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的一人出版社《神偷》
華人世界最精彩偷盜故事《神偷》
第一回
驚雁落虛弦,啼猿悲急箭
清晨,江西旺遷衙門大廳。
三人快步而入,為首之人,年約四十,粗眉細目,大口長鬚,正是知縣楊善;另一人細眉三角眼,短鼻窄口,乃捕頭領班雷雨田;走在最後面的是沈亮儒,面如白玉,五官清秀。
不該在這麼早外出辦案,不該去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查案,只因為那裡發生了不該發生的案子:工部尚書魏忠平家中遭竊!
魏忠平,地方百姓有十六字嘲諷:「繩營狗苟,狼貪蛇狠,快如狂風,烈如猛火。」其人仗勢欺人,地方小幫,助紂為虐,動以百計。其黨甚夥,其凶越烈,良善之家受其魚肉。手下串通衙役,以作護符;官府小吏,心利分肥,不思為民為害,反而為其所用。
這些害群之馬,官差一有風吹草動,他們立即出動,暗中知會魏家。於是這邊出府逮人,那邊犯人早已遠揚,湮滅證據,不留痕跡。於是有恃無恐,其膽越大,打家劫舍,做無本生意。一次便思二次,二而三,三而四,勢力越大,越無忌憚。
雷雨田道:「這次魏忠平失竊的寶物,是一塊寶玉。」
楊善嗯了一聲,眉頭緊皺。
雷雨田續道:「三年前,魏忠平帶著獵鷹,牽著獵犬,一群人進深山打獵。獵興方濃,忽有一隻狐狸、兩隻野兔從樹叢中跑出來。他們驅馬追趕,連發六支箭,兩隻野兔中箭倒地,那隻狐狸帶箭而逃,魏忠平騎馬緊追不捨,看見狐狸口中吐出一個東西,用爪子扒土掩埋。埋好之後,狐狸又死命逃竄。魏忠平追了一陣,狐狸不見蹤跡。他回到剛才狐狸吐東西掩埋的地方,扒開土,看見一塊玉珮,玉色溫潤,是一件古物。他十分高興,認為是大大的吉兆,整日戴在身上。」
楊善微微點頭,道:「聽起來似乎只是塊普通的玉。」
沈亮儒忙道:「不!不!大人且聽我說。西方、北方出產的玉,音色沉重而性質溫潤,戴後有助靈性;南方出產的玉,音色清亮而性質冰涼,戴後使人精神爽朗。」
雷雨田知道沈亮儒素來博學多聞,有他在,破案總是多一分線索,多一成把握,道:「原來如此。真是長了見識,想來富貴人家,喜歡吉祥寶物,也是有的。」又想:「這麼看來,魏忠平對於此寶物失竊,必然十分心急。他越心急,我們日子越難過。」
須知重大案件,上頭來個限期破案,下面的人就慘了。往往日夜辦案,無眠無休。這還算好的,說不定還拉個替死鬼,把這筆帳胡亂算他頭上;尤有甚者,大堂用刑,屈打成招,冤獄慘案,又多一件。
沈亮儒道:「魏忠平是以愛玉出名的,他每個愛妾手臂上都有白玉鐲子,內鑲黃金雕刻的花鳥圖形,精細巧妙無可言喻。有的玉在黑夜裡會發出清綠色的光,耀眼奪目。」
楊善極少稱讚下屬,正要進一步詢問案情細節,一人匆匆走入,前胸寬厚,背膀闊實,正是另一名幹練捕快渠大強。楊善道:「你把寶玉失竊經過說一下。」
渠大強道:「經我連續詢問魏忠平家丁、奴婢、長工、侍衛,拼湊出案發當時的情況:竊賊應該是規劃已久,對魏府瞭若指掌,不僅熟悉動線,對人員作息亦知之甚詳。」
沈亮儒道:「不排除有內應,或有人背叛魏忠平,將魏家狀況透露外人。」
雷雨田道:「若真如此,也不意外。魏忠平對下屬極為苛刻,下人心懷不滿,久思報復,也算正常。但此人也太大膽,萬一魏忠平知道,他下場必然極慘。」
楊善點頭道:「魏大人脾氣暴躁,性烈如火,對手下殘忍無比,眾所周知。我擔心他會因為寶物被竊,遷怒下人。」
渠大強續道:「竊賊得知魏府建物分布,地形狀況,侍衛換班時辰之後,看準時機,悄立大門外,隱蔽身形,見四下無人,拔腰上房,形如猿猴,快似狸貓,絕無聲息,躥縱跳躍,如履平地。來到寶物所藏之處,輕上屋頂,施展倒捲簾的功夫,從前簷探下身來。確定四下無人,出手偷寶,一舉成功。」
