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大成之亡
夜色深黑,層雲飛動,銀蛇般的閃電,灼亮暗金色的雲層邊緣,將十萬里漠漠長空,犁出阡陌縱橫。
一個黑雲壓城暴雨欲來之夜。
「嚓!」
一聲暴雷終於劃裂夜的寂靜,天地瞬間白茫茫大亮,勾勒大地之上樹木張牙舞爪的猙獰黑影,在那些長而妖亂的樹影之間,有數條更黑的影子,流星般飛越。
當先一人輕功卓絕,身形快得幾乎生出淡淡虛影,只是每次落地時,似乎都有些踉蹌,看那姿態似乎氣力不濟,然而每次將要栽落時,那人都順勢一扭身,更快更猛的射出去,絲毫不顧惜氣力,絲毫不給自己停頓的機會。
那人身子微微前傾,一個狂奔時最省力的姿勢,雙手卻緊緊抱住了懷中的一個小小包裹。
那小小一團護在他懷中,風雨不驚,那人前奔時猶自不忘用手護著,唯恐沾著一星雨絲。
他身後,幾條人影不即不離,以護衛的姿勢跟隨著,幾個人輕功雖有高下之分,但步姿頻率一致,圍護的方式十分有章法,一看便知道訓練有素,除了最前面那人埋頭前奔之外,後面幾人疾行中猶自不斷回頭,似乎在注意著身後的動向。
隆隆雨聲隔絕喧囂,狂暴的風卻將身後一些隱隱的動靜卷了來──馬蹄踏在水窪中的聲音、刀劍摩擦交擊的聲音、長鞭焦躁頻頻抽打在馬身的聲音。
這些聲音傳入這個疾奔的小小隊伍耳中,這些疲憊而狼狽的人們腳下更快。
很明顯,這是一場雨夜追殺,在蜿蜒山路和蒼青密林間,在惡劣天氣下,追逐者和逃亡者,進行著體力和耐力的比拚。
「好歹快到地頭了!」逃亡者隊伍中,一個魁梧大漢抹一把雨水,翹首望向蒼山背後某個方向,滿是血絲的眼底,閃爍起希望的星火。
「等到了,趕緊看看小六的傷。」另一個頎長玉面男子轉過頭,目光關切的看著身後一個持雙劍的少年。
那個叫小六的,看起來還是孩子,蒼白清瘦,遍身血染,面對幾人齊齊看過來的關心眼光,倔強的抿著唇,搖搖頭。
「叫你別來你非要來,這下好了,拖後腿!」一個矮個子男子斜著嘴角,睨視著那瘦弱少年,卻順手彈出一顆藥丸,塞到那少年嘴裡。
那少年呸的一口將藥吐在塵埃。
「你!」
「三虎!」抱著包裹的領頭男子沉聲一喝,矮子立即住嘴扭過頭去,領頭男子目光有些歉疚的看著這個少年……小六還未學成,本不該走這一趟,可是……他歎息一聲,摸摸那少年的頭,道:「好在快到了……」
「咻!」
猛烈的破空風聲穿透雨幕,剎那間截斷他的語聲,雨花伴著血花濺起,奔在最後負責警戒的一個身影踉蹌一下,無聲栽落。
透過他後背的森黑的鋒尖,將這群逃亡者眉宇間剛露出的喜色釘住!
敵人追來了!
領頭那人下意識緊了緊懷中包裹,抿了抿唇,一甩頭間滿身雨水飛散,濕漉漉的臉倒映在閃電的白光裡,眼神隼利如鷹掠向隊伍之末。
接收到他眼神的魁梧大漢霍然扭身,大笑道:「奶奶的,事兒真多!」掌間青光一亮,二話不說撲向追逐者。
暴雨中粗豪冷笑聲釘子般射出,幾乎剛落地那一刻,那個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盡的大漢,便手起刀落,連殺數人,倒落的敵人屍體將道路阻住。
被激怒的敵人包抄上來,將他圍在中間,雨水沖刷出廝殺者的輪廓,泥濘裡響起不知是誰的嘶吼,大片大片血花混雜著雨水潑灑而開,將蒼白的閃電染紅。
閃電裡黑色背影孤獨的留在雨幕那頭,以一己之力死死擋住敵人前進的步伐。而這一頭,其餘人連猶豫都沒有,咬牙頭也不回繼續前行。
沒有時間猶豫,更沒有時間傷心,這樣的場景,在那白骨鮮血鋪就的逃亡之路上已經綿延了一地,一路上,三百人的隊伍,便是生生以這樣的方式,被削薄成今夜最後剩下的寥寥數人。
沒有人不滿,更沒有人畏怯,這是他們存在的全部使命──六百年前驚才絕豔的皇者,創立一代代被大力培養的密衛,這些人享有最高等級供奉,家族妻兒都被專門照拂,平時不作戰、不護衛、不被任何達官貴吏驅使,一生也許都未必派上一次用場,然而一旦用上他們,便是天地傾覆之刻,那麼到時,人人都是以一當百的死士!
