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誰的人間】
[一]
她瞥見地面上無數個人的腳來來往往,踉蹌、沉重、無力、匆忙。耳邊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層層疊疊,像花苞閉合般,把她的世界關進一個悲傷難以承受的地方。那裡充滿了絕望和哭聲,只有她是沉默的。
她坐在椅子上,盯著自己的雙手。她沒辦法忘掉,他們的手在她手裡沒有了餘溫、變得僵硬。她沒有辦法溫熱他們。然後她就這樣被迫放手,就這樣看著他們被推進一個冰冷的地方,關上門,與這個世界隔絕,與她隔絕。應該要哭出來的。可是她只是安靜,安靜得連眼神都渙散著,找不著一絲情感溫度,失了魂似地,坐在那裡。
「請節哀。」醫生落下這麼句話,便安靜地離開。
戚茉猛地睜開眼,大大地喘著氣,雙眼仍緊盯著天花板,還沒緩過神。外頭的雨聲打著窗面,提醒剛剛的場景只是一場夢境。戚茉緩緩坐起身,把頭髮隨性地往後撥,瞥向桌上的時鐘。兩點四十三分。秒針走動的聲音忽然在她耳邊被放大、蓋過了雨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陣不適感從胃裡湧上,哽到喉頭,她皺眉,掀開棉被起身,不管雙腳赤裸地踏上地板的寒冷刺骨,走到桌邊,伸手把時鐘拿起,拔掉電池、全往垃圾桶一扔。
她靜佇幾秒,坐回床沿。覺得冷,冷得雙手和雙腳都發疼。戚茉呵了一口氣在手心,再一口、又一口,手卻暖不起來。
怎麼樣也暖不起來。
她垂下雙手,什麼動作也不做了,只是緩緩轉過頭看著窗面、看著上頭隱隱約約的自己的臉龐,連眼神都失去溫度。
許久,直到光線從天際線發散而出,刺痛她的雙眼,張狂地宣示著天明破曉,徹底點亮外頭的世界,她才收回視線、離開床沿,利索地把窗簾一拉,遮蔽所有的明亮。
「真累。」
/
當她走進教室,裡頭的人都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上前和她搭話,她也把他們當作空氣似地,將書包扔在座位上,人就往外走。大家面面相覷了幾秒,沒人敢議論,只是各自回到剛剛聊天的話題,音量自然而然地降低。
原本的至親好友湯沂此刻也只是看著她的書包發愣。
「喂。」湯沂的桌子被踹了一下,抬起頭來就看見席媛澄雙手插進短裙口袋睨著她。
席媛澄有大小姐脾氣,成績不好又愛惹事,一副在外頭有混過的樣子,班上的同學都儘量不和她牽扯在一起,能避開就避開。理所當然她就成為了這個班上的頭頭,只要她開口說話,沒有人敢插話。
但是像湯沂這樣的人,倒也不是怕她,只是冷淡慣了,不想蹚渾水。而此刻,她抬起頭看她,不卑不亢地,「什麼事?」她冷冷淡淡的聲音讓班上的同學不禁側眼看起熱鬧。
在他們眼裡,席媛澄的找碴無端就是又一次的日常慣例。席媛澄的樣貌是中上等級,又加上化妝技巧的陪襯,讓她能夠被稱作是「漂亮」的。而湯沂和戚茉這兩個互為好友的人也是漂亮的,只是她們都不化妝,湯沂一頭柔順微棕色的中長髮,空靈的氣質、講話永遠都是輕聲且冷淡,讓人對她講話也粗魯不起來;戚茉的長髮及腰,烏黑微捲,和湯沂微微不同的是,戚茉的五官更為精緻,皮膚非常白,更引人注目。然而席媛澄就是看不慣她們倆。
「戚茉那傢伙是怎麼回事?她昨天用那樣的態度對我,我很不高興。」
湯沂低下頭做自己的事,事不關己地回答:「妳自己也是用那樣的態度對她。」
縱使是席媛澄,對著湯沂也說不出些什麼難聽話,只好按著先不發作,「湯沂啊,妳好朋友戚茉,昔日的好學生,連續翹課,也不交作業。妳說,該怎麼辦呢?」
她照樣沒抬頭,照樣事不關己的語氣,「關妳什麼事?」
一個巴掌拍不響,席媛澄自討沒趣,便拿旁邊偷偷看熱鬧的人出氣,「看什麼看啊,找死啊。」所有人趕緊轉過頭去。
直到打了上課鐘,席媛澄回到自己的座位後,湯沂才從書本中抬起頭,看向戚茉的座位,沒幾秒又轉回來,繼續看書。
「妳究竟是怎麼了?都已經高三了,要大考了,妳現在這副樣子?」
「我什麼樣子?」
「妳自己最清楚。再這樣下去,妳會被退學的妳知不知道?」
「知道。」
「戚茉,振作起來。」
「我知道妳很不屑自我墮落的人。所以如果妳現在看不慣我,那我們就不是朋友沒關係。湯沂,妳放過妳自己吧。」
「這什麼話?」
「妳就當戚茉死了。我謝謝妳。」
湯沂知道戚茉的脾氣。戚茉的脾氣也很大,只是不常發作,平常都很和順待人,有時冷淡也不會使人覺得難親近。別人總說她對不關心的事物很冷漠、甚至有些沒心沒肺,但是湯沂覺得,戚茉才是真正心狠的人。她只要一狠,可能連席媛澄都要退避三舍。這樣的戚茉,她是勸不了的。
昔日的好學生,連續翹課,也不交作業,該怎麼辦呢?湯沂把書翻過一頁,畫線。
那就當戚茉死了。
她們不再是朋友了。
/
「今天戚茉又來了?來了又翹課?」老師看著她座位上的書包皺眉,「這孩子實在是。」
湯沂聽了也皺眉,難道她不該來?
