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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該知道,他們一發現我不見,一定會馬上報警。
不幸的是,當我被他們壓在走廊地板上時,才突然想到這一點。我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雙手往兩側展開,臉部朝下。
「這樣做對你們來說很好玩嗎?」我朝著他們叫囂。「你們下班後也會把自己的小孩壓在地板上嗎?」
「比利,如果你以為我們喜歡這麼做,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上校厲聲回答,聲音聽起來有點緊繃。「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就會放開你。但是你現在情緒失控,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先壓著你。這麼做是為了你好。」
這種話我已經聽太多了。過去八年,這種場面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我根本懶得記了。可是我不打算冷靜,我只想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好。
因此我假裝放慢呼吸、鬆開肌肉。一開始他們仍緊緊抓著我,將我的手腕和腳踝壓在地板上,但是過了三十秒左右,我覺得壓在我左手腕上的力量變小了。
放開我的傢伙當然不是上校,因為上校了解我,他隨時準備與我進行第二回合的對峙。
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新來的傢伙。他滿口社工人員的術語,臉上老是掛著同情的笑容。
這傢伙犯了一個錯:他在試圖與我講大道理時低下頭,探進我的視線範圍。
他不知道這是天大的錯誤。
當他準備開口時,我憑著本能使出一擊。那一下不算太重,因為我沒有用盡全力,但他的臉肯定很痛。
我讓他嚇了一大跳,然而上校依然鎮定。
那個菜鳥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但是我的手立刻又被壓制到背後,迫使我再度面對地板。
「比利,你鬧夠了沒?」上校在我耳旁怒斥。
「叫那個爛人離我遠一點,我不想聽他說教!」
我被壓在背後的手,感覺更痛了。
「朗尼,你這招是不是從軍隊學來的?」我喘著氣說。「還好你以前當兵時學到一點東西,因為你是一個很爛的保護官。」
「哈,比利,謝謝誇獎。」雖然我看不到上校的臉,但我知道他現在一定滿頭大汗。「你從來不曾這樣稱讚過我。」
「去你的!」
上校沒有繼續與我浪費口舌,因為他忙著壓制我。
坦白說,我也沒有力氣再出新招了。反正我剛才已經給那個菜鳥保護官一記教訓,也該心滿意足了。
於是我用額頭抵著地毯,鼻子聞著朗尼趁院童還沒起床前四處噴灑的消毒劑氣味。一個男人就算退伍,也不會忘掉在軍中受過的訓練(這是朗尼說的,不是我)。
反正我就這樣貼著地板,悔恨自己的粗心。
我早該知道,育幼院裡的保護官,只有囉囉唆唆的朗尼會確認我夜裡有沒有乖乖躺在床上睡覺。
其他的保護官根本不管這麼多。只要我們一回房間,那些保護官就會繼續他們前一晚沒結束的棋局,或者開始喝他們偷帶進育幼院裡的酒。
朗尼不做那種事。只要輪到他值班,他一定會掌握育幼院裡的大小事,一切都得照規矩來,一如他在軍中養成的習慣。
「軍隊會教你們許多事,而且所有的事都必須照規定來。」
朗尼是那種會在大家還沒吃完晚餐前就開始準備隔天早餐的人,因為提早備餐可以讓他隔天有充足的時間做其他事。是的,沒錯,他是老鳥。
他以前在軍中官拜上校,對自己要求甚高,而且大家都討厭他,包括育幼院裡其他的保護官。
然而,可悲的是,他是我生命中最足以扮演我雙親角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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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房間對育幼院的孩子而言非常重要。起碼負責我的社工人員是這樣對我說的。
房間就像我們的避風港,是專屬我們的空間,供我們獨享。
可惜這種說法對我而言並不適用,因為我房間的窗戶被木條封住(朗尼就愛找我麻煩),地毯也髒兮兮(我灌掉一整瓶伏特加之後的下場)。至於堆滿衣物的床墊,看起來更是悲涼,而且那些破舊的衣服已經快與棉被腐爛成一體了。
我的房間裡甚至沒有衣櫥,因為前一陣子我試圖用衣櫥擋住房門,不讓朗尼進來,結果朗尼就把我的衣櫥搬走了。
這樣的房間當然稱不上避風港,但起碼我不必與別人共享臥房。我聽說別的育幼院院童必須同房,真令人難以想像──那些流鼻涕的小屁孩哭著找媽媽的吵鬧聲,可能會讓人夜夜無法入眠。相較之下,我還寧可待在這間破牢房裡。
我用力甩上門(只為了告知朗尼我真的回房間了,沒有溜走),將一堆髒衣服踹到門前(我只能用衣服代替門鎖),然後躺在床上,盯著那些黏在天花板上微微發光的塑膠星星。
這些星星以前在黑暗中應該很明亮,也許是哪個白痴社工貼的,但可惜這些星星現在都已經黯淡無光,失去原本照亮黑暗的功能,只能充當讓我眼睛有地方看的標的物。
我的手臂有點痠痛。坦白說,每次我被壓倒在地板上之後,全身上下都會痛。除了肌肉之外,連我的大腦、勇氣,所有的一切都跟著發疼。這種感覺很難解釋清楚,總之我會百般不舒服,彷彿整個人走樣了、歪掉了。
不過,當我回想起今天早上起床後的經歷,忍不住又開始暗自竊笑。
雖然昨天晚上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冒險的一夜,但也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晚。
我的睡眠向來總是斷斷續續,有時是因為我喝醉了,有時是因為雙胞胎的緣故,反正我沒有辦法一夜好眠。
然而昨晚不同。
昨晚我睡得很沉,一覺到天亮。
沒有夢境干擾,沒有輾轉反側。
只有舒舒服服的八小時睡眠。
我發誓,起床時我臉上帶著笑容,而且微笑的理由與我在哪裡醒來無關。
而是因為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不需半夜醒來胡思亂想。
可惜,早晨天一亮,一切就開始一路走下坡,但我想這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離開珍和葛蘭特的家很容易。我先把床鋪好,然後從後門離開。我沒有在廚房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因為不想驚動他們。畢竟,假如這次做得毫無破綻,下次我再溜回來就不是難事了,對吧?
所以我沒有在他們的房子裡惡搞,而是安靜的走到後院,再從後面的小巷子散步回育幼院。
或許我應該多回想一下過往的經驗,或者從防火梯溜進育幼院裡,畢竟這又不是我第一次溜出去。
而且我早該知道朗尼這傢伙一定徹夜未眠,想盡辦法要找到我。
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他喜歡逼迫別人、追問別人問題,而且總認為別人的行為舉止都應以他為榜樣。他已經在育幼院工作八年,卻搞不清楚自己那一套根本行不通。
他不需要做這麼多事,他不是我們的父母,他可以下班。
育幼院的保護官都會下班。那些爛人都會下班回自己家。
我不想照著朗尼的要求去做。
我只是個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
我一直待在育幼院裡,而且我覺得永遠不會有人想收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