何止以一當百?長達千里的逃亡之路,面對數萬不死不休追逐的大軍,暗殺、設伏、反間、攻防……出發時三百人,到了這裡只剩下最後五人,然而,換來的卻是數千敵人屍首,一路倒伏。
在重門深鎖的皇家密檔裡,他們被稱作:血浮屠!
然而,正如血浮屠永不能為世人所知一般,屬於這支精兵隊伍再輝煌的戰績,都將註定被歷史無聲淹沒。
存在,就是為了在需要的時刻,犧牲。
身後敵人的喧囂再次傳來,一條命只能拖延寶貴的一刻,小六眼神一冷,返身要撲,矮子三虎突然伸手將他狠狠一拽,拽到一邊。
「逞能!」
暴雨裡三虎束緊腰,那裡有個一直流血的傷口,很不滿的道:「我就知道好事該輪到我了。」
他倒拖著刀轉過身去,留給同伴一個懶洋洋的背影,揮揮手。
「如果誰活下來,記得告訴我女兒,她爹再也娶不了二房了,叫她放心!」
剩下的三個人沉默著,小六臉色更白,領頭男子閉了閉眼。
「好!」
廝殺聲遠遠拋在身後,三個人拚命飛馳,這是拿命博來的時間,沒有誰有權利浪費!
遠處傳來一聲淒厲而熟悉的嘶吼,尖利的穿透天地喧囂,領頭男子立即道:「別回頭!」
然而小六已經回過頭去,一轉首間看清身後骨肉飛灑踐踏成泥一幕,眼色血紅。
隨即他無聲無息撲了回去。
領頭男子一伸手便抓住了他,小六死命掙扎,卡在臂上的手卻鐵鉗般動也不動,雨聲中聽見老大清晰穩定的道:「阿衍,你去!」
小六霍然回首,怒道:「老大,你瘋了!」
那頎長男子已經笑笑,道:「我家孩兒,拜託老大。」
領頭男子默然點頭,掉轉目光,小六還要說什麼,卻立即被封了啞穴。
頎長男子摸摸他的頭,笑容溫暖,道:「小六,天戰世家如今只剩下你一個傳人,你好好活著。」
他轉頭,目光和領頭男子交視,隨即各自錯開。
仰頭望向雨幕盡頭,似乎想穿過這沉沉的雨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人,又似乎在做著默默告別,頎長男子眼神中泛起淡淡疼痛和柔軟,卻一閃即逝,隨即他頭也不回,掠向敵人之中。
人尚未到,手腕一振。
「唰!」
地面上彈開黑色的繩索,靈活而矯健的纏上追來的奔馬,一滾一抽,最前面一匹馬慘嘶著倒地,馬上張弓搭箭的騎士猝不及防被掀翻,葫蘆似的滾下去,撞上後面的馬,那馬仰首長嘶雙蹄將抬未抬之際,雪光一閃,血影一亮如虹,一顆人頭在雨花中旋開去,隨即長刀自肘間翻出,一刀斷了當先騎士的頭,順勢一拉,齊齊斬去第二匹馬的腿,馬身轟然墜地那一刻,他已鷂子般翻身而起,撞入馬上騎士懷中,刀進,刀出!
血光爆現裡,第三個騎士也已經到了,長劍劈下風聲猛烈,蒼衍躍起,手中比尋常刀更細更薄的長刀,迎上那人的劍,刀劍相貼,「嚓」一聲。
馬上騎士只覺得對方的刀突然不見了,心中剛剛一喜,突然便看見一截刀尖無聲無息緊貼著自己的長劍,蛇般滑出,瞬間射爆生命的星火!
剎那之間,斃兩馬,殺三人!
血浮屠第一高手!
小六被領頭男子拖著奔行,猶自回頭死死盯著他閃掠如電的背影,渾身都在輕微發顫。
是的,整個隊伍都是老大的屬下,都該在生死之境前赴後繼,但是,不應該包括阿衍!
