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佛見不平佛落淚
第一回 客念紛無明,佛淚倍成行
「流淚了!真的流淚了!」大殿內傳來信徒興奮的聲音。
江西四獸山,北側有座三界寺,這座五百年古寺,結構簡單,大殿居中,左右各一廂房,極盡儉樸之至。西廂房外有一蓮花池,池內只有兩條錦鯉,落葉偶爾漂到池上。每到晚上,陣陣蛙鳴,自是有另一番情趣。
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多人傳說,殿內大佛會流淚。從此之後,很多人聞名而來。參拜之後,有時大佛真的流淚;有時大佛卻完全不動,參拜者失望而去。
天剛破曉,一位二十多歲的俊秀青年,面白身瘦,身穿灰綢褲褂,黑襪青鞋。雙眉帶秀,二目有神。進入大殿拜了三拜,隨即抬頭看佛,低頭看地,轉頭望窗外。
窗外景不動,寺內地不動,大佛如如不動。於是他怒氣上升,肝火大動,遠道而來,慕名而拜,大佛不落淚,是怎麼一回事?腳用力踏地,雙手捶胸大呼大叫:「沒天理!沒天理!」大殿空蕩蕩,那青年似乎故意要讓天下所有人聽見,又是一陣大叫:「騙人的佛!騙人的佛!」
大殿東廂處,走來一僧,法號忘塵,年約四旬以外,身高八尺,肩寬腰圓,一襲淺灰僧衣,雄眉直立,二目圓睜。此人正是本寺住持,他看著書生,又緩緩抬頭看了大佛。
那大佛全身木雕,高九尺,與其他寺廟裡的臥佛不同,跣足直立於蓮座上,蓮座高一尺,蓮瓣豐碩厚滿,散發出一股隱隱約約、若有似無的檀香,讓人分不出究竟是燒香的檀香味還是木頭散發出來的味道。
站立不止大佛,還有忘塵。
一個時辰後,一老人入大殿,手持拐杖,步履蹣跚,髮鬚皆白,吁吁而喘,二目昏花,微有淚痕;年紀花甲,蒼老瘦弱,面貌慈善。老人虔誠跪拜,也不知拜了多久,大佛緩緩落淚。
老人見佛落淚,不禁也掉下淚來。眉頭深鎖,走向一旁略顯憂鬱的忘塵,緩緩地唱道:
彌陀身色如金山,
相好光明照十方;
唯有念佛蒙光攝,
當知本願最為強。
六方如來舒舌證,
專稱名號至西方;
到彼華開聞妙法,
十地願行自然彰。
唱完就走。忘塵就聽著他唱,讓他走,看也不看。
午後,一人身穿官服,約五十歲,面皮微黑,黑中透紅,拉著馬在大殿之前來回走了幾趟,良久之後,緩緩進殿,默默凝觀大佛,約有一頓飯時間,隨即離去。雖然來去匆匆,還是被認了出來,一名參拜遊客對旁人道:「他是有名的工匠,在宮裡是第一把交椅。皇上曾鑄造了丈八高的佛像供在平安寺,鑄成之後,嫌太瘦了,工人卻無法修改,找了很多高手也束手無策,於是找他來看。他說:『不是面瘦,而是手臂、胸腹之間太肥碩了。』於是除去手臂、胸間的肥處之後,果然不覺得臉部瘦。皇帝龍顏大悅,眾人大為嘆服。」
另一人道:「這大佛太有名,到底是不是真的會流淚,誰也不知。只知道有時流淚,有時不流,這下可好,吸引他這樣的高手來,說不定真能解開這大佛的祕密。」
木匠走後,一婦人年約三旬,淡粉蛾眉,金蓮三寸,杏眼含情,香腮帶笑。手拉著一個小女孩,約末八、九歲,梳著歪辮,圓臉白淨,拿著小團扇,笑嘻嘻跟著那婦人,乖巧中不失靈動。婦人口中唸唸有詞,小女孩也跟著喃喃自語,學那婦人拜佛,中規中矩,有模有樣,拜了不知多久,未見大佛流淚。
入夜後,大殿更加寂靜。
