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幽微升級

《烏珞波珞斯》

作者：綺羅

趁著檢察官忙碌的空檔，妤婷打開了智慧型手機。

手指撥動螢幕，網路論壇的頁面向下滾動，一條又一條的文章標題像是跑馬燈般從她的眼前掠過。她沒有點開那些文章，但光是檢視這些攻擊性的標題都讓她覺得難受。她不放棄的翻過一頁又一頁，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不關掉手機。或許，她想要找到其他站在她這邊的人；或許──妤婷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她想要見證人們的惡意。

｢林小姐，｣檢察官出聲叫她：｢林小姐？｣

妤婷吸了口氣，翻過一頁，繼續瀏覽網頁。據說明天電視要臨時播出一個反校園霸凌的專題，當然是受到這件案子的影響，好像他們已經完全確定事情的真相一樣。

｢林小姐！｣

｢咦！抱、抱歉，我剛剛……｣

檢察官收起了手上的文件，嘆了口氣。

｢在意網路上的評論嗎？｣

發覺王檢注意到了，妤婷趕緊收起自己的手機。

｢這年紀的孩子，很容易被網路上的言論影響，｣妤婷說：｢學生告訴我，網路上都說是志杰他們害死了人家。｣

｢我懂。但是法律不能阻止人們發表評論，」檢察官端起馬克杯：｢想要去管制別人該講什麼跟不該講什麼，這種脅迫也是暴力的一種。事實上，之前曾經在類似的事件中宣導過不要人肉搜索。｣

｢結果呢？｣

｢網友說鬼島法律專保護加害者。」檢察官啜了一口咖啡：｢他們說這下釣到了大條的，然後把當事人的親戚朋友起底了一大半。」

妤婷的肩膀垮了下來。王檢看著她，好像在想些什麼，他朝門口瞄了一眼，伸手去拿左手邊的檔案夾。

｢在這件事上，我沒辦法做太多……」他壓低聲音，抽出檔案夾的其中一頁：｢但是這個人，或許可以幫助你。」

妤婷心裡一顫，連忙伸手接過那頁文件。

｢這位……我該怎麼稱呼他？」

｢在那個業界，人們這麼稱呼他──」

不知怎麼的，檢察官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想笑？

｢──『真紅龍王邪眼』。」

｢……蛤？」

｢母獸」殺人事件。

國中生吳芝蓉，倒臥在學校後山的樹林裡，額角遭石塊重擊死亡，倒臥在血泊當中。長時間的失血，他人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回天乏術。

然而，讓這起事件受到注目的，並非女學生的死亡。

致命的石塊透過散布在校園的四枚傳送環，擊中了死亡的女學生，顯然經過人為的安排：簡直像在模仿電影《母獸的呼喚》中，以一顆子彈穿過多枚傳送環殺人的情節；甚至連屍體倒臥的位置，都被人用石灰寫了召喚｢母獸」的文字，儀式意味濃厚。

奇特的案發現場，造成了輿論的騷動。第一時間，有人就在BBS上發表了｢有沒有電影都是真的的八卦？」。在鄉民的嬉鬧間，開始有人關注起這起案件本身。是誰會用這種複雜的方法傷害一個學生？

接著，有人更進一步的起底，死亡的女學生患有自閉症，已經休學好一陣子，似乎是因為遭受了嚴重的霸凌。霸凌者居然用死者喜愛的電影情節害死了她！一時之間，狀況變得火熱起來，疑似霸凌的同班同學都被找出了姓名、死者的私人網誌被找出、記者對死者的母親做了長達三小時的訪談……

檢方在一片喧騰中展開了調查，不過，失控的輿論，似乎沒有止息的跡象。

｢唔……」

都已經過了十分鐘了，妤婷還是沒有按響門鈴。

檢察官給她的資料上頭說這裡是事務所，不過怎麼看都像高級住宅。不、仔細看看，這一帶正是是房價被炒得恨天高的地段，自己腳下的土比自己一個月教書、改作業、大呼小叫還要值錢。為什麼把這些土挖起來就不能賣錢？妤婷在心裡胡說八道著。