只有他知道,他是老大的親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父親,他那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兒子,是那個家族最後的後代……而那孩子……那個奇異的孩子,如果沒有父親,怎麼能活成!
這一替,替的是兩條命,替的是血浮屠首領家族延續的最後香火。
這樣的決定,老大怎麼忍心做下?
他突然不掙扎了,濕漉漉的頭髮披散下來,垂在眼上,領頭男子看著少年蒼白的額,微微有些憐惜的拍拍他,解開了他的穴道。
「我心裡有預感,前面大概還有敵人。」領頭男子沉聲道,「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會引開對方,你記得一定要帶……」
「走!」
他還沒說完,少年突然一抬手,一把抓過他懷中包裹扔了出去!
小小一團在半空中飛出一道弧線,剎那扔出好遠,雷聲隆隆裡隱約聽得包裹中細弱哭音顫顫一響,領頭男子大驚,急忙躍起去接,包裹落在手中,這才吁了一口長氣。
等他再回頭,少年瘦弱的身影已經掠向身後追騎之中。
浴血苦戰的阿衍回過頭來,望著小六,目光裡不知是喜是悲,那少年只笑笑,輕聲道:「天戰世家中人,永遠和兄弟共死。」
暴雨如傾,似蒼穹悲歌遼遠,末世皇朝的最後一批忠誠男兒,選擇含笑蹈死。
領頭男子抱著包袱,遠遠看著那背靠背作戰的人影,眼底泛起微光,隨即抿唇掉頭離去。
如果可以,他寧願選擇代替兄弟去死,但是,他不能。
懷中那一團輕軟無物,責任卻重如千鈞,在沒有完成自己誓言之前,他沒有理由卸下。
廝殺聲阻隔在雨幕和夜色之外,他奔行的身影快過閃電,遠遠的,山坳後露出一處小樹林。
男子眼中露出喜色,他知道樹林之後,便是終點。
然而那點喜色突然被凍結,他霍然轉身,低喝:「誰!」
黝黯的樹林寂然無聲,樹葉被風吹得唰唰響猶如鬼拍手,那一聲凝足中氣的低喝,彷彿落在空處。
男子皺皺眉,提足真力,按照約定向樹林之後掩映的一座茅舍傳音:「皇極之後,求見谷主,請穀主履行世代相傳密約!」
連呼三遍,樹林後毫無動靜,茅舍中燈光全無。
男子心中一沉,知道事情有變,立即不動聲色慢慢後退三步,環顧四周,緩緩靠上一棵地勢較高的老樹。
這處視野開闊,身後又有遮擋,萬一林中有敵人,也無法對他包圍攻擊。
在不利形勢下首先選擇最有利自己的地形,是血浮屠的必修功課。
男子十分謹慎,在靠上老樹之前,已經仔細觀察了樹身沒有異常,不可能對他造成傷害。
然而後背剛剛靠上樹身,他驀然發出一聲狂吼,一個大仰身拚命翻了出去。
落地時腿上鮮血淋漓。
樹林中人影連閃,數名灰袍老者無聲無息出現,將他包圍在正中。
男子面色慘然,瞪著剛才那樹的樹樁方向,那裡青苔累積,樹根盤繞,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然而男子瞪著那樹樁的眼神,就像看見地下鑽出了一個魔鬼。
地下沒有魔鬼,卻突然緩緩伸出了一隻手。
潔白的,不大的,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手。
樹林幽暗深黑,灰色的雨絲斜斜打下來,暗淡的色彩裡小手浮雕般鮮明,自蒼青的老樹身上緩緩伸出,這一幕怎麼看都有幾分詭異,男子素來穩定沉重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先是手,然後是手腕……偽裝的青苔樹根被一一撥開,現出烏黑的髮頂,一個人,從樹樁的位置,鑽了出來。
他抬起頭。
男子震驚的退後一步。
真的是孩子。
不過六、七歲模樣,披一件暗綠色油絨衣,看起來和那樹身顏色近似,這種顏色難看得很,穿在這孩子身上,卻讓人覺得清而雅,正如這夜雨深林幽暗泥濘汙濁陰冷,他站在那裡,所有人心中卻都突然掠過一個詞──玉人。
明光清潤,如玉琢成。
不過一個孩子便已如此容色懾人,一旦長成,卻又不知該如何的顛倒眾生。
男子卻只抱緊懷中包袱,警惕的盯著這個孩子──他不會忘記,正是這個看來無害的小小少年,躲在這樹身之中,利用這雨夜暗林的掩護,偷襲了身經百戰的他。
訓練有素的血浮屠菁英在密林遇險時,會習慣性的先選擇背靠大樹占據有利地形,而正常情況下,人的視線一般都只會平齊向前而不會故意向下,他哪裡想得到在那並不粗的樹樁處,竟然會挖空藏了個孩子。
是巧合,還是故意安排?