殿中站立一人,身高九尺,粗眉大眼,怪肉橫生,四方口,無鬍鬚,後有兩個彪形大漢跟著,俱是面帶殺氣,一個怪眼濃眉,一個身材瘦小。兩人四隻眼,不時鬼鬼祟祟向大殿外探望,那怪漢拜了許久,搖頭晃腦,像是在思索什麼,又拜了許久,大佛緩緩落淚。怪漢歡天喜地,又拜了幾拜,帶著兩人快步離去。
隨後又有一個趕腳的人,年約四十開外,光著腳,臉上油泥不少,生得短眉毛,三角眼,黃鬍子。他進寺向住持忘塵討杯水,問道:「拜完後讓大佛流淚,和拜完後大佛沒有流淚,誰較接近佛心?」
忘塵道:「一近一遠。」
那人又問:「哪個近?」
忘塵道:「近者不問,問者不近。」
那人喝完水在大殿拜了拜,續道:「所以《法華經》說的『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等』,就是這個意思?」
忘塵只是微笑,不置可否,那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日參訪香客眾多,但無一人在拜後見佛流淚。一香客不耐煩叫道:「什麼鬼寺?叫住持出來!」另一人道:「你自己沒功德,佛當然不落淚,在這鬼叫什麼?」
許多人紛紛點頭叫好,又一人道:「不是作大官才可以建功立業,只要隨處盡力,服務人群,就是功德。蓮池大師勸人做善事,有人以無能為力推辭,大師指著凳子說:假如這張凳子傾斜阻礙通路,我把它擺正,也算是一件善事啊!」
眾人七嘴八舌,爭辯不休,忽有一瘦僧,自西廂房大步而出,掃帚眉,大環眼,獅鼻闊口,大耳垂肩,頭皮明顯露著三點受戒的香疤。灰僧袍,圓領闊袖,正是住持忘塵的師弟,人稱二師父的忘提。忘提一臉不耐,高聲叫道:「本寺本來無事,才傳聞佛會落淚,就有這麼多問答。請問大眾,這樣一問一答,能讓自己長智慧嗎?如果說是,那麼佛教經典之中難道沒有問答?為什麼還要說在教典之外另行傳承,並且要傳付給上等根器之人?如果說不是,那剛才這麼多問答,圖個什麼?拜佛人應該自己張開眼睛細看,別造成日後的悔恨。佛落不落淚,跟你有無功德有何相干?說到功德這件事,並不是藉諸有形、徒具表象,或是整天唸經拜佛、修心養性就能達到;也不是廣見博聞,具有智慧就可以談論的。三世諸佛也只說自心了知,遍讀教典也查不到。所以靈鷲山上有成千上萬的聽眾,只有迦葉一人聽到;五祖弘忍座下有七百高僧,衣缽只傳給六祖慧能一個。難道像你們這樣,執迷於佛落不落淚的表象,執著於誰能拜佛拜到讓佛流淚為本領?既然信佛,當學佛的智慧、佛的慈悲,應該具有大丈夫決烈之志,截斷兩頭,歸家穩坐。然後大開門戶,運出自己家財,接待往來,救濟孤苦無依之人,這樣才能稍許報答佛的深恩。如果不這樣,就一無是處。」說完合十離去。眾人面面相覷,有的暗暗叫好,有的莫名其妙。
暮去朝來,春花秋月,有人說要捐香火錢,大佛才流淚;但有人沒添香油錢,大佛照樣流淚;有人說早上拜大佛才流淚;有人說天災橫禍,大佛悲憫眾生才流淚;種種說法,不一而足。而參拜者身分,從男女老幼,到富貴貧賤,大佛有時落淚,有時不動。
住持忘塵參不透大佛流淚的原因,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第二回 慈悲如野鹿,瞋忿似家狗
人潮來來往往,大佛如如不動,只是那有時落淚的特有現象,吸引各方奇人異士,但誰也解不開,想不透,看不穿,摸不著。
傍晚,人潮漸少,有個婦人,四十多歲,滿臉脂粉,珠翠滿頭,衣服鮮明,笑吟吟走入大殿,跪在蒲團上,東看西看,又摸摸髮髻,才開始跪拜,禮拜甚誠,良久方起。
