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
經過調查、取證和審訊後,終於要給琦善定罪了。
審判琦善的陣容空前盛大,除了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的主官外,睿親王、肅親王、莊親王、惠親王、定郡王、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參加了,可謂濟濟一堂,氣象莊嚴。只有王鼎未到,他因為黃河決口去河南了。
主持會議的是睿親王仁壽。他三十多歲,風華正茂,對刑名律例頗有研究,因而道光讓他分管司法。
諸王、大臣們繃著臉,面圍坐在一張大條案旁,條案上堆著厚厚的卷宗,足有一尺厚,不僅有審問琦善的記錄,還有審訊鮑鵬和白含章的記錄,此外還有廣東巡撫怡良的證詞、山東巡撫托渾布對鮑鵬來歷的說明、兩廣總督祁貢的調查結果。這些東西大家都翻閱過,有的更被翻閱過多次。
睿親王開口:「粵省夷務大定,舉國額手稱慶,邊釁總算結束了。現在是論功過、定是非的時候,該懲處的要懲處,該褒獎的要褒獎。琦善過了兩堂,鮑鵬和白含章審了三次,刑部已給他們擬定罪名,請諸位議一議,看合適不合適。阿中堂,你給大家說一說。」
刑部尚書阿勒清阿清了清喉嚨,「我與刑部的司官們合議後提出如下建議,請諸位大人定讞。大沽會談是皇上允准的,不能作為議罪的依據,但皇上下令停止英夷貿易,不准增開通商口岸、不准付給煙價、不准與逆夷交涉,唯以武力討伐,琦善卻抗旨不遵。他不僅接受夷人的稟帖,還張惶欺飾,弛備損威,違旨擅權,與夷酋義律在蓮花崗會面,私議草約。依照《大清律》中『守備不設,失陷城寨者,斬監候』的科條,刑部擬定絞監候。
「另有琦善隨員鮑鵬,本系前督臣林則徐通緝的逃犯,擬發配新疆,遇赦不赦。山東維縣知縣招子庸薦舉鮑鵬,濫保匪人,貽誤國家大事,給予免職處分。另有隨行武弁直隸守備白含章,無罪釋放,返回直隸本任。此議請諸位王公大臣定案。」
維縣知縣招子庸和守備白含章官位較低,鮑鵬更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大家對他們的處置皆沒有異議,但在如何給琦善定罪上卻意見分歧。
穆彰阿道:「我看絞監候有點兒重了。他與義律互換文書達二十封之多,每一條都據理力爭,反覆辯駁,多次修改,在寄居香港事宜上尤其互不相讓。兩廣總督祁貢經過調查取證,說琦善僅同意給予英夷香港一隅寄居,既非全島,更非割讓。義律佔領香港後發佈文告,說天朝欽差大臣同意割讓香港,恐怕只是一面之詞。」
奕經主張嚴判,但不明說,冏字臉上的倒八字眉一聳一動,「這要看如何領會聖意。琦善的罪名是欽定的。」他是吏部尚書,奕山出任靖逆將軍後,他接替了步軍統領之職,成為級別最高的武官。奕經既有皇家血統,又兼文武二任,說話很有分量。
睿親王對此表示同意,「是這麼個理。九曲黃河歸大海,萬流雖細必朝宗。誰是宗?皇上是宗,臣工是流。琦善的案子是欽定的,本王也以為應當按照皇上的旨意辦理。」睿親王天潢貴胄位尊且崇,但能力有限,對皇帝向來謳歌諛頌,即使皇上有過分之舉或超格之言,他也經常應聲附和。