如果是有意安排,那這孩子也太可怕──熟悉血浮屠的作戰自保方式,懂得人的習慣選擇,膽大心細,出手狠絕。
剛才那一刀,如果不是他應變超卓及時避過,本來是該捅在他腰眼要害的。
那孩子微微偏頭,有趣的瞧了瞧他,目光在他手中包袱掠過,突然淡淡道:「有些人就是蠢,何必費盡心思折損人手,像條狗似的攆在你們後面?與其千里追殺,不如守株待兔,你說,是不?」
男子抿了抿唇,目光向後一掠,那孩子立即道:「不用看了,你要接頭的人,已經走了。」
男子眼神一顫,這個山谷的主人,和先主有約定,在他前來求助聯絡之前,是絕對不會離開的,然而這林子裡鬧出這麼大動靜,後方石屋依舊毫無動靜,難道,人真的走了?
這麼一想心中便是絕望的一沉,然而他依舊謹慎的保持沉默,並不失措慌張,那孩子卻似能讀心一般已經輕輕笑起來,笑容清雅明潤,眼神卻晶石般冷。
「不相信是麼?其實很簡單,假如在你之前,已經有人帶著你們血浮屠的令牌,抱著和你懷中一樣的寶貝,求見谷主,你說,谷主大人會怎麼做?」
男子重重一震,駭然盯著那孩子,半晌低低道:「你怎麼會知道……」
屬於皇室數百年來的絕頂機密,怎麼會被這孩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說呢?」那孩子薄唇上的笑意,浮涼若瑟瑟秋夜裡的燈花,「這世上的祕密,只要有人知道,就遲早有被洩露的一天。」
男子握緊了手掌……血浮屠當中有奸細!
皇朝傾覆,王公盡降,忠心王朝的舊臣盡數屠戮,如今天下之大,只留下世代享受供奉,不為任何掌權者所控制的血浮屠,保留了自由之身來護持這皇朝最後一點血脈,千里追殺中多少人喪於路途,多少人拚死斷後,到得如今走到最後的寥寥幾人,阿衍、老石、三虎、小六……無一不是隊伍中最為菁英、地位最高、忠誠亦最無懈可擊的成員,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那麼……會是誰?能是誰?
不能懷疑,不敢懷疑,這個念頭一旦觸及便是森冷的撕裂和無垠的陰影,如果是真的,如果那些犧牲和追隨都能有假,叫人情何以堪?
深深吸一口氣,男子後退一步,現在已經不是追究誰是奸細的時辰,當務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退一步,那數名灰袍老者也齊齊向前一步,動作看似平凡,男子卻精細的注意到,自己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在這一步移動過後,和原先保持得完全一樣。
這個發現讓他再次心中一緊,無庸置疑,對方是眼力和武力俱佳的絕頂高手,以他現在的狀態,一個也接不下,更不要說在眾人環伺之下逃脫。
落雨無聲,隱約聽得人緊張的呼吸粗重,當先一個灰袍老者木然抬手一指,指向那男子懷中包裹。
男子垂眼,聲音平靜:「……想要?拿命來換。」
那孩子卻笑了起來。
手一揮。
砰然一聲悶響,一團東西被擲在了林中,昏暗光線勾勒出淋漓而模糊的微紅輪廓,一時讓人看不清那是什麼,男子卻死死盯著,掩在袖子裡的雙手攥緊,指甲深入肉中。
那是三虎的屍體,或者說……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屍體。
如果不是那明顯較矮的個子和腰間還剩半個的血浮屠標誌,便是三虎那個智慧卓絕狠辣明利的小女兒來認,也一定認不出。
他沉默著,一言不發,林中一片死寂的安靜,明明沒有人有任何動作,氣氛卻緊張得一觸即發。
卻有人若無其事的開口。
「偌大皇朝,到現在還在以命相拚的,只剩下你們血浮屠。」那孩子語氣輕輕,微帶惋惜,「我不得不說,你們真是……愚忠。」
「看見他的下場了嗎?」他指指地上那一團,小小年紀,面對那樣的慘景依舊氣定神閑,平靜漠然得令人心中發冷,「你再執迷不悟,也一樣。」
男子卻已將目光緩緩收回,看向那孩子,竟然還笑了一下。
「大成皇朝最起碼還有我們這群願意戰至最後一刻的愚忠……」他笑,「就不知道將來閣下家皇權崩塌之時,有幾個人會為你赴死?」
「很遺憾,你看不到那一天。」那孩子並不生氣,微微一笑,語氣一轉,「但是,就算你看不到,你不希望你的子孫後代,能看到那一天嗎?」
男子面色一變。
「你家族世代子嗣艱難。」那孩子看著他,語氣淡淡,「到了你這一代,百年難遇的有了兄弟兩人,但是就算如此,好運似乎也已經走到盡頭,你那兄弟雖然早早娶妻,至今卻只有一個男丁,據說還是個……」他說到這裡,輕笑一下住了口。
男子臉色鐵青,一直穩定的雙手,竟然微微有些發抖,他注視這小小孩子,眼神中終於有了幾分震驚。
血浮屠的一切都是絕密,屬於他這個首領、屬於他家族的隱私,更是世上幾乎無人得知,這個小小孩子,竟然瞭若指掌!