甩甩頭，妤婷回想起檢察官吩咐的話。

｢他的工作不太方便公開。不過，他在這方面應該是我能找到最優秀的好手了。」

這方面到底是哪方面？檢察官只用｢很難說明白」搪塞。

深呼吸了幾口氣，做足準備要按響門鈴，仔細想想還是沒有準備好趕緊把手抽回來，然後她再次豎起手指──

咿呀。

門開了。

｢是林妤婷小姐嗎？」

開門的是一位女性，她看起來實在很──動人，妤婷必須這麼承認。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年長一些，挑染的頭髮俐落的盤起，瀏海收攏從頰旁輕披在肩上，纖細的腰身讓她顯得精明幹練，說她媲美模特兒也一點都不為過。

｢記得要換拖鞋，外套可以掛門邊。我叫做程雯，叫我雯姊就可以了，早上就有接到王檢座的電話了。」

程雯小姐一面領她進門，一面俐落的吩咐著。屋內的地板是木製的，棉質的包腳拖鞋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素色典雅的配色讓這地方活脫就像是高級住宅。妤婷終於安下心來，程小姐看起來很可靠，雖然匿名怪了點，不過大概只是同行某個惡趣味的綽號吧。

｢請坐。」雯姊領她走進一樓的會客室，自己在龐大的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戴上一副黑框眼鏡。

作為事務所來說，民房的格局讓這間辦公室有點狹窄，不過這正好給了妤婷所需要的隱私感。

｢直接進入主題吧，｣雯姊雙手合十：｢林小姐，您認為您的學生跟這起事件有關係嗎？｣

｢我相信他們。志杰他們本性不壞。｣妤婷說。

｢我懂了。｣雯姊點點頭：｢這起事件會受關注，是因為兇手模仿了電影的內容。事實上，美國在二〇一四年也有發生過十二歲女童受都市傳說Slenderman內容影響謀殺同學的事件。我們已經事先調查過相關的資料，這兩起事件有很多可以參考的地方，首先，在當事人的身分隱私方面……｣

｢請問，｣妤婷打斷：｢王檢說，你們可以阻止網路上的言論？｣

｢嗯？｣

｢您知道的吧，就是那些……獵巫。｣妤婷深吸了一口氣：｢那些鍵盤正義根本無助案情，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霸凌而已。｣

雯姊看著他，鏡片後方的眼睛裡閃著些什麼。

｢我懂了，｣她說：｢這些事情，妳還是當面跟『真紅龍王邪眼』本人說吧。｣

｢咦？妳不是……｣

話還沒說完，雯姐已經從董事長椅上站起來，走到辦公室後方，伸手敲了敲牆壁。妤婷驚訝的發現，那裡有一扇隱藏起來的暗門。

｢真紅，還在玩遊戲嗎？｣

｢咦！｣暗門裡傳來一個，彷彿被嚇了一大跳的聲音。

｢我請客戶去見你囉。｣

｢欸！雯姊、等……｣

那聲音來不不及阻止，雯姊一把推開了暗門。

妤婷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難怪藏著門不讓人看到｣是第一個從腦中竄出來的感想，房間裡很亂、非常亂，亂得像是障礙越野的比賽場地，構成地板的深褐色木材在視野中所剩無幾，漫畫、小說、桌上遊戲、筆記型電腦、遊戲主機、類比搖桿全部都搖搖欲墜的疊在地板上，有好幾堆已經坍方了；毛毯、抱枕還有睡衣都被塞在房間的角落；其中一面牆壁，正對著妤婷的那一面，拉下了一面投影螢幕，顯示著電玩遊戲的場景；而在房間中央的部分、被遊戲主機包圍著，躺著一張懶人椅，上頭窩著一大團會動的布料──不對、那不是布料，是一個穿著睡衣的男生！

｢雯、雯姊，我不是說嗚哇哇哇哇！｣

跌下來了，從懶人椅上。

｢嗚啊啊、是誰把雅達利二六〇〇丟在這種地方……｣那男生站了起來，揉著被頗具分量的遊戲主機撞到的腦袋。

　那個男生看起來，就像是一團大毛球上面黏著一堆小毛球，不只身上的睡衣都褪色起皺了，那頭黑色的亂髮也是不規則的到處亂翹，臉上還有剛剛躺在懶人椅上壓出來的痕跡。他頂多二十歲出頭，不可能比妤婷還大，或許還是大學生的年紀。他露出苦惱的表情，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妤婷，好像在想要說什麼話。