「席媛澄也翹課了?」老師這次反而不太訝異,「算了,上課。」
這時的席媛澄正在校園裡閒逛,嘴裡嚼著口香糖,東張西望。她其實是想看看好學生戚茉會躲在哪,從沒翹過課的人不會就只會待在樓梯間等教官去抓她吧?席媛澄暗笑。
但是等她幾乎走過整遍校園,卻一點戚茉的影子也沒有。
學校的牆很高,翻不過去的,她還會在哪?
戚茉站在頂樓上,看著在操場上晃蕩的席媛澄,再看著遠遠朝著她走去的教官,看來又是一次自述書了,戚茉心想。她背過身,把手裡厚厚一疊課本和參考書毫不猶豫地丟進廢棄的鐵桶中,紙張被火光吞噬,漸漸焦黑,燒成灰燼。她又從地上拿起了一疊往裡頭扔,動作卻有些凝滯。
「我們希望妳能好好把大學唸完,錢都不是問題。現在的情況,沒有大學畢業不行。」
「我們戚茉這麼聰明,一定可以的。」
一陣風吹過,翻起書頁,密密麻麻的筆記寫滿空白處,夾著的考卷都是極高的分數,「我們戚茉,一定可以的……」她呢喃著,心裡一緊,轉瞬卻嘲諷般地一笑,還是把手上的東西扔進去。
「都已經死了,也管不著了,」盯著旺盛的火焰在鐵桶裡燒得放肆,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又鬆開,「拜託安靜點吧。」
[二]
「有人說趕著補習,我們就只好上到這了。」數學老師的嘲諷語氣大家都聽得出來,也習以為常,「你們就要大考了,不要鬆懈,不要仗著自己頭腦好就不念書也不上課,懶散成什麼樣子。」她又冷漠地留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就算是高三也要準時下課啊,難不成要讓我們上到半夜嗎?」一個女生忍不住抱怨。
「要不是學校有時間管制、家長會說話,我想,能上到半夜她一定不會放人的。」
「有差嗎?我等等還要補數學到十點多,煩。」
「我們補習班假日還要加課!」
「我也是啊。」
一群學生邊收拾書包邊抱怨補習生活,湯沂默默聽著,收著自己的書包,聽見旁邊的人話鋒一轉,「不像有些人,還能這樣到處溜躂,真是好命。」
「人家頭腦好,妳忌妒啊?」
湯沂往她們看的方向瞥去,是整天不見蹤影的戚茉回來了,拿了東西準備要走,那兩個女生講話音量也不收斂,戚茉自然聽得見,她冷冷地瞥了她們一眼,事不關己地離開。她們忽然噤了聲、訕訕地低下頭整理書包。湯沂也看見了,她匆匆一瞥中透露著的寒氣。
那是以前的戚茉從沒有過的神情。
湯沂才剛揹著書包走出教室,手機就剛剛好響起來。
「小沂,下課了吧?」
「嗯。」
「好,妳到圖書館時傳個簡訊給我,媽媽會算時間,不要偷跑出去哪裡偷懶了,知道嗎?」
「不會。」
「晚餐要記得吃,多看點書。小心。」
「好。」掛了電話後,湯沂面無表情地出了校門,又若有所思地回頭看看,看著一個個出校門的學生們臉上的表情,又轉回去往捷運站的方向走。
他們,和自己一樣,都面無表情、一臉疲倦──
疲倦?湯沂握了握手中的手機,搖搖頭。
都已經高三了,要大考了。她在心裡默唸。
「都已經高三了,要大考了。媽媽我只接受第一志願,記得。花這麼多錢在妳身上,妳總要給我們一點成果。」
她閉了閉眼睛,又默唸了一次。已經高三了,要大考了。
湯沂,要記得。
/
「戚茉快,今天星期五,人比較多。」在她踏進門的同時,老闆娘就對她喊道,「辛苦了。」
她點點頭,進了員工休息室,拿出自己的制服。這時,于萱也進來跟戚茉打招呼,「今天可能會有些累,妳負責吧台吧。」她微笑,「吧台比較輕鬆,妳還是學生,而且是高三,念書很辛苦的,點餐送餐就讓我來吧。」
「工作都已經說好了。」
「戚茉,吧台的工作妳也要學的,就當今天是練習,嗯?」于萱並沒有因為戚茉的冷淡而感到不適,而是把她當作妹妹一般地同她說話。
「……嗯。」
「那趕緊換完衣服出來吧。」說完,她就趕緊回去投入工作。其實,沒有因為戚茉的冷淡而感到不適,不是只有于萱,而是整個咖啡館的人。她所打工的這個咖啡館,在小巷子裡,離她家不遠,小卻常常客滿,不論員工還是客人,大家說好似的,都沒有人對戚茉的面無表情有過非議,老闆娘反而待她很親切,偶有新顧客對戚茉不滿,也是老闆娘上前安撫。