那孩子卻無視他的臉色,坦然繼續,「我相信你不懼身死,也認為金銀珠玉買不動世代忠誠的血浮屠首領,但是我相信,世代守護血浮屠第三十七代家主,一定不願意家族承繼在自己手中,徹底斷絕。」
輕輕巧巧一句話,卻如巨錘般砸中男子,他踉蹌退後一步,臉色慘然。
世上沒有怕死的英雄,卻有被責任所困的蛟龍。
家族一脈今日絕,他至死難見先祖。
那孩子看著他神色,嘴角彎起一抹滿意的弧度:「我不傷你,我甚至不問你任何事情,只要你此刻放下這包裹,轉身而去,你家族的那個孩子,從此便會安枕無憂。」
豎起手掌,尚帶童稚的聲音聽來竟也錚錚有聲:「以我聖寧血脈為誓,違者,斷嗣!」
林中眾人齊齊動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統治的寧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據說百年前是大成屬國皇室血脈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併,因此寧家私下自號為聖,極重血統承繼,這樣的誓言,是相當重了。
男子表情不變,眼神中卻已露出沉吟之色,顯見已被他的誓言打動。
「拿來吧……」那孩子察言觀色,立即輕輕伸出雙手,舒展向前,一個等待接過的姿勢。
密林黝黯的色彩裡,腕骨精緻掌心如玉,語聲如一縷細絲悠悠散開,纏纏繞繞捆上男子驛動不安的心神。
「血浮屠只剩下你一個……普天之下,只要這裡的人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你曾做過什麼……」低沉的聲音聽來無盡誘惑,幽幽蠱惑人心,「你只要放開手,從此之後,天下再無人可以為難你家族……」
男子沉默著,似在思量,眼神悲涼而遙遠,似乎想透過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見想要看見的人。
眾人屏息凝神等著,等著他退,或進。
等著自己成為這個輝煌皇朝的終結者,等著這皇朝最後一點星火熄滅。
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實質,泥漿般凝結,將眾人身心動作都似要束縛。
很久以後。
男子終於抬頭,望定他,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意輕淺,深重晦暗的色彩裡,看來浮薄如早間的霧氣。
那孩子瞇著眼睛,眼神裡掠過一絲寒芒。
男子的手,卻已經抬了起來,掌心微赤,顯見已經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縮得更緊,身形卻紋絲不動。
那男子提掌,卻不是放開的姿勢,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懷中錦緞包裹的前心!
於此同時悲憤的笑聲激越蕩起,震得這林中落葉簌簌而下。
「國將傾亡,何來家族?既然如此,不如都毀個乾淨!」
眉頭一動,那孩子剎那間輕煙般掠了過來,與此同時密林四周一直虎視眈眈的身影都動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網,四面收攏,勢必要將男子手中的動作阻止。
然而他們動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速度,隱約間紅光一現,手掌已經按上包裹。
「嗚──」
半聲嗚咽尚未響起,便已戛然斷絕!
