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還似人生一夢中
時間是明萬曆十年,地點是南京的江南貢院;牆上的人名密密麻麻,牆下的人頭熙熙攘攘。這面牆,負載千千萬萬讀書人的淚水和夢想;這面牆,塗抹千千萬萬讀書人的汗水與希望;這面牆,在沉默,也在訴說;在記錄,也在遺忘;這面牆,是許多讀書人一輩子最愛的牆;這面牆,是許多讀書人一輩子最恨的牆。
他的名字沒有在榜單上。
孟耀作,剛滿二十,身高六尺,膀寬腰圓,五官清秀,品貌脫俗,面白皮淨,雙眉秀雅,二目有光,準頭端正。
他不相信自己落榜:「不可能!不可能!絕不可能!我這麼努力,苦讀這麼久,怎麼可能沒上?怎麼可能?」
他不能接受自己落榜:「我完了,我真的完了,無顏見江東父老,人生無趣,人生無望。」
他不願相信自己落榜:「如果我過了鄉試,桂榜有名,就是舉人,具備了做官的資格。然後次年三月參加在京師的會試,中了之後是貢士。最後再參加殿試,高中狀元。」
一面牆,一張榜單,一次決勝負,一個落第書生。
孟耀作慢慢離開,心想:「會不會是漏寫了我的名字?」越想腳步放越慢,又想:「考的人多,閱卷的人少,弄錯人名,也是有的。」還想:「如果我就這麼離去,待會貼榜有我的名字,我豈不錯過了一生最重要的一刻?」再想:「啊!一定是榜單弄錯了,我其實是榜上有名的。」快步走回,又把榜上名字,一個一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清清楚楚看了一遍;又把榜上名字,一個一個從尾到頭,清清楚楚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一個落地書生,一次決勝負,一張榜單,一面牆。
孟耀作終究還是死了心,又是氣憤又是失望;又是不解又是後悔。走著走著,不知去哪,停下腳步,不知在哪。
忽見遠處有一童子,牽著一匹駿馬,手握韁繩,哭泣而來。童子哭得很傷心,孟耀作好奇之心惻隱之心並起,問道:「小朋友,為何哭泣?」
童子抹了抹眼淚,還是哭泣。
孟耀作輕拍童子的肩,溫言道:「快別哭了,跟我說說。」
童子道:「我家裡的馬,是最好的馬。跑起來速度奇快,也很聽話,但我擔心無法控制牠,如果硬拉,會不會反而傷到馬?所以不知道怎麼辦。」
孟耀作也不細想為何童子家人會放任一個孩子獨自牽一匹駿馬四處遊走,自己甫落榜,心情遭透,需要馬上得到東西,讓自己好過些。於是隨口說:「你賣給我吧!」隨即掏出五兩銀子,道:「你去買匹小馬,騎起來好看,也不會傷到你;更不會不聽你的話,這樣不是很好?」
他見童子年幼,不致騙人,想用小錢換好馬,反正孩童年幼,不懂行情,貪小便宜,說不定還以為遇到好人,幫了大忙。
童子接過銀子,歡天喜地急忙跑開。孟耀作騎上童子的馬,根本不是好馬,是匹駑馬;而且是老馬,賣也賣不出去,才知道受騙上當,但已找不到那小童了。
孟耀作不甘心,但什麼也不能做,他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是,乾脆自暴自棄。買來的那匹馬似乎也知道這個主人連「人」都不想做了,於是嘶鳴一聲,直奔前去。孟耀作怔怔望著遠去的馬,心想:「完了,連馬都瞧不起我。」站在樹下,想自我了斷。
沒有繩子。