雷雨田道:「以魏忠平個性之謹慎,如此貴重寶物,怎可能沒有高手護寶?」
渠大強道:「當然有。竊賊先把屋內之人放倒,等候多時,確定無人,才穩當出手。」
沈亮儒道:「是什麼手法這麼厲害?倒要見識。」
渠大強道:「竊賊見屋裡燈影搖搖,用小指把窗紙捅了個小洞,拿出藥丸,塞住鼻孔。再拿出一個薰香盒,為仙鶴狀,紅銅作成,是厲害的毒物:仙鶴脖子伸縮自如,一拉即長。打開仙鶴腹,內藏毒香粉;將香點燃,閤上腹蓋。將銅仙鶴頸伸進紙窗小洞,一拉仙鶴尾巴,尾巴有個消息,通著二翅,翅膀一呼搧,腹上有透眼,往裡一送風,仙鶴嘴內就慢慢噴出一股線也似的輕煙,無色無臭,香透腦髓,散於四肢,登時體軟如綿,不能動轉,任你功力再強,也得原地躺下,直到三更雞鳴之時方能漸漸甦醒,所以叫做三更斷魂香。」
沈亮儒自負博學多聞,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禁讚道:「好精細!好機關!」
楊善道:「竊賊之中,誰慣用此毒?」
雷雨田道:「易小福。」
渠大強道:「正是。人稱無影手的易小福。」
沈亮儒道:「此人來去無縱,獨來獨往,偷竊不留痕跡,不知何時被偷,不見其人來過,所以人稱無影手。不過,名頭太大,也有小賊冒充他名號,但不是被逮,就是留下蛛絲馬跡,一看就知道是劣等冒牌貨。這無影手本尊,從不失手,所以從未被抓過。」
楊善驚道:「從未被抓過?此話當真?怎麼可能?」
雷雨田道:「據說他有一次行竊之後,屋主窮追不捨,他死命躲入森林,沿著來路一路撕大餅丟下,希望自森林中脫困。他沒想到,小鳥飛來把大餅屑吃了。」
眾人大笑,渠大強道:「所以最後他自森林脫困了沒?還是永遠在森林迷路,被野獸吃了?」
沈亮儒道:「想也知道,無影手絕非浪得虛名,當然還是跑出森林了。」
楊善道:「不管他過去多厲害,既然來我地盤撒野,當然全力逮捕,這可是奇功一件啊!」頓了一頓,又道:「怎麼有小偷這麼囂張,如果三更斷魂香是其人獨門絕技,出手之時還用,不就告訴別人,小偷正是自己?」
沈亮儒道:「古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賊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既然故意告知,就不怕官府抓。」
渠大強恨恨地道:「既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們就把他關進牢裡。」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沈亮儒眉頭深鎖,若有所思,雷雨田面無表情,目光深邃。
楊善道:「我聽說,易小福不是一般小賊,他一不淫人家婦女,二不偷良善與患難之家,答應了人,再不失信。而且仗義疏財,偷來東西隨手散與貧窮之人。最恨慳吝財主、無義富人。因此所到之處,很受歡迎。」
沈亮儒點頭道:「古云盜亦有道,原來還是個義賊。」
雷雨田道:「易小福曾說,『吾無父母妻子可養,借這些世間餘財聊救貧人。正所謂損有餘補不足,天道當然,非關吾好義也。』他有他的正義,跟我們的衙門正義不同。」
第二回
沉沙無故跡,滅灶有殘痕
明英宗時期,江南一帶生活安樂富裕,從朝廷到地方,從大官到小差,過著夜夜笙歌,縱酒尋歡,賭博作樂的日子。
但百姓生活卻十分痛苦。原來,盜賊猖獗,無法無天。其實並非無法,但有法無人執行,法令形同虛設,僅供參考。
在一片盜賊猖狂氣焰中,有一個賊卻是與眾不同,他只偷貪官汙吏之家,而且每偷完東西,都要在人家的牆上書寫「無影手」三個字,日子久了,無影手就成了這個賊的代名,然而官府卻始終捉不到他。