莊親王奕仁坐在睿親王旁邊,他是奕賚的弟弟,與睿親王年紀相仿。奕賚犯案前,奕仁是乾清宮的二等侍衛,他做夢也沒想到哥哥會因為吸食鴉片丟掉王爵。莊親王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奕賚的王爵從天而降落到奕仁的頭上。但是,奕賚的顛躓充分說明愛新覺羅氏家法森嚴,即使貴為親王,也不能胡作非為,故而奕仁繼承王爵後十分謹慎,把「飽諳世事慵開口,閱盡人情只點頭」當作座右銘。
他略有同情之心,不願落井下石,慢悠悠道:「琦善罪無可逭,理應治罪。但是《大清律》裡有八議之說──一議親,二議故,三議賢,四議能,五議功,六議貴,七議勤,八議賓。『親』指皇室宗親,『故』指皇上故友,『能』指有整軍旅、蒞政事之才幹的人,『功』指功臣,『貴』指有爵位者,『勤』指勤政者,『賓』為前朝皇帝的子孫。琦善沾上『能』、『貴』、『勤』三字。我以為,不妨減罪一等,刀下留人,將斬監候改為流徙,發往邊陲效力。」
阿勒清阿是鐵面尚書,力主嚴懲,「莊親王,這得有個比較。烏爾恭額是前浙江巡撫,舟山之敗,責有攸歸。刑部判他絞監候,不僅是因為舟山敗績,還因為他接到《致中國宰相書》後將夷書擲回,沒有奏報。封疆大吏不得接受夷人的稟帖是朝廷的章程,擲回夷書沒有錯,錯在他隱匿不報,致使朝廷兩眼迷濛,貽誤了軍情。相比之下,琦善的罪過大多了,他不僅丟了虎門,損及國威,還公然抗旨與夷人會晤,要是他的刑罰比烏爾恭額輕,如何彰顯國法之平?」
就睿親王看來,在皇上手下辦事,必須做到兩點,一是稱頌皇上的謀略和眼光,二是向皇上表明自己盡心盡力。他接過話茬道:「莊親王,你和穆大人主張輕判,但在本朝,凡是皇上立罪在先的,都依照皇上的旨意辦理。皇上說你有罪就有罪,沒罪也有罪;說你沒罪就沒罪,有罪也沒罪。對吧?私割香港證據不足,是個問題,但也得由皇上拍定,皇上說私割就私割了,沒私割也私割了;皇上說沒私割就沒私割,私割了也沒私割。對吧?」
這番話像在說一則合轍押韻的繞口令,卻真實得無可挑剔。因為皇威難測,道光向來把臣工的命運拿捏在股掌之間,誰也說不準何人將在何時、何地,因為何事突然高飆或沉淪。
聽了睿親王的話,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既有贊成重判的,也有主張從輕的。議了半天,仍然統一不了尺度。
睿親王道:「潘閣老,您說一說如何定讞。」
潘世恩撚著鬍鬚,「眼下有兩種意見,有主張斬監候的,有主張流徙的。我看,不妨把兩種意見都奏報給皇上,以聖裁為準。」
潘世恩辦事向來恪守中庸,調和兩歧,睿親王覺得此舉頗為穩妥,「那就依潘閣老之議,把兩種意見一塊兒上奏,由皇上裁決。琦善的案子就議到此,下面說一說伊里布的案子。」
一聽「伊里布的案子」,莊親王和各部尚書們全都吃了一驚,不由得惶惶然,左右顧盼。
兩個月前,皇上給伊里布的處分是拔去雙眼花翎、褫去黃馬褂。對封疆大吏來說,這種處分就像下毛毛雨,僅僅濕一濕衣裳。沒過多久,道光突然命令裕謙接任兩江總督,讓伊里布來京聽宣,大家便以為皇上對他另有任用。伊里布到京後,拜會了在京的高官和故友,王公大臣們也與他把酒應酬,誰都沒想到皇上翻臉像翻書頁,突然把伊里布視為罪臣,要在座的諸王大臣給他議罪。除了睿親王、穆彰阿、潘世恩和阿勒清阿事先知情外,所有王公大臣們都感到意外。
潘世恩解釋:「皇上昨天才頒旨要睿親王和刑部尚書阿勒清阿拘捕伊里布,此事有點兒突然,還未知會大家。」