沒有繩子,有個龐員外。在當地村莊也算有名。主要是因為精通五行八卦之術,經常有人上門求他測算,也因此賺了不少錢,可謂富甲一方,為人又樂善好施,所以人們都尊稱他龐員外。後來他在城裡開了一家靛青行,買賣公平,分量準確,從不欺客,所以做買賣的客商都願意找他。這裡是安徽、福建、浙江三省交會之地,來往客商很多,江岸茶樓、酒肆林立。江邊遊人、花船群集,龐某出手大方,稱兄道弟,個性海派,常陪客人遊玩,人緣特好,大家都喜歡這個龐員外。龐員外賭術奇佳,每賭必贏,贏錢之後,請客吃飯,漫天撒錢,眾人叫好。
龐員外緩緩走來,態度悠閒,從容自在,讓人不由自主想上前攀談。但先主動開口的是龐員外,向孟耀作道:「這位朋友,大好時光,又是青春年少,為何自怨自艾?」
孟耀作見此人:年約四旬以外,身形矮胖,一臉福相,濃眉闊目,大耳雙垂,精神百倍,二目溫潤。感覺是位慈祥長者,光采足滿。他滿腔鬱憤,正無從宣洩,有人溫言問候,恨不得一股腦兒全盤吐出,便道:「我家法嚴厲,雙親極盡儉樸。從小讀經講史,刻苦自立,我娘每日嚴加督促。白天我用功,晚上她還要親自查勤,考察功課。如果埋頭苦學,不停讀寫,那麼早晚去請安時,我娘必定和顏悅色;倘若稍有怠惰,我娘就不接受我的請安,會叫人把我阻擋於門外,罰我站在堂下反省,有時竟會十天半月不理睬我。」
龐員外點頭微笑,並不插話,孟耀作滔滔不絕,自覺是天下最無辜之人,寒窗苦讀,榜上無名,彷彿世間所有不公平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龐員外還是點頭微笑,待孟耀作說了一段落,才道:「小兄弟,人間不如意,十之八九。現在人世間官場中,執筆做宰相的,難道都是蕭何、曹參、丙吉、魏相一類人麼?在外領兵的大將,難道都是韓信、彭越、衛青、霍去病一類人麼?在翰林院鋪陳文采的文學儒臣,難道都是班固、楊雄、董仲舒、司馬相如一類人麼?在郡邑治民的官吏,難道都是龔遂、黃霸、召信臣、杜詩一類人麼?千里馬去拉鹽車,而劣等馬卻能飽食精飼料;鳳凰棲息在有棘的灌木叢,而貓頭鷹卻在門庭裡築巢鳴叫;有才德的人面黃肌瘦,懷才不遇,死在底層,沒有才德的人靠一張嘴,比肩接踵顯達於塵世。沒有天理、沒有原因、沒有公平、沒有正義。所以天下大治的日子常常很少,而天下大亂的日子常常很多,道理正在這裡。老弟如日正當中,正是好好展現的時機。」
孟耀作心中一凜,頗為震撼。
龐員外又道:「我本出於書香門第,少年時曾入鄉塾學校,但我本性不喜歡學習經典章句,認為那全是狗屁。」
孟耀作噗嗤一笑,龐員外續道:「在我鄉塾旁有一個塑佛像的匠人,我常常去玩,為此常受老塾師的責罰,回到家後,爹娘又責怪我不好好讀書。我受不了,就逃出了家。」
初次見面,直言不諱,孟耀作對眼前長者又多了分親近與信任。龐員外又道:「我看你相貌,不是讀書人的料。」
孟耀作一怔,奇道:「老爺子會看相?」
龐員外道:「人海茫茫,相逢自是有緣,你無須客套,叫我龐員外即可。」
孟耀作恭恭敬敬道:「是!」
龐員外又道:「相書上說得好:『眉低散亂妨少年,奔了吃來又奔穿。』難得老弟這一雙眼,乃是財主之眼。」
孟耀作更是驚奇,他落榜之後,無意人世,現在又有人說自己大財之命,富貴一世,從打落谷底到直上雲端,只覺全身飄飄然,但又茫茫然,不知龐員外意指為何。
只聽龐員外續道:「十四至二十四,正走眼運。」
孟耀作甚是驚奇,道:「我只聽過桃花運、大霉運,沒聽過什麼眼運。」
龐員外道:「我這樣說吧!好比是:一輪日照浮雲散,萬里光華耀滿川。愚下直言,並不是奉承。我看老弟自二十歲往後,有五十年旺運,不但大富大貴,壽有八旬。」
孟耀作乾笑了兩聲,道:「老爺子說笑了,我剛剛落榜,哪敢奢望什麼金山銀山?」