婦人四處張望,不見住持忘塵,神情頗為失望,站在大殿,默默等待。
忘提忽自西廂房大步而出,走到婦人面前,問道:「虞三姐今天怎麼有空來?」
虞三姐笑道:「聽說這木造大佛居然會流淚,特地來參拜一下。」
忘提道:「妳虞三姐開妓院起家,雖然不是數一數二規模,但被妳壞了身的少女,不知凡幾,妳假惺惺拜一下佛,唸一下經,以為可以消罪業,天下有那麼好的事?一邊造業一邊拜佛,妄想消減自己的罪障?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虞三姐身經大風大浪,各種牛頭馬面的人都遇過,各類狠毒重傷的話都聽過,各式酸甜苦辣都嘗過,雙眼凝視忘提,雙手合十。對忘提如此直接斥責,嚴厲無比,完全不介意;不但不介意,更加恭謹,道:「二師父,我問你,大家都說這佛會流淚,怎麼我來拜了那麼多次,都沒見過大佛流淚?」
這寺就住持忘塵和忘提二人,因此人人都稱忘提「二師父」。
忘提搖搖頭,很堅決道:「這佛不會流淚。」
虞三姐頗為驚訝,道:「這佛不會流淚?怎麼江湖傳聞這佛會流淚?」
忘提道:「第一,大家看錯了;第二,大家亂傳的。」
虞三姐抬頭看了看佛,半信半疑,不知是該相信佛會流淚,還是該相信忘提之言。
忘提看了虞三姐表情,不禁好笑;對於她瞬間包覆自己的直言不諱,不禁佩服,道:「歡迎常來參拜,不管大佛流不流淚。」
虞三姐嗯了一聲,道:「師父的意思是說,不要在意有形的佛,只要心中有佛,時時都有佛,處處都有佛的意思,是嗎?」
忘提想都不想,道:「不是。」
虞三姐一怔,道:「那是怎樣?」
忘提道:「根本沒有佛。」
虞三姐更是驚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怎麼寺院裡有人公然反佛,而且還是寺院住持的師弟!虞三姐道:「根本沒有佛?怎麼拜佛的人永遠比見鬼的人多?」
忘提道:「第一,我認為見鬼的人永遠比拜佛的人多;第二,妳被騙了,根本沒有佛。」
虞三姐訝異無比,道:「我被騙了,此話怎講?」
忘提道:「妳說有佛?好,那我問妳:佛在哪裡?妳說說看,妳說說看啊?佛在哪裡?」
虞三姐啞然失笑,心想:「一定是有人騙了自己,說什麼有佛,現在好了,連修苦行的師父都說沒佛。」直言道:「好,既然沒佛,修苦行的人為何還要修行?你為何還要出家?出家後為何還要唸佛經?」
忘提搖頭道:「我不是當和尚的料。」
虞三姐嗯了一聲,提高聲音道:「可不是嗎,我也不是天生就愛作老鴇。」這是反擊忘提剛剛譏諷自己造業太多,拜佛無效。
但忘提全不在意,續道:「我出家前,久聞忘塵大師年紀雖輕,但德行高尚,修行深邃,通達佛理,應用人間。便特地來訪,想祈求出家。到了本寺,直接到住持房外敲門,都遭拒絕而不得見。」
虞三姐心想:「沒想到忘塵大師外貌慈祥,收徒標準如此嚴格。」
忘提又道:「於是我跪在門口,整整跪了一天。住持見狀,便叫我進去,問我說,來這裡做什麼?我說:來學佛。又問:你爹爹是名滿江北的木工師傅『柳神刀』?我很驚訝他見聞多廣,更是佩服,回答說是。又問:至今健在否?我說健在。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我說一個妹妹。住持說:你錯了,佛性慈悲,你父親健在,妹妹也在,卻忍心離開父親,拋下妹妹,貪圖自己去作佛。憑這種心情,可以去見佛嗎?」