奕經與伊里布私交不錯,幾天前還曾設家宴招待過他,沒想到一轉眼伊里布成了階下囚!他心裡有點兒不自在,「伊節相是什麼罪名?」
睿親王說明:「逆夷佔據定海後,皇上多次催促伊里布擇機進剿,他卻置若罔聞,一心期盼琦善與逆夷會談,以撫了事。」
阿勒清阿道:「罷戰言和始於琦善,去備媚敵乃是致敗之由。伊里布有忍辱負重之心,卻無安危定傾之略。他藉口羈縻坐失良機,致使逆夷平安撤出舟山,集中兵力攻打虎門和廣州。新任兩江總督裕謙揭發伊里布私受逆夷禮物,接濟夷人牛羊,厚待逆夷俘虜。其家人張喜本是賤役,伊里布私自給予頂戴,假冒天朝職官與夷人交涉,據說張喜還有收受逆夷禮物之嫌。」
大堂裡響起嗡嗡嚶嚶的議論聲,久久沒有定論。
盛夏的北京又悶又熱,道光搬到萬春園的四宜書屋辦公。萬春園在京北十五里處,四宜書屋兩面臨水,有降溫作用。他剛搬進去,穆彰阿就送來一份紅旗快遞,奕山奏報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廣東洋面突發颶風,海濤山立,大雨傾盆,泊在香港灣裡的英國兵船和划艇遭到重創,被風浪擊毀十條之多,其餘四十餘條夷船桅舵俱損,淹死漢奸、夷匪不計其數,達到浮屍滿海的田地。
此外,英夷在香港修築的帳篷房寮被吹捲無存,所築碼頭也坍為平地。在這次颶風中,清軍也略有損失,有兩條外海師船被撞碎,九名官兵遇難,但與逆夷的損失相比微不足道。
道光讀罷十分興奮,用朱筆在奕山的奏折上批了一行小字:
覽。此未見未聞之天祝,朕寅感愧悚之餘,欣幸何似!
他對穆彰阿道:「朕引頸東南,懸心期盼達數月之久,今天才盼來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穆彰阿恭賀,「皇上至誠感神,故而才有海靈助順。英夷雖能苟延殘喘,勢必震懾於天威而心寒膽裂。」
道光喜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英夷惡貫滿盈,遭此天誅,足見有神明在冥冥之中暗佑我大清。」
穆彰阿道:「奕山曾上折子說,英逆圍攻廣州期間,越秀山上有觀音菩薩顯靈,助軍守城,故而廣州城在強敵環攻之下免於大難。他恭請皇上為越秀山觀音殿御賜匾額,以保海疆永靖之福。」
道光百事纏身,把這事忘了,但他虔信佛教,經穆彰阿提醒,突然來了興致,「有此喜訊,朕非常高興,就應奕山所請題幾個字。穆大人,你替朕想幾個字。」
穆彰阿故作思考狀,「『慈佑靖海』四字如何?」
道光心中一亮,「好,就這幾個字!張爾漢,鋪紙。」
張爾漢立即取來一張玉版宣,鋪在御案上,用鎮尺壓住四角。道光拿起一支大抓筆,蘸筆濡墨,寫了「慈佑靖海」四個水墨淋漓的大字,欣賞片刻,晾在條案上,「穆大人!」
「奴才在。」
「陪朕去莊嚴法界上香,敬謝神明。」
「喳。」
「張爾漢,你去取三炷大藏香。」
「喳。」張爾漢倒著身子退出四宜書屋。
莊嚴法界是皇上禮佛的地方,與四宜書屋隔著一片湖。湖面上鴛鴦戲水、白鵝交頸,人工放養的鯉魚在水中優遊喋呷,岸旁有成片的垂楊柳。柳樹的枝杈裡藏著數不盡的知了,吱吱吱叫個不停。幾隻喜鵲飛來,知了們預感到危險,突然靜下來,只有低低的嗡響,烘托著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氣氛。