｢呃……｣

｢雯姊，對話選項沒有跳出來啦！｣他抱怨的大叫。

｢現實世界不會有那種東西喔。｣雯姊毫無困難的跨越障礙賽的房間。

｢等一下、等一下啦，如果錯過限時任務……｣

｢剛剛說著『再一個小時就去工作』的人是你自己吧？｣

雯姊揪住他的臉頰，就這樣一路把那男生給抓回了辦公室，然後一把將他丟到椅子上，還穿著睡衣的他在高背椅上縮成一團，還在鬧彆扭。

｢林小姐，這隻就是『真紅龍王邪眼』本人，是我的上司……嗯，應該算啦。｣

妤婷壓根沒有想到對方是這個樣子，即使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的行為也太過孩子氣了。

｢我、我先說喔！｣那男生臉頰都被拉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這是我以前玩遊戲的時候取的名字，國小低年級會覺得這種名字很帥也是沒辦法的對吧？｣

｢好啦好啦，｣雯姊敷衍著：｢這位林小姐，是母獸殺人事件當事人的導師。｣

｢霸凌人的還是死掉的？｣真紅趴在桌上問。

｢……｣妤婷皺起眉頭，微微感到不悅：｢那群男孩子的。｣

｢成績如何？｣

｢他們有讀書以外的長處。｣

｢後段班啊……這樣道歉的話只會被當作理所當然。而且都死人了，果然還是採取不要露面的策略比較好吧？｣

雖然是問句，不過真紅不是在尋求妤婷的意見，而是在自問自答。

｢我希望的是阻止網路上的獵巫，｣妤婷的聲音有點冰冷：｢不是要孩子們為沒做過的事情負責。｣

真紅抬起頭。

｢是不是他們弄死的，又不重要。｣他說。

｢真紅，｣

看妤婷差點要發作了，雯姊及時出聲，

｢林小姐還沒有聽說過我們的業務內容。｣

真紅眨眨眼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在妤婷眼裡顯得有點刺眼。

｢就像玩戰略遊戲，｣

真紅說，

｢控制、操作，制定策略。我的工作，就是讓人類相信我想讓他們相信的東西。｣

｢你們是……在帶風向的？｣妤婷掩蓋不住失望。

｢那是業務之一。｣真紅回答得理所當然。

｢……｣妤婷難以忍受的重重吐了一口氣：｢這實際上幫不了任何人的。｣

｢我們也不是說謊，只是讓社會大眾換個角度看事情而已。｣真紅漫不經心的說：｢人類本來就習慣找理由、習慣找個阿貓阿狗為悲劇負責。父母、你們這些老師，甚至是死者本人都可以。我們只是引導人們的歸因方式，是誰弄死那個國中生，又沒那麼重要。｣

｢我是為了真相而來。｣妤婷聲音沉了下去：｢不只我班上男同學，那位過世的孩子也是我的學生。｣

｢妳的意思是……｣

｢抱歉，我想我找錯人了。｣

妤婷略嫌草率的向他們點了個頭，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辦公室。咚咚咚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不一會兒就聽到大門被重重甩上的聲音。

｢又把客戶氣跑了。｣雯姊苦笑。

｢我又沒說錯！｣真紅賭氣的趴在桌上：｢一起事件本來就有很多原因。要說什麼害死那個自閉症，妳乾脆說是那顆石頭算了。｣

｢是是是。｣雯姊隨口說著，收拾起桌上的文件。

｢妳好像不擔心嘛。｣

｢呵呵，｣雯姊笑了笑：｢這位林小姐，已經認定事件背後只有一種真相。嘴巴上說想要避免自己的學生被霸凌，心裡還是想要說服自己他們是清白的吧。而為了說服自己，她還必須相信自己在乎的是誰殺死了女學生。如果沒下點猛藥，之後我們也無法合作下去的。｣

｢所以，妳才故意讓我跟她說話？因為妳知道我可以給她震撼一下？｣真紅若有所思：｢可是我把她氣跑了欸。｣

｢她會回來的，｣雯姊篤定的說：｢在事情超出控制之後。｣

(待續)

《烏珞波珞斯》

作者：綺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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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珞波珞斯〉綺羅
〈阿泰，編號4323〉石頭書
〈窈美的願望〉大獵蜥
〈一起旅行〉唐澄暐
〈時代課綱〉一姚
〈來自未來的信〉劉揚銘
〈望月〉伍薰
編輯札記

〈烏珞波珞斯〉綺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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