢不知名小樓裡。周圍有多幢這類小樓,屬於本系統的人員,因某件大案的株連,每個「有問題」者被獨拘一座小樓,書面交代問題,每週允許與家人通信一次,也就是寫一頁無信封的內文。父親一直不知道這小樓的位置,其實是在附近淮海中路一二七三弄的「新康花園」,距長樂路我家只兩站路。我母親也全然相信他去北京「長期學習」,離開了上海。幾個月後,父親在一回信裡提到「昨晚大雨,響雷」。細看這一句,母親忽然意識到,他肯定不在北京,而是在上海!記得那一晚滬上大雨,空中響徹巨大的雷聲,但她不能在回信裡提出疑問。
在這段漫長的日子裡,他每天獨坐,默寫那些寫不完的交代材料。
有一天聽見窗外有小販叫賣麵包(當時有這類小販)的吆喝聲,是他十分熟悉的一種聲調……他終於想起來,以前在家裡多次聽到這種聲響,耳熟能詳,「賣麵包唻,羅宋麵包,豆沙麵包唻……」離家半年他才明白,這座小樓與自己的家,都屬於小販遊街串巷的同一個活動半徑,親切的嗓音,經過小樓旁草坪和寧靜的梧桐,一直曲折遊蕩,就可以返回自己熟悉的家,讓他忽然明白,也只有小販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國。
(未完)
◎給臺灣讀者的話
二○一三年,《繁花》出版的幾個月後,我父親去世了。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爸爸是幹什麼的,我卻一直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是他遵守了經歷所配備的規矩,從不談自己的事。
我寫父親,開初是被他與馬希仁先生的信件所打動,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朋友,卻直到垂垂老矣才互相透了點底,彼此訴說當年做了些什麼。如果沒那些信件,這些生動畫面也就被他們永遠帶走了,這些敘事,觸發我進一步整理相關的文字和線索,最終成為本書最重要的一個核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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