幾個小蘇拉、小太監仰著脖子舉高竹竿黏知了,他們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童趣未泯,黏知了的活計對他們來說近似遊戲。他們邊黏邊嘰嘰咕咕、又叫又喊。
「哎,黏住一個!」
「一個算什麼,我黏了三個。」
「三個?我昨天上午黏了十六個!」
「吹牛!」
不知誰突然喊了一聲:「皇上來了!」他們頓時像老鼠聽見貓頭鷹的叫聲,唰地一下扭頭回望,果然見皇上從假山後面繞出,背著雙手、遊著步子走過來,張爾漢抱著一捆大藏香與穆彰阿跟在後面。他們趕緊把黏竿丟在地上,跪在石版道旁邊,屏住呼吸,頭也不敢抬。道光對他們熟視無睹,沿著石版道直接朝莊嚴法界走去。
莊嚴法界裡面供奉著佛祖釋迦牟尼,文殊、普賢、觀音三大菩薩,以及十八羅漢的金身塑像。道光繞過大雄寶殿,直接去了觀音殿。觀音的塑像上方有一塊匾額,寫著「慈佑萬方」鎦金大字,兩側的楹聯寫著:
觀天觀地觀苦觀樂觀天下,是為觀音。
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大世界,乃稱大士。
那是高宗皇帝乾隆的御筆。
道光撫摸著蓮花座,凝視著觀音菩薩莊嚴肅穆的寶相,點燃三炷大藏香,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口唇微動念念有詞,為大清的承平祈禱。穆彰阿跪後面一拜三叩首。
祈禱完畢,道光站起身來,「穆大人,朕想去同樂院看望一下老佛爺。」
穆彰阿見皇上要去後宮,行禮告辭,「奴才就回去辦差了。」
同樂院是孝和睿皇太后鈕祜祿氏的住處。道光的生母是孝淑睿皇后,但她福薄命淺,僅當了兩年皇后就撒手人寰。孝和睿皇太后是嘉慶皇帝在潛邸時的側福晉,在孝淑睿皇后去世後晉升為皇后。她雖不是道光的生母,卻母儀天下二十三年。道光不僅以撙節表率天下,還以孝道表率天下,僅管只比孝和睿皇太后小六歲,但對其恭敬有加,每隔兩天就請安一次。道光嚴禁鴉片,不僅在民間禁,在宮闈也禁,禁得人人噤若寒蟬,唯獨對孝和睿皇太后網開一面,特命太醫院以用藥材的名義存留幾箱鴉片,僅供皇太后一人享用。
深宮裡的日子很乏味,但瑣瑣碎碎的時光總得一點點地打發,涓涓而來的日子總得一天天地度過。嬪妃們百無聊賴,除了生養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玩骨牌,三條五餅清一色,白板紅中南北風,個個都是玩骨牌的高手。她們經常圍桌鬥牌說閒話,要是連骨牌也沒有,可要閒得發霉了。此時此刻,皇貴妃博爾濟吉特氏正與成貴妃鈕祜祿氏、常妃赫舍里氏、恒妃蔡佳氏,陪著皇太后玩骨牌,豫妃尚佳氏、怡嬪濟濟格氏、貴人納氏和李氏在一旁觀看,一群嬪妃融融熙熙、笑語喧鬧,眾星拱月似的陪著皇太后。
皇太后的嘴上塗抹桃紅色的唇膏,臉上有淺淺的皺紋,雖然施了宮粉,依然無法全部抹平。她富態得像年畫裡的老壽星,但是耳朵有點兒背,為了讓她老人家聽清,嬪妃們說話聲音較高,嘰嘰喳喳如鶯如雀、如鴿如鵑。
道光隔著窗子聽見豫妃的聲音,「成貴妃呀,妳的打法不對。牌桌上有六不吃──開牌不吃、亮底不吃、有險不吃、臨荒不吃、破式不吃、兩可不吃。剛才的牌分明是兩可牌,妳卻吃了,那還不輸?」
成貴妃的聲音像伶俐細巧的鵪鶉,「我是想讓老佛爺高興,故意吃的。」
皇太后面前堆著七、八個銀角子,都是嬪妃們故意輸的。
在門口當值的婢女見皇上來了,朝裡面噓了一聲,「皇上來了。」嬪妃們立即停了手中骨牌。