那聲音那般細弱稚嫩,在午夜風雨密林中,如殘燭星火,剎那飄搖,轉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鐵青。
少年的眼神,一層層的冷了下來,他盯著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氣勢未足,看來卻如一條幼龍於長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馳的虎。
只是那眼神在掠過那已經毫無動靜的包裹時,依然有幾分狐疑。
那男子卻隨手將包裹一拋,憤聲笑道:「既已與皇朝同殉,也無所謂葬在哪裡!」
包裹飛了出去。
眾人齊齊仰頭,看著飛龍舞鳳的錦緞包裹在半空中劃過一條金色的弧線,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弧度迅速落向密林後的崖下。
少年眉一揚,飛快叱道:「攔下!」
立時有人騰身而起,男子卻飛身掠了過來,直直撲向少年,半空裡手一掣寒光閃耀,罡風呼嘯劈向少年天靈蓋。
所有人驚呼出聲趕緊回轉,再也無心去追那個包裹,男子卻在將要撲向少年身前時突然長聲一笑:「血浮屠與皇朝共存亡,不敢多活一刻!」
他手一抄撈起地上那團看不清臉面的血肉,身形一扭,比那包裹更快的衝向崖下。
眾人不想他在萬里奔逃精疲力盡時刻依然有如此速度,一時都追不及,眼看他放棄對主子的攻擊,半空中都舒了一口長氣。
不想驚變突起!
「轟!」
天地灰蒙中突然迸開明烈的色彩,半空中騰起一朵烏金色的花,巨大的氣浪將穿林而入的綿綿雨絲激飛,下了一道斑斕瘮人的慘烈血肉之雨。
一片深黑亮紅腥霧瀰漫裡,正當其衝的那金尊玉貴的孩子,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
四面驚呼聲都似要凝結!
良久,一些淡紅的碎肉,撲簌簌自樹葉之端無聲滑落,瞬間在人腳下積了一堆,那是剛才被扔在少年腳前的血浮屠衛士最後遺骸。
剛才男子看似拎起屍體離開,卻在敵人最不防備的那一刻,引爆了藏在屍體中的炸藥。
衣袂帶風聲瑟瑟,所有人都向倒地生死不知的主子趕了過去。
卻有一聲愴然長笑,自未散硝煙之中響起。
「以我血浮屠已死之身,尚能換得亂臣賊子賤命一條,三弟,你可以瞑目了!」
半空中浴血黑衣人,凝目腳下那早已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一堆,眼神疼痛而欣慰。
所有的血浮屠高層,體內都有一顆雷彈火器,用來在最後關頭與敵人同歸於盡,久經訓練的血浮屠,臨敵保命和殺人的技巧也非同凡響,一路追逐,眾人早已知道也許會有遇上敵方重要人物的一天,而自己的屍體也很有可能被拿來動搖己方軍心,所以哪怕被圍攻而死,都很有默契的沒有選擇自爆,為的就是這最後一個機會。
既已身死,何懼再拋了這血肉皮囊?拿來拉個墊背的也好。
男子一眼掠過,再無留戀,長嘯一聲。
嘯聲如蒼龍,在深邃密林之中飛越穿梭,震得葉上露珠晶瑩滾落,如英雄最後一滴男兒淚。
圍著少年的眾人被嘯聲所驚,駭然回首。
只看見一片染血的黑色衣角飛馳而落,消失在蒼青的崖邊。
眾人怔怔的看著,被淒迷的月色染得臉色蒼白,眼見那一幅衣角湮滅於黝黯崖下時,所有人不禁吁出一口長氣。
眼神裡都緩緩浸出些許的悵然和迷茫。
眼見他高樓立,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六百年繁華金粉、十萬里錦繡江山、曾引鞭斷流、曾萬國來朝、曾威凌天下、曾四海俯伏……所有屬於輝煌絕豔大成皇朝的驕傲擁有。
自此刻……
終換了主人。
==
和光十六年,綿延國祚六百年、盛極一時的大成皇朝,傾毀。
於金宮玉闕斷瓦廢墟及前朝皇族屍山血海之上。
天盛皇朝,立。
第一章 我手髒
長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濛濛霧氣,薄幕般沁涼的浮游於天地間,落在西華巷秋府深紅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層淡淡粉白,那點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紅,便收了幾分豔烈,生出幾分溫潤可愛,像經了霜的凍果。
凍果……
鳳知微嚥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開始咕咕亂叫的肚皮。
深秋熟透的鮮紅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裡凍過,加點九釀極品蜂蜜,盛在景豐薄胎雪瓷盞中,晶瑩嫣紅如琉璃,抿一口,冰涼沁甜,一顆玉般的滑進肺腑,撫平她肺腑之中盤旋不去的難熬燥熱。
可惜……那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享受了……