被偷的人家,在意的不是所失之財,而是被留之名。想那無影手必是憤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股俠義之心,專門劫富濟貧。但他專盜貪官之家,臨走前在被偷之家門上留著「無影手」三個字,無異昭示天下:此戶是貪官。
怪就怪在無影手如何知道選中的目標是貪官?原來貪官汙錢,總有分贓不均,打點不周之事。風穿細縫,水流間石,分得少的人不甘心,刻意走漏風聲,自是不在話下。
只是,這次事情鬧大了。被偷的,是工部尚書魏忠平家裡最珍貴的寶玉。
魏忠平權傾一時,翻雲覆雨,竊賊如此囂張,孰可忍?孰不可忍?如此囂張也就算了,要偷之前不會調查一下這戶人家是什麼來頭,說偷就偷,有空就偷,成何體統?
楊善寢食難安,就被怕魏忠平叫去。
三天之後,果然被叫去限期破案:「十天抓不到賊,就停止你暗中所收的一切利益好處。」
如此一來,楊善只好召來大捕頭領班雷雨田,警告他:「七天內抓不到賊,就判你失職死罪。」
這下好了,雷雨田充滿驚恐,集合手下的差役說:「五天內如果抓不到賊,各位提頭來見我吧。」
每個差役被這個無影手弄得頭昏腦脹,氣急敗壞,只好齊心協力,相約一定要抓到。
到了第五天晚上,差役們還真抓來個賊,說此人就是無影手,只是沒什麼充分的證據。押到衙門,由楊善升堂問案,問了個衙底朝天!那人死活不認帳,楊善理不出個頭緒來,只好就把他關進牢中。
總算抓個人,對魏忠平有交代,差役也安心,管他是不是真的無影手,說你是你就是,你不是也得是,我先保住自己的飯碗再說。
楊善命沈亮儒親自看管。沈亮儒博學多聞,天南地北地聊,說不定可聊出一些頭緒。
對這個劫富濟貧的「義賊」,沈亮儒反而不怎麼厭惡,看管也給予方便。
只是那賊絕對不承認自己就是無影手,既然無人看過無影手真面目,也無人可指認,只好一直押著。沈亮儒因為江湖傳言無影手本名易小福,就叫他易小福。
叫了幾次,他不否認,就當他默認。反正再關幾天,衙門就會對外宣稱魏家大案已破。
這位「易小福」被抓進來,有時看天,有時低頭;有時嘻嘻哈哈,有時喃喃自語;有時咬牙切齒,似乎有很多心事,有時面露微笑,笑看人間所有事。
沈亮儒的「策略」很簡單:「你不問,我不答。」我不主動攀談,但只要你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但是,易小福沒問過沈亮儒一句話。
沈亮儒心想:「想跟我比孤單,比沉默,你一定不可能贏我。哼,我倒要看看,是誰先開口向對方說話。」
兩人就這麼耗著,耗過了白晝,耗過了黑夜;耗過了一月,又耗過一月;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前面說好的期限破案也不了了之,只要鐵鎚不打釘,釘子當然不會自己鑽木去。
沈亮儒嗜書如命,沉默寡言,可以關在房裡足不出戶,斷絕所有人際互動,自負耐寂寞孤單本領一流,但遇到易小福,只覺一山還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嘆弗如,甘拜下風。
這一日,沈亮儒終於憋不住,道:「其實你偷了魏忠平的寶物,讓他空著急,也是他活該。我相信你也知道,魏忠平弄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你露了這一手,大快人心。」
這句話其實有點套易小福,既捧了易小福身手,也可從易小福回答得知究竟是不是他所為。
易小福哈哈大笑,道:「你瞧不起魏忠平?我告訴你,叫你貪汙,你敢不敢?叫你出賣朋友,你敢不敢?叫你偽造文件,你敢不敢?叫你強占民婦,你敢不敢?叫你包娼包賭,你敢不敢?」