皇妃們與民間女人不一樣。民間主婦與丈夫既有恩愛之心,也有使性子發脾氣的時候,但嬪妃們絕不敢忤逆皇上,更不敢使性子,連撒嬌都得察言觀色。
後宮禮法森嚴,規矩繁多,嬪妃們與皇上既有魚水之親,又形同路人,有些嬪妃終其一生只能得到幾次寵幸,要是沒能生兒育女,只能如凋零的牡丹,默默無聞,終老宮闕。
道光秉性森嚴,嬪妃們對他敬畏多於親暱,只有皇貴妃博爾濟吉特氏除外。她比道光小二十九歲,剛入宮時被封為靜妃,孝全成皇后去世後,道光將她擢拔為皇貴妃,總攝六宮事務,卻沒封她當皇后。因為道光心目中的皇后是講求女德、中規中矩的人,連吃飯睡覺、屙屎撒尿都應有母儀天下的儀態。博爾濟吉特氏活潑愛動,巧言快語,不是句句嘉言、事事懿行的人,她能讓百事纏身的道光敞心一笑,卻沒有與道光同齡的感受,沒有心靈的呼應與契合。但她生了三個兒子,在母以子貴的嬪妃中,理所當然地居於首位。
皇貴妃博爾濟吉特氏率領嬪妃們起身,向道光蹲了萬福,只有皇太后依然坐在鳳椅上。道光畢恭畢敬向她行了大禮,「皇兒給老佛爺請安。」
皇太后笑道:「皇上,你一來,就擾她們的興了。」
道光打手勢讓嬪妃們坐下,「都坐,都坐。妳們在玩什麼?」
博爾濟吉特氏回答:「皇上,大家在鬥骨牌,陪老佛爺尋快活。」
「誰的牌技好?」
「當然是老佛爺。」
皇太后展顏一笑,身子擺動像一隻肥胖的老母雞,「那是嬪妃們在捧我,讓我舒心快活,我也不想掃大家的興。你看這些銀角子,都是她們孝敬的。其實我不缺銀子,碰上爽心事,還得加倍賞還她們呢。」
博爾濟吉特氏道:「皇上,骨牌是天地人間的一大遊戲,輸贏不過是過眼雲煙,大家玩骨牌,只求快活嘛。」
「如何快活法?」
博爾濟吉特氏戲謔道:「老佛爺鬥牌是自得其樂,同情大家;成貴妃是故弄玄虛,迷惑大家;豫妃是喋喋不休,惱煞大家;常妃是唉聲歎氣,急壞大家;恒妃是搔耳抓腮,悶煞大家;李貴人是輕聲曼妙,擾亂大家;納貴人是舉牌不定,笑壞大家。」
道光咧嘴一笑,「那麼,妳是如何快活?」
成貴妃鈕祜祿氏插嘴,「皇貴妃是莊敬自強,威震大家。」
聽到此,嬪妃們全都抿嘴笑,笑聲如金鈴銀鈴似的叮叮脆響。
道光摸起一只骨牌,「要是我與妳們鬥牌,是什麼快活?」道光勤政寡娛,牌技是不入流的,他從來沒與嬪妃們玩過骨牌。
博爾濟吉特氏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皇上,您玩骨牌?您要是玩骨牌,那可是拍案驚奇,暈倒大家!我和嬪妃們的體己銀子還不全進您的腰包?」
嬪妃們笑翻了天,皇太后更是笑得拍胸扭腰。
道光的臉上掛著難得的笑容,「廣東夷務大定,朕允准英夷和各國恢復通商,內務府的進項會有所增加。今天妳們孝敬老佛爺的銀子,朕包了。張爾漢!」
「奴才在。」
「你去內務府告訴莊親王,本月給皇貴妃多加四兩體己銀子,給每個嬪妃多加二兩。」
道光是有名的摳門兒皇帝,儉約自苦達到極致,只有三大節才給嬪妃們增加少許體己銀,卻不知曉外面的人如何花錢。不要說廣東的行商和鹽商們一擲千金,就是下級官員送給封疆大吏們的壽敬、冰敬也以百千計,連不入流的胥吏也不會為區區二、三兩銀子屈身折腰,嬪妃們卻像過大年似的快活,立即道出一片謝恩聲。
一陣說笑後,道光恢復森嚴秉性,「哦,郭佳氏怎麼沒來?」
溫熱的氣氛如被潑了一瓢冷水,嬪妃們面面相視,誰也不吭聲。