而戚茉本身也不讓人閒話,除去面無表情這一項,其他什麼事都做得很好。
她出來的時候,吧台上的人只有一兩個,確實還不算忙碌。暫時頂著吧台工作的程墨朝戚茉招招手,要她過去。一貫清冷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于萱說妳今天負責吧台。妳應該學得很快。」她點點頭,沒有多說話。程墨簡潔扼要地開始操作,把該做的都做一次給她看,東西不多,就只是咖啡的分類複雜一些。戚茉記得很專注。程墨知道她腦子好,也不擔心,示範結束後也只是叮嚀一句:「很快就會上手了,快些熟練,動作不要太慢。」
看見走進廚房幫忙的程墨,于萱有些訝異,「教好了?這麼快?」
「她很聰明。」端走她手上的兩個餐,瞄了一眼單子,就走出廚房,還落下一句,「妳要多學學。」莫名其妙被唸的于萱眨了眨眼緩過神,還來不及回嘴,外場的一個女孩子就喊了問,「萱萱姊,三桌的餐好了沒有?」
「好了,我拿去!」
「你好,要點什麼?」戚茉低著頭擦杯子,問著剛落座的一個男人。男人戴著黑色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只能勉強看得見他的下巴。他漫不經心地拿出一包菸,戚茉頭也沒抬,「不好意思,本店禁菸。」他也沒理她,逕自抽出一根,卻沒點燃,只是夾在手指間,嗅了嗅,低沉的聲音透著慵懶,「我知道。」
她轉過身將杯子放到架上,再轉回來,終於抬頭看向他,冷淡的音調,「喝什麼?」
「黑咖啡。」她轉過身開始動作。
夜晚的咖啡館裡是安靜的,縱有交談也是小聲的,只有輕柔的鋼琴聲流淌過整個店裡。
被男人放在桌上的手機安靜地亮起,他看了眼,拿到耳邊接聽,還沒開口那人就先搶一步,「我都不懂你到底想要什麼了。」
「我也不懂你打這通電話過來告訴我這句話要做什麼。」
「言玄肆,」他的口吻嚴肅,「你夠了,玩完就給我回來。」
「沒玩完。」
那頭沉默,他聽得見他正努力調整他的呼吸,他也不逼他,安靜地待著。些許時間後才又出聲,「你的人生已經不是你的人生了,明白這一點。」他默了會兒,而後勾起嘴角,「都已經不是我的了,要我明白什麼?」
「你剩下多少時間你自己清楚,之前的遭遇你也一定不會忘,不要想再重來一次,玄肆,你擔不起。」言似清的聲音冷了幾分,「我不逼你,也會有別人逼你,那我情願是我來。」
言玄肆聽見眼前的人敲了下桌面才回神,「你要我回去的、那些人死命都要進去的地方,可能對他們來說無比華貴,堪稱天堂。但是,」他笑了笑,滿是寒意,「Heaven did not seem to be my home; and I broke my heart with weeping to come back to earth. 再會了,親愛的哥哥。」他掛上電話,發現眼前這小女孩正看著他。他也不在意,喝了一口咖啡,依舊漫不經心,「溫了。」戚茉的目光仍在他身上,「自己電話打太久,本店不負責。」
言玄肆把頭抬高,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戚茉也終於能看見他的臉,「我剛剛說的話,聽見了?」
「《咆哮山莊》。」
「是。」他拿起溫了的咖啡一口灌下,然後直直地看向戚茉的眼睛,兩雙寒冷的眼睛視線交錯,是他先微笑,「小女孩,祝妳幸運,不要找到天堂,而是找到妳的人間。記得,千萬,不要相信幸福。」
言玄肆把錢放在桌上,起身,走出咖啡館。
戚茉默了幾秒,將錢收好。
腦子裡始終是他說的那句英文對白,還有他告訴她的話。
Heaven did not seem to be my home; and I broke my heart with weeping to come back to earth.
──天堂並非我的歸宿,在流淚與心碎之後,我將重回我的人間。
千萬,不要相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