龐員外道:「我說了,你不是讀書人的料。」
孟耀作道:「依你高見,我該做什麼?」
龐員外道:「做生意。」
孟耀作道:「書都讀不好,生意就更別說了。」
龐員外冷笑一聲,道:「誰說書讀不好,生意就做不好?況且,你只是運氣不好,又怎能說是不會讀書?」
孟耀作忙道:「是!是!」
龐員外:「每個人都會做生意,每個人都可以做生意。」
孟耀作心想:「看他樣子,說不定真有兩下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聽聽無妨。」更加恭敬,道:「請指點一條生路。」
龐員外見他恭敬,更是歡喜,微微一笑,道:「生意人人會做,但經營各有辛苦。以我來說,十年前我在京城有一塊空地,與大宦官的府邸相鄰,我知道大宦官想要這塊地,但這塊地的地價才不過一千兩而已。我就將這塊地送給大宦官。」
孟耀作驚道:「什麼?贈送!這麼慷慨!」
龐員外得意洋洋,又道:「大宦官見我不談價錢,免費贈送,非常高興。我在言談間不經意表示有事前往江淮一帶,希望能有封介紹信。大宦官立即為我修書,結果我藉此賺了一千五百兩,扎扎實實地撈了五百兩。一般人一定捨不得送地,我送地,得到推薦信,信用度大大提升,賺錢更容易。這道理不難,做起來就難了。都說捨得捨得,你要先捨,然後才得啊!」
孟耀作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暗想:「其實我也想過,只是沒做到罷了,如果要做,我也可以。」
龐員外道:「我賺了錢,買了新居。鄰近有一塊空地,地勢低窪,常有積水,於是我用很低廉的價錢買下,在容易積水的窪地樹立靶標,又命婢女做蒸餅,引誘貪嘴的小孩,要他們拿著磚瓦,凡擊中地面的靶標,就可以得到一塊餅。兒童們覺得有吃又好玩,都紛紛前來擊靶標,很快地十之六七的窪地都被磚瓦填蓋了。這時我再填土整地,開起一家招待商人的旅館,每日可獲利一百兩。」
孟耀作不動聲色,心中非常佩服,良久之後,方道:「可是,我沒錢,又落榜,怎麼開始?」
龐員外道:「我一來素喜提攜後進,二來你的確也是個良質美才。這樣吧,我借你五兩,輸了算我的;如果賺錢,你把本金還我;信得過我,就繼續賺錢,如果只是賺幾百兩就甘願滿足,那也由你。」
孟耀作一聽到「輸了算我的」,已是喜出望外;再聽到「如果只是賺幾百兩」,更加心花怒放。只是太好的事,太難以相信。
龐員外察言觀色,當然知曉,正色道:「英雄不怕出身低,萬里長城也需從一塊磚建起。你雖考運不濟,或許是一生轉機;何不讓自己改變一下?」
孟耀作微微一笑,謙謝了兩句,龐員外又道:「我當年困頓,也是靠人接濟;發達之後,也需要人提拔;小有成就之後,更是依賴多方幫助。」孟耀作頻頻稱是。
龐員外續道:「出門在外,誰不是靠人?我見你是人才,起了愛才之意,彷彿見到我年輕之時。你不如這樣想:當作幫我愛才,成全我的好事;你也學個經驗,開始做生意,向我借錢投資。嗯,就當作給自己一個機會。你想不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孟耀作喜道:「想!我想!當然想!」
龐員外道:「將來利滾利,前途未可限量;退一萬步想,就算我這邊沒賺錢,你也沒損失,不是嗎?」
孟耀作感動無比,頓時熱血沸騰,慷慨激昂,想都不想,拜了下去。龐員外趕緊雙手一攙,道:「你我自己兄弟,沒有這種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