虞三姐道:「好嚴厲!忘塵大師看來不像是這麼疾言厲色的人啊!」
忘提像是全沒聽見,續道:「住持又說,你如有心要學佛,先向我學,便從此刻開始學起:我坐,你也坐;我吃,你也吃;我大小便,你也大小便;我睡,你也睡。你能照樣做嗎?我覺得那還不簡單,就答應了。」
虞三姐心想:「我吃你也吃,還可能同步,怎麼我大小便你也大小便?還能控制的?」笑道:「自尊高的比不過臉皮厚的,古來如此。」
忘提道:「住持長嘆一聲,便閉目坐在榻上。他整天不講話,不飲水,不吃飯,不睡覺,不起來大小便。我一天坐下來,腰痠背痛,腹中餓得雷嗚,我一氣之下,大便小便直接拉下。但住持仍舊坐著,好像什麼事都不知道。我不得已,再拜離去。住持不答,只是微笑。」
虞三姐道:「那你師兄後來怎麼又願意收你為徒了?」
忘提道:「自尊高的比不過臉皮厚的,古來如此。」
虞三姐輕笑一聲,雙手合十,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告辭了。」忘提道:「妳去哪?」
虞三姐道:「我去找知縣楊善。最近有個小販看上我家姑娘,錢花完了,還是每天來,趕不跑、罵不走、說不聽、勸不退,每天痴痴在門口等那姑娘。」
忘提道:「那姑娘怎麼辦?有跟他說什麼嗎?」
虞三姐道:「她說緣分已盡,不要再執著了。」
忘提道:「那妳怎麼辦?妳有對他說什麼嗎?」
虞三姐道:「我說你不要再執著,你們緣分已盡了。」
忘提一笑,隨即正色道:「虞三姐,你對下等根性的人講上等佛法沒作用,他沒有定心的法力,怎可能看開因緣?正像只說病因不開藥方。你應當對他說:就算他為這姑娘贖身,成了親,將來他先死了,相貌這麼好看的寡婦,一定有人勾引她,她一定不會守貞。一旦被別人勾引去睡覺,在他生前說的種種淫語,作出的種種淫態,這時都轉給另外的男人,讓他盡情痛快。從前的種種恩愛,都如浮雲消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這樣他就有一種後悔的念頭生出來了。妳也可以對他說:女人老得比男人快,再也沒了媚態。漸漸生出滿臉皺紋,漸漸臉色變黑,漸漸頭髮斑白,漸漸駝背氣喘,身體其臭無比,髒得無法接近,那他就有厭棄的念頭生出來了。妳還可以對他說:這位姑娘死後,身體逐漸僵硬變涼,漸漸膨脹起來,漸漸發臭,漸漸腐爛,漸漸有蛆蟲爬出來,漸漸臟腑破裂,血肉糢糊,其面目漸漸變形,變得像惡鬼,這樣他就生出恐怖的念頭。妳再跟他說,這姑娘只是因為他偶爾來才顯得可愛,一旦住在一起,憑藉寵愛飛揚跋扈,讓人受不了。稍不如意就翻臉相罵;或者錢不多,滿足不了她的要求,立刻變心,臉色難看。或者她看別人富貴,拋棄他投入別人懷抱,再和我見面如同遇見陌路人。這樣,憤怒的念頭就生出來了。後悔、厭棄、恐怖、憤怒,這幾種念頭互相交替,在心中生滅,像蠟占滿瓶子。這樣一來,瓶子裡就沒有空間,就像心裡就沒有空地,可以容下任何人的影子了。心無空地,那一切情愛和慾念都無地可容,一切魔障不用驅趕,就自己退走了。」
虞三姐雙眼在忘提臉上掃來掃去,掃來掃去,良久方道:「二師父日前在大殿舌戰眾香客,一戰成名,沒想到思路更高一層,這麼犀利!」
忘提淡淡地道:「只有在需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