沈亮儒一怔,原以為易小福就算不承認自己行竊魏府,也要附和大罵魏忠平一番,沒想到卻幫魏忠平說話,還讚美兼肯定,彷彿是什麼學習對象似的。大大出沈亮儒意料之外,他感覺易小福思維太特殊,也太尖銳了,有點偏激,像是自暴自棄之言;要說他這番話錯了,還真指不出哪裡錯;有點言之成理,但又讓人不服氣;想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說贊成卻也不敢。沒想到易小福半年不開口,一開口就是氣勢磅礡,令人難以接話。
這天沈亮儒送飯給易小福,卻愁眉不展,臉上頗有鬱鬱之色。易小福接過飯菜,放在地上,問道:「這位兄弟,何事苦惱?」
沈亮儒搖搖頭,正欲離開,易小福叫道:「兄弟請留步。」
沈亮儒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易小福。
易小福道:「自從我被抓來,兄弟待我,還算人道。今天有什麼我可以效勞之處?別看我在牢中,外面的事我還是招呼得住;再說,人情世故我也經歷了些,你不如說說,我來做個計較,也勝過你一人在那獨自傷神。」
其實沈亮儒對易小福好臉色,不過是認為易小福劫富濟貧,算是義賊,自己出身貧寒,好不容易當了公差,做個小小捕快,看盡官場行賄,對那貪官汙吏,自然痛恨非凡,更何況魏忠平的等級又是一般貪官的膜拜學習對象。但自己又不能對貪官如何,所以遇到能對貪官施以手段的,自然禮遇。他偶爾會幫易小福多送隻雞腿,甚至偷送半壺好酒。現在聽說易小福好像有辦法,心下斟酌:「這賊雖然看來年輕,但好歹也是幹下不少轟轟烈烈大案子,說不定真有什麼本事。」於是說道:「山裡有幾戶人家,最近飽受大黑熊之苦。」
易小福點頭道:「想是最近春天,黑熊結束冬眠,跑到民戶騷擾。」
沈亮儒皺眉道:「黑熊神出鬼沒,又極具危險性,衙裡大人很傷神。」
易小福道:「這個自然。獸性凶殘,非同小可。遇上就該跑,如果想逞強,任你力氣再大,也只是螳臂擋車,白白送死。」
沈亮儒又道:「最近出了亂子。工部尚書魏忠平的一位家僕上山砍柴,被黑熊咬死。魏忠平家大勢大,我們官府壓力很大。」
易小福冷笑一聲,道:「最好是魏忠平被黑熊咬死。」神情甚是惋惜、憤怒。
沈亮儒嘴上不說,其實也頗同意易小福之語,又道:「半年前魏府才發生寶玉失竊,如今家僕又被大熊咬死,本府氣氛本已低迷,現在雪上加霜,更是緊繃。」
易小福道:「魏忠平那種人專放高利貸,慳吝聞名,刻薄寡恩,家裡全是不義之財,就算被十頭黑熊闖入也不為過,算是老天有眼。」臉上全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沈亮儒愁眉苦臉道:「魏忠平很會打點一切,所以衙門上上下下……」說到這裡,壓低音量,表情尷尬,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也不知該不該說,更不知說出來的後果。
易小福笑道:「所以衙門上上下下都很歡迎魏忠平?」
沈亮儒乾笑了兩聲, 易小福又道:「如果是百姓被咬死,誰理會?一個魏忠平,又不是鑲金鍍銀的,你們捕頭難道不是爹生娘養,萬一為了抓熊被咬死,就活該認命?憑什麼?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啊?」
沈亮儒對易小福的反應並不意外,易小福偷魏忠平家,一是羞辱魏忠平,二為平民百姓出氣,三是顯自己高超本事。於是道:「楊大人已下令,要巡捕一定要抓到黑熊,若人手不足,連我這個捕快也要被派上場抓黑熊了。」
易小福哼笑一聲,道:「楊大人?光看他審問我,就知道他沒什麼屁本事。原來如此,這很容易。我說個方法,讓你去教巡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