郭佳氏被封為佳貴妃,兩天前,她在臥室裡吸食鴉片被皇上撞見,道光勃然大怒,把她圈禁起來。
皇太后道:「皇貴妃,妳領著大家去喜宴堂吃晚飯吧,我和皇上說幾句悄悄話。」
直到博爾濟吉特氏和嬪妃們走遠了,皇太后才說:「皇上,郭佳氏吸鴉片不怨她,怨我。你頒佈了禁煙條例,沒告訴我。舉國禁煙,唯獨對我網開一面,你的孝心我領了。郭佳氏是個苦命人,三年多了,你不曾寵幸過她,她至今沒生孩子,擔心熬成白頭嬪妃也不會有兒子,心裡苦悶得很。外頭買不到鴉片,後宮只有我這兒有,她向我要,我就賞了她一包,沒想到讓你撞見。你就看在我的面兒上,放她一馬,成不?」
「老佛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兒子頒佈禁煙法昭示天下,唯獨沒告訴您,所以不知者無罪。但郭佳氏不同,她明知國有禁煙之法,宮有禁煙之規,卻偷偷吸食。宮裡人多口雜,要是傳出去,外人怎麼說?皇家無私事,律法要是不懲家人,如何規範天下?」
皇太后道:「懲罰是應該的,但可以輕些嘛。降為嬪或貴人,行不?」
道光早就想到皇太后要替郭佳氏說情,「宮裡的事兒就像一臺戲,沒有個唱黑臉的就鎮不住。但是,有人唱黑臉就得有人唱紅臉。兒子就演唱黑臉的,老佛爺您演唱紅臉的。兒子嚴懲郭佳氏以立威,她肯定會找您說情,您說情以示慈心,兒子再放寬一尺,郭佳氏還不念您的大恩大德?兒子就依您,降她為貴人。」
皇太后對鴉片的害處並不瞭解,要不是郭佳氏受到懲罰,她根本不知道舉國禁煙,「要說呢,鴉片也不是什麼壞東西,能消愁解悶,讓人有種騰雲駕霧的快活感。我沒想到全國這麼多官紳民人吸食鴉片,耗了國帑、殃及國本。我老了,但也曾母儀天下二十多年,懂得皇太后與皇后應當為官紳百姓做遵紀守法的表率。你既然頒旨禁煙,我就不吸了,省得外人說閒話。」
道光辭別皇太后,回到四宜書屋,軍機處恰好送來一份「密」字快遞,是閩浙總督顏伯燾發來的。依照章程,封疆大吏的「密」字奏折必須直接呈送皇上,軍機大臣不得拆閱。
道光用小剪子挑去密封火漆,抽出密折一看,嚇了一跳。閩浙總督顏伯燾發來一份《探聞廣州敗戰納款真實情形折》,揭發奕山和楊芳等人打了敗仗,以六百萬鉅資傾財賄和。告發廣東大吏大膽昧良,聯手撒謊,欺矇天聽,故而戰爭可能並未結束,福建和沿海各省暫時不宜撤兵!
原來,紙是包不住火的。廣東按察使王庭蘭給福建布政使曾望顏寫了一封私信,說奕山等人納款賄和。曾望顏與顏伯燾私交很好,悄悄說給他聽,並提供英夷的偽文、偽示和三元里鄉民的誓詞等八件證據。這是一樁彌天大案,涉及廣東的六位高官和一群僚屬!
道光的輕鬆和喜悅立即煙消雲散,他又驚又疑,如墜十里霧中,看不清爽是怎麼回事。楊芳屢立戰功,爵高祿厚,怎能唬弄朝廷?奕山和隆文是從宗室覺羅裡遴選出來的頂尖人物,怎能做出有損愛新覺羅氏的事情?顏伯燾三代簪纓、統轄兩省,怎敢以身家性命為賭注,編造謊言邀功取寵?祁貢、阿精阿和怡良是封疆大吏,命運與國脈休戚相關,怎敢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誰在捏謊?誰在說真話?莫非顏伯燾與廣東大吏有私怨?道光百思不得其解,但這次沒有像鎖拿琦善、撤查伊里布那麼衝動,他思索良久,決定派江南道御史駱秉章去廣東調查,顏伯燾的密折留中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